第十六回 催妆得句贵姐迎妆 寻梦留香仙妃通梦 话说警幻仙姑邀同一班仙女,在绛珠宫赏花大宴,夜深才做。到了第二日,便是宝玉、黛玉合卺吉期,在宝玉算是有生以来第一桩得意之事。那天早起,麝月便把元妃所赐金冠、蟒服、穗褂、朝靴替他打扮起来,宛然还是未出家的宝玉。先乘宝马金舆赴绛珠宫行了奠雁之礼。此是晴雯、金钏儿正忙要替黛玉理状,黛玉却只歪在榻上,展转寻思,任凭如何催促只是不动。 晴雯等非常着急,亏得警幻仙姑来了,同着几个仙女硬替她梳洗更衣,宜面新妆,含羞带笑,扶上那双凤翠盖宫车。晴雯、金钏另乘了一辆朱轮七宝车,那些羽葆珠旗之盛,鸾吹凤管之繁,真是天上星云,仙家锦绣,自与世间婚礼不同。一路到了赤霞宫,又有元妃赐的一班仙韶宫乐引了进去。其间洞房曲室,绣户文茵,玉醴交筵,金钱撒帐,一切繁华不必细表。 太虚幻境一班仙女都在那里观礼,警幻仙姑和尤氏姐妹到得甚早,在正殿上替宝玉款待众宾,安排喜宴。迎春、鸳鸯料理锁务,正忙的不得开交。外边又报元妃娘娘驾到,赶着陈设宝座。宝玉和众人都到门外,按国礼跪接。元妃见了笑道:“此非皇宫,何须守此俗礼。”忙令宫娥们一一扶起,直到内院下了风舆,便往黛玉新房去了。 迎春等跟了进去,引着黛玉拜见,略说了几句话,迎春又替尤二姐引见。元妃知是贾琏次室,也以嫂呼之。说到:“这回喜事,你们姑嫂几位可太受累了。”又道:“宝兄弟小的时候总跟着我,我教他认了好些字,今儿他的喜事正该我来替做主人,这里又没有尺寸管着,任你们怎么挡驾我也是要来的。”一会儿又问:“宝兄弟因何不见?”迎春笑道:“体制有关,不敢擅入。”元妃笑道:“那几年在宫里轻易不见着一个亲人,如今到了这里还要闹那一套做什么?快叫他进来吧!”宝玉听了,忙即进见见叩谢。 元妃见那套衣服甚为合身,笑道:“到底穿这一身,瞧着顺眼。我怕你拖着那件破道袍就做新郎,可不叫人笑话。”迎春道:“娘娘真疼宝玉,替他想得这么周到。”元妃笑道:“我也赶了好几天呢。”又笑对宝玉道:“宝兄弟,你可称心了吧?到底新娘子看准了没有?别又叫人家掉了包去。”宝玉不好答言,只有微笑。众人听着要笑,又不敢笑出来。元妃又道:“林妹妹的诗才我那年领教过的,非咱们姐妹所及,宝兄弟只怕也赶不上。今儿好日子怎么没有催妆的诗呢?”宝玉道:“不瞒娘娘说,这两年在大荒山修道,一切文字都荒疏了。”元妃道:“皇上封你文妙,岂可倒把文字抹掉,今儿更说不去,将来闺房唱和,难道也好借口荒疏交白卷子么?” 宝玉不得已,退至外间屋里,自去构思。这里元妃与迎春、鸳鸯且谈些闲话,听鸳鸯说起还要到地方去寻贾母,也不免感叹。一时宝玉诗成呈进,元妃看是: 赤霞宫喜礼蒙凤舆宠临恭纪十二 戚里叨嘉贶,青庐降风镳。
香尘分浣葛。瑞蔼近涂椒。
望斗星接境,垂夭月德标。
赐袍叨芳组,鸣佩仰琼瑶。
仙仗蓬莱回,恩晕草木骄。
同根怀荫庇,宜室勖桃夭。
户外昭容袖,台前弄玉萧。
春风固露井,丽景应云韶。
双引黄罗伞,交辉绿绮寮。
淑徽三界缅,风化二南昭。
被宠惭非分,蟾仪幸不遥。
眷宫山获重,阴教辅神尧。 看完便道:“这诗比先好多了,林妹妹也该和一首,才是倡随之理。只是今天迫吟咏,未免不妥,改日再领教吧。”又叫抱琴取过文房四宝,自己也写了一首绝句。宝玉接过和迎春同看那诗是:“人合奏蕊宫春深,玉镜台前证夙因。修到蓬莱仙眷属,新传紫诰赐天姻。” 大家都道:“娘娘绵心绣口,不同凡响。”元妃道:“我素来不长于此,二妹妹是知道的,聊以记今日盛事而已。”迎春等请元妃入宴,元妃稍坐一会儿,便起驾回宫。到晚警幻仙姑邀同圆梦仙姑,点起桦烛,送宝玉入房。
那宝、黛二人经过千磨百折,到今日方才成了仙家夫妇。究竟黛玉还是有些怨恨宝玉,不免佯嗔薄怒,还是可怜宝玉有一番密语深盟,就是当日帮忙的迎春、鸳鸯,近侍的晴雯、麝月、金钏儿也都能知道,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探春和宝钗商定了整顿计划,过两天便回明贾政、王夫人,将各行档酌量裁减,责成林之孝综司出纳,吴新登综司帐目,相互纠察。所有各行档开支也由他二人稽查,如有差错一并谴责。虽然还是几个旧人,一切仍按老祖宗的规矩,可是比从前严密的多了。那总帐分经常、临时两项,凡是经常用款,如各房月钱等等,自这回起都按定期支发,又将各房月钱,酌加十分之二,以后零碎购置统由各房理,不许动用公款。 又想起东边荒地,白搁着未免可惜,议定逐年添垦办法。又斟酌了两个妥人,一个是从前看园子的包勇,一个是焦大的儿子焦忠,都是忠正耿直的一路,当下由贾琏张罗些现款就交给二人去设法经营。走的时候宝钗约同李纨、探春传他们进见,切实吩咐一番。包勇道:“包勇只知道有主子,不知道别的。上头看得起包勇,叫包勇去办,包勇只有拿出心,拼着性命报效主子。包勇一天在着,这地和地上的钱都在我的身上,奶奶放心吧。”那焦忠说得更粗鲁:“奴才的父亲在时,看那帮狗男女欺瞒主子,就说他们不得好死,又教训奴才不许跟那狗男女学,奴才若有一毫欺瞒主子的心,当下就天雷劈了。” 宝钗等见他们语出真诚,又各奖励几句。果然他们去后逐年开垦,大见成效。其中有一块荒地被邻近君姓韩的强占了去,包勇等和他拼命打官司,打了两年之久方得争回,此是后话。此时宝钗等打发了包勇、焦忠,又忙着料理贾兰的喜事,刚好这年遇着恩科,新庶常提前散馆。贾兰得了一等一名馆元,授职编修。梅翰林夫妇因吉期将近,一切繁文缛节有必得预先接洽的,都叫宝琴来寻宝钗。因此宝钗添了许多麻烦,正值春令和暖,宝钗带着蕙哥儿和奶子、丫环等已搬至怡红院居住,原住那院有二十多间房子,正好做贾兰的新房。 贾政本意不愿铺张,无奈一班亲友世交因贾兰是玉堂归娶,都要格外替他热闹。到喜期前半月,送礼的便络绎不绝,还有许多同年,替他绘图致诗,传为佳话。迎娶那天,忠靖候、临安伯又各自送来小戏,荣禧堂、嘉荫堂两处都搭了临时戏台,分款男女宾客。男客自郡王驸马以至世爵显宦,都在园中嘉荫堂接待。那荣禧堂内客厅各处,王妃诰命和世交内眷更来得不少。 李纨、宝钗、平儿诸人自从布置新房,直至会亲回九,总不得一天安逸。那新人梅氏,容貌性情和宝琴不相上下。梅家虽是儒门,因是爱女,也勉力置备厚妆,珠翠锦簇无不惧备。又陪了碧云、麝云、怜云、梨云四个美婢,王夫人、李纨自是满意。 宝钗累了几日,好容易才歇过乏来。那天在怡红院早起,刚下过一阵微雨,觉得绿荫清润,庭宁静幽。梳洗过了,引着蕙哥笑了一回,便至王夫人处请安。王夫正在检点衣料箱子,笑道:“从前老太太说起软烟罗来,那么矜贵,我今儿在闲箱子里捡出好两匹,这茜红的颜色更销,你们搬到园子里去,那窗纱只怕都旧了,这一匹给你糊窗户吧。”宝钗道:“拿这个糊窗户可惜了的,我也不讲究这些,太太还留着吧,给丫头们做夏衣也是好的,外头哪里买得的呢。”王夫人道:“我仿佛记得你们姐妹里头有个拿这个糊窗户的,只不记得是谁了。”宝钗道:“那是林妹妹的潇湘馆。” 王夫人道:“那潇湘馆如今谁住着呢?”宝钗道:“自从林妹妹过去,一直没人住,还是老婆子们看着呢。”王夫人道:“我听说那里常有鬼哭,小孩子眼净,怕吓着,你告诉奶子们别带到那儿去玩。”宝钗道:“那都是老婆子们编出来的,我们那里离得最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想林妹妹决不会闹鬼,果真是林妹妹,我们姐妹们也很好的。有什么可怕的?”王夫人又问兰哥儿喜事的帐目都算清了没有,宝钗道:“这两天正算着还没结呢。” 一时贾蓉过来回话,宝钗便退下往议事厅去。李纨、平儿已先到那里,家人媳妇们纷纷回话,有请领大厨房酒席银两的,有请领花轿铺帐目的,有请领搭盖喜棚工价的。李纨等核明帐目,又翻出老帐来对比。对了的发给领牌,也有开错了的即将帖子掷还,令他重新算明白了再来领。接着又是程顺媳妇来领夏季车轿围子价钱,那帖子写着旧例俱支八十两,今核实请支四十五两。宝钗问她历年情形,那程顺媳妇说不清楚,便命传程顺来。 一时程顺来到,宝钗问道,”这车轿围子都有旧的,难道全坏了么?”程顺道:“这是旧例,每逢换季,都要换的。”宝钗道:“那换下来的旧围子做什么呢?”程顺道:“历来都归奴才们做为好处。奴才想要整顿。所民扣三十五两,抵那旧围子的价,只当帖换新的。”宝钗道:“什么叫做好处?这就不成一句话,就是减下来,只怕这里头有你们的好处呢?”程顺道:“奴才向来讲究核实的,上回估修仪门,别人都估的四五百两,奴才在府里这些年就是鸡毛掸子丢了一根毛也不许小厮们乱扔,还留着修补呢。” 宝钗道:“你这个也未免小廉拘谨以后按委的这笔银子停了,几时坏了几时再换,没坏的只管用着,你听明白了么?”程顺道:“车轿帘子没有什么大小,更没有什么宽紧横竖得可着车轿做的。”宝钗道:“以后这笔银子不支了,等围子坏了再换。这总听懂了吧。”程顺答应两声是,方慢慢退去。这里宝钗笑对李纨平儿道:“这还是有名能干的,我看也够糊涂了。”平儿道:“我听说他的脾气还不小呢?他在手底下的小厮们骂起来祖宗三代的胡卷一阵,是认字的他更妨忌,只会对付上头就是了。”一时柳嫂子送饭来,大家吃罢, 正在说话,人回三姑奶奶来了,探春进来见了李纨诸人笑道:“你们真忙,这时候还没有散啊?”宝钗道:“可不是?刚才还和程顺呕了半天闲气呢。”李纨道:“三妹妹这两天倒有空儿。”探春道:“在家里也不得消停,这次想回来住两天歇息歇息。”大家陪着探春说了一会儿闲话,宝钗又和她同至秋爽斋,将近来筹划的事都说了。探春也很佩服她心细,又添补了许多主意,直谈到天晚方回。 宝钗那天也很累了,夜里刚睡下,朦胧间见黛玉穿着银红凤袄子、百褶宫裳,含笑立在床前道:“宝姐姐,我来瞧瞧你。”宝钗忘却黛玉已死,问道:“林妹妹,好些天没见你了,你的病都好了么?”黛玉道:“谢谢你惦记着,可不整个都好了。姐姐你生了哥儿,我还没给你道喜呢。”宝钗也不好意思的说道:“好容易见着了倒说这些玩话。”黛玉笑道:“这也不是玩话,我倒问你一句话,咱们姐妹这么好,你看我大远的来了单奔着你来,你到底也想不想我呢?”宝钗道:“怎么不想,昨儿在太太那里还提起妹妹来呢。”黛玉似颦似笑瞅着她说道:“还有一个你想他不想?”宝钗道:“谁?”黛玉迟疑了半晌总说不出来。 宝钗又再三问她才说道:“横竖姐姐想得着的,也是你们宝字号。”宝钗道:“他走他的,我为什么想他哟?”黛玉笑道:“你还和我说这门面话,若不想他为什么哭了那么些天呢?你只说实话,若真想他,我可以叫你们见见面。”宝钗道:“他不是在大荒山出家了么?有什么法子教我们见见面?”黛玉笑道:“未必在那里吧?”宝钗道:“不在那里难道在妹妹那儿么?”黛玉道:“此处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宝钗道:“到底在哪儿啊?”黛玉道:“横竖有这个地方,此刻不能告诉你。”宝钗笑道:“这么说,你们一定在一块的了?”黛玉似羞似知,默默无言。 宝钗又道:“你们都在一块,把我丢在这里受罪,我也跟你去吧。”黛玉道:“姐姐,你有你的事,事情完了还不是到一块么?你急的什么?”宝钗还要说话,黛玉道:“姐姐,天不早了,我还要看紫鹃去呢。这里给你留下寻梦。你若是想我们,点起香来我就来接你,可别给了旁人。”宝钗道还拉住她的衣裳叫颦儿别走,一晃便不见了。仿佛醒来,莺儿道:“姑娘叫我么?” 宝钗不由得笑了道:“我叫林姑娘呢。”莺儿笑道:“半夜三更的叫那林姑娘做什么?不是见了鬼了么?”宝钗道:“刚才林姑娘来了,我们说了半天话,她说二爷在她那里呢。”莺儿道:“二爷出了家,林姑娘做了鬼,哪能到一块呢?梦由心造,这都是姑娘白天想着了夜里才有这个梦呢。”宝钗道:“刚才这梦可是明明白白的,她还给我一种香呢,说是若想他们,一点了香她就来接我。”莺儿道:“姑娘,那香在哪里呢?”宝钗向枕边寻觅,果然有三根香。那香只有一寸多长,闻一闻另有一种清香的味儿,便拿给莺儿看道:“这不是么?你替我好好收着别压折了。”莺儿忙把立柜开了将那香收起,各自睡下。 次日,早起宝钗从王夫人处下来,想起梦中黛玉说是去看紫鹃,不知紫鹃可曾得梦,便向拢翠庵去寻惜春、湘云,趁便问问。婆子们回了惜春,忙即请进。此时惜春正在摆棋谱中双飞燕一局,这边如何扳,那边如何点,这边又如何长,摆得滋滋有味。见宝钗进屋,方才放下说道:“二嫂子这时候正忙着,倒有工夫来玩。”宝钗笑道:“一天到晚忙错了,到你们这里清静清静也好。” 湘云正在劝慰紫鹃,紫鹃眼都哭肿了。一见宝钗便道:“二奶奶,您梦见林姑娘没有?”玉钗道:“我正为这个来问你,昨儿晚上我梦见林姑娘,说了半天话,临走她说要来看你,她和你说些什么呢?”紫鹃道:“我夜里梦见她打扮得象新娘子似的,说是从宝姑娘那里来。我心里迷迷惑惑,以为她从南边回来,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说此处非南非北,可远可近,那里熟人可多了。宝二爷、二姑娘、鸳鸯、香菱、晴雯都在那里,连麝月也后赶着去了。我说我跟惯了姑娘的,还跟姑娘去吧。她说你年轻轻的,何必上那里去呢?我看她要走,就哭着追她总追不上,绊了一跤就醒了。” 湘云道:“宝姑娘,你那梦和她一样不一样呢?”宝钗道:“说的话都合得上,只没提那些人。”湘云道:“二姐姐和鸳鸯她们一起还近情理。二哥哥是出家的怎么也找了去呢?”惜春道:“这有什么希奇,只要一心要找了去哪有去不了的。说穿了不过是因果两个字。” 又说了一回话,宝钗才往议事厅去。办完了事和李纨、平儿谈起此梦也都叹异。平儿道:“老太太和我们奶奶怎么又不在那里呢?”李纨道:“阎王一叫,各人走各人的路,哪能都在一起呢?我看老太太那么吃斋念佛,一定往西天去了。” 那晚宝钗哄了一会儿蕙哥儿,看奶子拍他睡下,自己挑灯独坐,想起两梦相同,又留香为证,当然不是幻想所致。宝玉一心一意要寻林妹妹去,果然被他寻得去了,这也是各人的缘法。只是既讲到情字,一样姐妹不该那么偏向,这还是颦儿来瞧瞧我,他就不该回来瞧瞧么?又想到自己上事翁姑,下抚孤儿,还要料理那琐琐碎碎的家务,终日操心呕气,也都是为的宝玉,怎么他丢下家里不管不顾,连一句好话也没有捎来,只顾乐他们的,倒叫我一个人顶着受罪,好象是应该似的。想到此不觉一阵伤心,眼圈儿含着眼泪,再也抑止不住,到了枕上思前想后,整整哭了一夜,比那回宝玉挨打听那薛蟠刺耳的话还要痛心。 第二天就觉得头晕心疼,支持不住,一直病了好几天,没到议事厅去。王夫人来瞧她两回,要请王太医诊治,宝钗不肯,说道:“太太不要着急,我没什么大病,养一两天就好了。”王夫人只得由她,还是宝钗病中想起黛玉的话,说是事情完了还要到一块儿去的。又见奶子抱着蕙哥儿来,心想哥儿才这么点大,离不开人。自己即许了守节抚孤这个责任在身上,总得咬着牙干去。因此勉自排解,安心静养,那病渐渐的好了。 一日,湘云来看宝钗,知她心烦,正在殷勤劝慰,刚好李纨和探春也来了,问了宝钗的病,大家说些闲话。李纨道:“宝妹妹,我有一件事正要和你商量,昨儿兰儿说起衙门要派人到琉球安南各藩国去采诗,他在派之列,老爷又接到辽东节度的信,说那边缺少人材,要聘兰儿到他幕府里帮着筹划。这两条路不知往哪条好,来和我斟酌,我也想不定。你向来有些果断,看是走哪条路呢?”宝钗道:“老爷怎么说呢?”李纨道:“老爷本没准主意,说是到海外采诗,很难得的机会,等一两年回来,再往外头幕府去磨练也还不晚。”宝钗道:“依我看采诗只是面子上的事,还是就幕府的好。那翰林衙门看不着公事,白混了半辈子就熬到尚书侍郎也无非画黑稿不如早放他出去磨练磨练,将来成就更大。” 李纨道:“我听说那地边寒很重,常常有冻掉耳朵鼻子的,兰儿又没出过远门,叫我怎么放心呢?”宝钗道:“就是海外采诗也不免风涛之险,还不如出门近便,你若不放心打发小兰大奶奶随跟了去,这有什么发愁的呢?”探春道:“我也是这个主意大嫂子只是游移不定,所以来寻你的。”宝钗道:“若决定了几时走呢?”李纨道:“也不过耽搁十天八天吧。”湘云道:“你们有好儿子到底也担心,不如我这么样心里干净。”探春道:“人家在这里发愁,你倒说这种风凉话儿。”湘云道:“若叫我说,一个人科名成了,年纪又小,还不该往事业上奔么?”宝钗笑道:“到底史妹妹痛快。”探春道:“大嫂子,你许我们做个东道,一向也没得催你,等兰小子走了,你得了空,咱们可该重起诗社了。”那日李纨等谈至天晚方散。宝钗和她们说说话也觉得精神好些。 第二天便勉强出去,仍至议事厅料理各事。平儿说起后天是李纨的生日,问宝钗送礼不送礼。宝钗道:“往常家里人不讲究这些,就是送礼也只有两件小玩意儿,一首诗、一张画也就算了。如今可不大合适,到底送什么好呢?”平儿道:“我听说四姑娘送的还是一张画佛。”探春道:“我们哪里好比她呢?我想大嫂子苦了多少年,如今儿子点了翰林,正该替她热闹热闹。咱们请太太领头,大家凑个份子,叫大嫂子痛快乐一天,你说好不好?”宝钗道:“从前凤姐姐的小生日,老太太还叫大家凑份子替她热闹呢。大嫂子养了这么一个好儿子替大哥哥顶门壮户,这还不是应份的么?” 正说着,彩云走来道:“太太请姐姐姑娘们到上房去,姨太太、大太太都在那儿呢。”宝钗等站起答应了,探春悄悄的说道:“大概就是为那件事吧。”三人便同彩云至王夫人处,只见薛姨妈邢夫人在炕上对坐,王夫人在炕旁一小榻上坐着,李纨、湘云、惜春正陪着说话。王夫人见宝钗、探春等进来便说道:“找你们来不为别的,后儿是你大嫂子生日,她好容易教子成名,我去年就要替她做的,因为事情多混过去了。今儿大太太、姨太太都提起这事,你们想法子,怎么热闹一天?” 探春道:“刚才和二嫂子也正商量着呢。从前老太太领头凑份,替凤姐姐做生日。咱们就照着那个办法,太太看好不好?”王夫人道:“好可是好,只是现在人少了恐怕凑不上,不够的我拿出来就是了。”李纨道:“我们应该孝顺太太的,怎么倒要太太拿出钱来给做生日,真要折了我的福了,这个断乎不可。”宝钗道:“咱们先算算看有多少。”薛姨妈道:“我出二十两。”邢夫人道:“我也是二十两。”宝钗、平儿道:“我们不敢比太太们,每人十六两吧。”探春道:“我和史妹妹本该多出的,更不比着太太们,也每人十六两吧。四妹妹呢?”王夫人道:“四丫头怪可怜的,我也出了吧。” 宝钗道:“这么算已经有一百二十两,还有太太自己一份,那边珍大嫂子、蓉哥儿媳妇两份也尽够戏酒动用的了,那些丫头和和管事的媳妇们一概免了吧。”探春道:“这话很对,派了她们管事的,她们还肯从家里掏钱出来么?无非借公帐上去捞,万一犯了事倒有了借口,以后永远别再派他们了,横竖咱们是钱凑取乐的,多凑点多用,少凑点少用,有什么关系呢。”王夫人对宝钗道:“大家说定了,都交给你办去,别叫大嫂子操心。”宝钗答应了。 又说了一回话,大家散去。宝钗拉着探春至李纨处商议。李纨道:“依我也不用传戏,连那些杂耍都免了,只备两桌席,大家聚聚,用不完的仍归还给他们得啦。”宝钗道:“太太那样吩咐,若没一点热闹,我们怎么交代呢?就是传一班小戏,也用不了多少钱,别太铺张就是了。”探春道:“这些银子若够了,把史妹妹那份免了吧,她也很窘的。若实在不够,我替她拿出来,只别叫太太知道。”宝钗道:“这个我还不知道么?你也别管了,我对付着办去。”当下宝钗回去,便陆续预备起来。 不知那日如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励贤母攒金仿骄凤 殉故主绝粒化哀鹃 话说王夫人因李纨教子成名,吩咐大家凑份子,替她做生日,交宝钗办去。第二天,平儿将银子收齐,亲自带到怡红院,接数点明,交与宝钗。只湘云一份,说明由宝钗收取,不在其内。 综计已有一百五六十两。宝钗心想:“若办得太热闹了恐怕贾政不愿意,要是过于简略,王夫人面上又交代不过去。”斟酌其间,只可传了一班小戏,余外杂耍一概不要,欲将酒席格外从丰。到了那天,李纨穿了封诰品服至王夫人处,刚好邢夫人已从东院过来,便向邢、王二夫人都行了礼。邢夫人连忙扶起,王夫人吩咐道:“你们替我款待大嫂子,让她舒舒服服的受用一天。”探春、宝钗答应了,笑对李纨道:“大嫂子听见了没有,回头可得依我们的。”一时薛姨妈、李婶娘来了,不免周旋了一回,便同至内客厅。一路走着,已听得锣鼓响台之声。 此时李纹、李绮、邢岫烟、薛宝琴、史湘云、惜春都在厅上等候。原来李家姐妹前一天就跟李婶娘同来,在稻香村住下。宝琴因路远,也住在娘家和邢岫烟同来,从大观园走过,先至拢翠庵去寻惜春、湘云,大家一起来的。平儿一大早就叫小厮们带着车马,将巧姐接来。宝钗又邀了喜鸾、四姐儿,只东府尤氏婆媳来得最晚。当下虽没有外客,却也花团锦簇,绕座生春,很热闹的了。又有各房丫头和有面子的家人媳妇们,听说传戏,也都赶来凑趣。大家见着李纨,都要忙着拜寿。还有些磕头行礼的,笑语喧阗,搅成一片。宝钗、探春依着王夫人的意思,在廊前另摆一席,请李纨上座,李纨只是推让不肯。 王夫人听见她们在那里三推三让,笑道:“你大嫂子若不肯坐,我可亲自来送酒了。”还是尤氏痛快,走过去说道:“今儿什么日子,大嫂子你不上座,叫谁坐呢?难道等着太太来安席吗?”硬推着李纨坐下了。大家坐定,贾兰夫妇穿着品服进来,从薛姨妈、李婶娘起,直至胡氏、巧姐,一个个都敬了酒。薛姨妈道:“大奶奶,你看这一对佳儿佳妇,我们都替你喜欢,你还不痛痛快快的乐一乐?”婶娘道:“我们姑奶奶这可熬出来了,将来真要像老太太那么大福气,还要看到重孙子、灰孙子、滴里搭拉的孙子呢。” 正说着,戏班里女伶上来请点戏。薛姨妈点了一出“吃糠”,李婶娘点了一出“别巾”,邢夫人推说不大懂得,王夫人再三叫她点,方点了“赏荷”,随后王夫人也点了一出“坠马”。又命贾兰:“去请你母亲随意点两出。”李纨揣度王夫人喜欢吉祥戏文,便点了儿孙福的“报喜宴会。”紧跟着大家也都点了,最后是宝钗点的“诰圆”。当下就彩扮演唱起来。众人看了“吃糠”,都替那赵五娘可怜,也有伤心落泪的。到“别巾”、“坠马”上场,是丑角笑剧。又都笑了。 薛姨妈道:“往常听戏,都是家里自己的班子,只那回凤姑娘的生日,听过一回外头,到底他们板眼认真,脚色也配得齐整。”邢夫人道:“他们的行头可没有家里的讲究呢!”李婶娘道:“我到了京城里才知道这里的风气,到是讲究听戏的,连行头都旧得不像样儿,只要唱得好,还算好戏。”平儿问巧姐道:“姐儿,你在乡下听得着戏么?”巧姐道:“我们乡下哪有好戏,无非是驼吼戏,唱到野台戏,就算最好的了。” 湘云拉探春到一旁,唧唧咕咕的说了半天话,不知说些什么。一会儿回到座上,正演着“诰圆”,看到末后,笑道:“那霍都梁有了郦飞云,又要华行云,到底谁是大谁是小呢?若不是皇上家替他调停,各给各的封诰,只怕要闹僵了。”宝钗道:“俗语说的又哭又笑,两个馒头都要,就是这位霍状元了。究竟还是好的。如今的人娶了一个丢下一个的多得很哪!”喜鸾道:“可不是么!我们隔壁江都尉,家里有了一大一小,在外头还另娶正室呢。” 大家说着话,丫鬟们已将晚席摆上,宝钗、探春又忙着去招呼李纨。贾兰夫妇也上来预备安席。惜春本来厌喧好静,又是向来不吃荤,那天坐得也乏了,便先回拢翠庵去。到了庵里,只有当家老婆子出来开门。走进房,也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人。忙问:“紫鹃哪里去了?”老婆子回道:“紫鹃姑娘躺在那里,一天也没有动,恐怕是病了。四姑娘去瞧瞧吧。” 惜春走到紫鹃屋里,灯还没点,连忙叫人掌灯。进去一看,只见紫鹃一丝两气的闭着眼躺在炕上,面色如白纸一般。惜春叫了她几声,总不答应,不禁吓了一跳。心想早起她还照常出来的,怎么病到这般地步,原来紫鹃服侍黛玉多年,一心只向着黛玉。那年潇湘焚稿的时候她就想跟了去的。因为自己是贾府的人,殉了黛玉不近情理,所以因循下去。自黛玉托梦给她,才知黛玉成仙,又许多人都在那里,当时就要跟去。黛玉未允,醒后哭了好几天,思来想去,别无他路,自己便打定主意,渐渐将饮食减少,以至绝粒。 惜春、湘云只见她照常出来服侍,哪知她是拼命挣扎的呢。此时惜春见她病重,未免惊慌,赶即打发婆子们将湘云接了回来,湘云摸紫鹃身上并无寒热,叫了两声,紫鹃只将眼微睁,却又闭上,也猜不透是何急病。忙命人通知外头,悄悄地请了王太医来。那王太医向来稳当有余,诊她六脉平和,只是虚弱,便道:“这病是思虑伤脾,平素秉赋又弱,以至积成亏耗。”开了一帖补中益气的方剂,好容易叫人抓了来,煎好了,一瓢一瓢的灌她,无奈紫鹃咬牙合口,灌不进去。灌了少许,却又吐出。湘云也是无法,闹到夜深,吩咐婆子们好生看她,自去睡了。 这时紫鹃正在昏沉,忽见黛玉进来说道:“傻丫头,你要跟我去不是很容易的吗?何必这样吃苦。”紫鹃道:“姑娘你丢下我走了,可叫我怎么去呢?”黛玉将衣袖向她脸上一拂,道:“紫鹃姐姐,跟我来吧。”紫鹃不觉便随了她去,身子仿佛虚飘飘的,看那天色就如同刮黄沙的一般,霎时间近了牌坊,瞧见许多宫殿式的房子。又走了一会儿,方见一座朱油金钉的宫门,随着黛玉进去,一派都是殿宇巍峨。前院开着石榴花,后院却开着海棠。 紫鹃心中暗想:“往常听人说神仙世界那花儿是四时不断的,果然不错。”又走进一屋子,有人说道:“妃子回来了。”只见一群人接了出来道:“奶奶到回来得快。”近前细看,却是晴雯、麝儿、金钏儿,当下紫鹃暗想:“怪不得我那回梦见姑娘和她们在一起呢?只是那院落又不像这里。”又想道:“那些人称什么妃子,她们又称呼奶奶,难道姑娘已嫁了宝玉了吗?” 正在胡想,麝月上前拉住紫鹃的手道:“你可来了,我们都惦记你呢。”金钏儿道:“我在绛珠宫瞧见一个人走进来,好像紫鹃姐姐似的,正要叫你,被侍女们拦出去了。至今想着总有点疑疑惑惑的,想不到你真来了。”紫鹃神魂未定,想不出说什么好,半晌方说道:“你们敢情都在一块儿呢。”走进屋里,有许多精致的断木鬲,颇似怡红院。晴雯又拉住她问这个、问那个,说了半天。又见宝玉从外头进来,瞧着黛玉笑道:“妹妹回来了,没累着么?别尽在外间站着,这里有风呢。” 黛玉瞪了他一眼,道:“你还是这么婆婆妈妈的,这脾气多咱才改呢?”紫鹃此时如何敢怨宝玉,便即上前见礼。宝玉笑道:“紫鹃姐姐,你瘦得多了。如今还理不理我呢?”说得紫鹃也笑了。麝月道:“你们没瞧见她那时候别提有多狠心了,二爷站在廊底下那么央及她,只要问她林姑娘几句话,她死也不开那扇门。央及了半天,连点活动气儿也没有。若不是我把二爷请了回去,就把二爷闪在那里冻坏了她也不管。二爷回去哭哭啼啼又陪了许多眼泪,她还不知道呢。” 黛玉听得眼圈儿又红了,勉强说道:“说那些废话做什么?咱们里屋去吧。”大家进了里屋,紫鹃见那床帐陈设布置一新,料定是黛玉的新房,忙道:“我还没给姑娘道喜呢!”说着便拜了下去。黛玉连忙拉她起来,道:“你还和我闹这些?我们好些时不在一块,也该好好的说说话儿。”宝玉让她们说话,自同晴雯、麝月到西屋去,金钏儿还在这里伺候。紫鹃便将黛玉死后,她拨在宝玉房里,那年和尚来了,她如何和袭人抢玉,后来又如何到拢翠庵,一一的都说了。 黛玉听到中间,也落了几滴泪。金钏儿也将这番玉旨赐婚,都告诉与她。紫鹃听了,深替黛玉欢喜,说道:“姑娘一向想家,这可好了,姑老爷姑太太有了准地方了,就回去看看,想也不难的。”黛玉道:“他本说要和我到临淮去的,就因为你这事耽误了。过一两天,我们还要去的。”紫鹃道:“姑娘要去,千万带了我去。我也见见姑老爷、姑太太。”说着,宝玉已走了过来。金钏儿便拉着紫鹃,退至西屋,自去和晴雯、麝诸人说笑。 这里黛玉见没人了,便歪在床上闭着眼睛养乏。宝玉道:“好妹妹,别睡了,咱们说说话儿。”黛玉道:“你且闹她们去,让我歇歇。”宝玉道:“我在那边也坐腻了,叫我往哪去呢?”一面说着,便走近炕沿,拉着黛玉的手。黛玉摔开手,道:“好好的那边坐着,咱们说话。”宝玉道:“坐着没意思,我也躺躺。”黛玉道:“你要躺着,我就起来了。叫她们瞧见了,有什么意思呢?”宝玉道:“从前怎么倒可以的?你忘了,我还给你说黛玉林子洞的故事呢?”黛玉道:“那时候可以的,如今还是那时候吗?你又不乏,早上睡到什么时候,还不好好给我坐着!” 宝玉不管,也取个枕头,对面歪着。黛玉倒真个坐起来了,三步两步就要走出去。宝玉一骨碌起来追上去,拦住。只听晴雯大声道:“二姑娘来了。”这才同往外屋接去。 只见迎春和鸳鸯款步进来,说道:“我们听说紫鹃来了,同来看看她。”黛玉道:“二姐姐和鸳鸯姐姐进屋吧,我叫紫鹃来见你们。”二人入座,只闻得一股幽香,似兰非麝。迎春问道:“林妹妹薰的是什么香?”黛玉笑道:“好两天没薰了,也许是那回薰那群芳髓留下来的香味。”迎春道:“那香我闻过的,也不大像。”黛玉请她二人坐下,那紫鹃便已进来。 鸳鸯和她都是服侍过贾母的,见了分外亲热。说道:“想不到我们这一把子,走的走,散的散,剩我们和晴雯倒同在一起了。”紫鹃问鸳鸯是否住在这里,鸳鸯道:“我管着痴情司,就住在司里,因为这里办喜事,宝二爷留我陪二姑娘住下,一直还没回去呢。”迎春先请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的安,又问了许多家里的事,闻知兰哥连中,家道复兴,颇有喜色。 紫鹃又说到探春、湘云重起诗社,做了许多杏花诗。宝玉道:“咱们这里渐的人来多了,将来也起个诗社吧。”黛玉道:“统共能有几个做诗的,起什么诗社?要做你自己做吧。”鸳鸯道:“我听说你们要到临淮去,可有这事么?”黛玉道:“他这么说的,知道他多咱才走?要是准走了,还要请你们两位替看家呢。”迎春道:“见了姑爷、姑妈可记着给我们带信请安。那回搅扰了好两天,真叫人怪不安的。”二人又坐了一会儿方去。宝玉催着黛玉卸妆就寝。 欢娱易过,转眼又是两天。那天,宝玉、黛玉一起来,就忙着料理上路,只带了紫鹃、麝月二人,一路驾云行走,到了临淮衙门里,贾夫人一听得姑爷、姑奶奶来了,真是又惊又喜,迎到院里,见了黛玉便搂住哭个不休。众人劝了好一阵儿方住。宝玉是从先见过的,那时还小,如今见他长得英俊,也十分欢喜。说道:“你们瞧宝二爷真像从前国公爷的样儿。” 有一个陪房的郑升媳妇,是见过贾代善的,说道:“真是的,刚才哥儿从外头进来,我一瞧见,就楞了一楞,连大老爷、二老爷都没有这么像。那二老爷倒有点像老太太呢。”一时进了堂屋,黛玉又领着紫鹃、麝月拜见了贾夫人。问知紫鹃是一向服侍黛玉,麝月是身殉宝玉的,对她们也很敬重,只叫鹃姑娘、麝姑娘,并不以侍婢相待。 那时林如海正在坐堂问案,一时堂事结了,换便服踱了进来,见着宝玉夫妇,也是悲喜交集。问了黛玉许多话,又试探宝玉的学问、道行,自是乘龙妙选,不由得喜形于色,便和宝玉细谈经史的异义、诸子的精理。一会儿又谈起八股文章,说到那年殿试对策,只据实敷陈,写的大卷,也不行行到底。不料倒蒙皇上赏试,拔在一甲,点了探花。并因此简在帝心,不久便转了兰台,放了盐院。原来林如海虽然成了神,这些科名结习也还未能忘掉。宝玉素常厌恶这些,因是林公,只得跟着说说。 林公又笑对宝玉道:“你中了举中人,便把举业去下,倒也有理。如今举人比进士、翰林还要吃香呢。听说有个举人出身的武中堂,他说举人都是通的,那翰林更是狗屈不通。还有一个大名士,也是如此说法。我说不信,我们进士、翰林不也是举人里出来的吗?”说得宝玉大笑。依宝玉的意思,当天就要回来,无奈林公夫妇再三挽留,黛玉也依依不舍。贾夫人因宝黛新婚尚未满月,在园子里收拾几间精室,给姑爷、姑奶奶同住。林公又带着出去逛了两处名胜,一直住了五天,方肯放他们走。 临走,贾夫人又私自给黛玉许多东西,林公知道了,笑道:“夫人你太傻了,他们都是散仙的地位,还短些什么呢?”那天辞了林公夫妇,一路回至赤霉宫。晴雯、金钏儿接了黛玉进去,宝玉便到前院去看湘莲,谈了许久,回到内室。黛玉正和迎春、鸳鸯说话,宝玉忙叫晴雯将带回来的许多珍玩都检点出来,大件的都摆在几案之上,小件的忖量尺寸,都摆在博古子里。刚摆瞧着不合适,又重新挪过,自己扒高上梯的,忙了半天,连迎春、鸳鸯走了也不曾理会。 黛玉送迎春等回来,瞧见了笑道:“你这无事忙,又忙这些做什么?”宝玉道:“妹妹,你从前瞧见人家带来的东西,就想起家来,擦眼泪抹鼻涕的。这些东西都是家里来的,还不该好好的摆起来么?”黛玉笑道:“你看我也太小气了!难道在乎那些东西么?”一时晴雯、紫鹃替黛玉卸了妆,还陪着说话。宝玉插不上嘴,歪在榻上只管装困。晴雯回身瞧见了,说道:“二爷别睡着了,盖上点吧。”黛玉道:“今儿我也走乏了,你们安置好了,也歇歇去吧。”一夜无话。 次日迎春、鸳鸯见喜事已过,宝、黛二人去临淮也回来了,便要搬回司里去。黛玉留她们不住,只得叮嘱她们两边住住。 又过了两天,黛玉因闷坐无卿,和晴雯、紫鹃至前院走走,看那花儿开得正好,便打发侍女们分头去请迎春和鸳鸯、香菱都来赏花。 少时,迎春先到。黛玉陪她在前院看石榴花。只见正殿外几棵大树,都开得密密层层,就像花仙子似的。迎春道:“怪不得这里叫做赤霞宫呢!人说天台山的赤城,全是一片仙霞堆成,恐怕还没有这么浓艳呢。”说着鸳鸯、香菱也来了,大家就在石榴树下白玉墩坐着赏花玩。迎春道:“宝兄弟呢?怎么没有在家?”黛玉道:“刚才元妃姐姐叫他去了,想必就要回来的。”鸳鸯散步看花,见那边旁院也有些山石花木,说着:“那儿还有小园子呢。我们瞧瞧去。”晴雯道:“柳二爷住着呢!”鸳鸯刚要走去,连忙折回。黛玉道:“咱们里院坐吧,这里究竟不大方便。”大家便同进工字院来。 此时斜阳照着海棠花上,满院里都是花光。鸳鸯笑道:“我们住在这院里,一天天忙忙碌碌的,也不觉着怎么好。回去了几天,再来看看这花儿,都像分外有了精神似的。可见顽的事总要心闲才领略好处来。”迎春道:“再好的园子住常了也觉着不稀罕。那紫菱洲是我住惯了的,看着还不如潇湘馆、怡红院呢。那回从孙家回来,住了两天,直舍不得走。还不是那几间房子吗?”大家凭栏看了一回,见廊上摆着玉几墩,还有些竹床榻,便随意坐下。 一时宝玉回来,晴雯、麝月忙服侍他换了家常便衣。黛玉问道:“怎么去了这么半天?”宝玉道:“宫里寄来了一篇御祭文,那上头说着元妃许多贤德,娘娘叫我抄了下来,有些四六句子不大懂得的,还叫我讲给她听。我瞧她哭哭啼啼的,哪里好就走呢?末后又叫我替她撰谢表,我说这谢表可怎么寄去呢?娘娘听着倒笑了。” 香菱正和紫鹃、金钏靠着栏平坐着说闲话,她自从那回大观园听宝玉说那薛蟠娶宁的话,误以为有心调笑,总远着宝玉,此时也知宝玉不是那种人,若是见着他脸上还有些羞的。便拦着紫鹃,同往廊外看花,恰和鸳鸯在花下遇着。紫鹃见花片落得鸳鸯一身,忙上前替她拂了下去,鸳鸯道:“林姑娘向来爱花的,这些花片怎么不收拾?”紫鹃道:“二爷每天一清早亲自扫了,都收在锦袋里,这是刚落的呢。” 香菱只顾看花,说道:“那几枝新开的,红得多么可爱。我念过古人诗‘涂抹新红上海棠’,今儿才知道那涂抹两字,真亏他想的。”紫鹃道:“咱们站在这儿,就闻见一阵阵花香。人说海棠无香真冤枉。”香菱叹道:“世间冤枉事多着呢!菱角分明有香的还受我的连累,被我们冤家奶奶瞎批评了一阵。”鸳鸯道:“看花吧,说那些做什么!” 那边迎春和宝、黛绕廊闲步,迎春道:“这里海棠芭蕉都是成片,才配称怡红快绿呢。若在京城时,芭蕉叶子一大,海棠早就谢了,哪赶得到一块儿。”宝玉道:“上回元妃姐姐看了,也是这么说的。她还要提另写个匾,至今也没写来。”黛玉道:“古人诗词上芭蕉海棠的字眼多得很,何必单抄那个,倒显着贫气。”一时侍女们回道:“席摆齐了。” 黛玉忙即让座。香菱、鸳鸯坐了一席,黛玉陪着,宝玉欲陪迎春另坐一席,晴、鹃、麝、钏也在两席上打横分坐。黛玉素不喜欢,只举杯相陪。宝玉隔席对鸳鸯道:“鸳鸯姐姐,你是向来做令官的,今儿咱们也行个令吧。”鸳鸯道:“行什么令儿呢?咱们击鼓传花吧。传到了谁鼓住了,就喝一杯,念一句成诗,要带花字。那花字数到谁,谁再喝,说不再来的罚三大杯。”晴雯忙道:“那可不行,我连字都不认识,哪里找诗去?那不是安心坑我们吗?”鸳鸯笑道:“不会说的,唱个小曲,或是说个笑话。”金钏儿道:“不会唱的怎么办?哪里现找笑话去呢?别算上我吧。”宝玉笑道:“酒令大如军令,哪上不遵的先罚三大杯。”金钏儿瞅了一眼宝玉道:“二爷,你倒是铁面无私,我喝不了可找你。” 鸳鸯已令侍女折了一枝海棠,送到席上。另一侍女在帘外击鼓,一声起令,便听得咚咚鼓声。那花刚传到黛玉手中,鼓便住了。鸳鸯道:“这是林姑娘喜气招的。”黛玉笑道:“你们做弄我呢。”举杯喝了一口,把酒都倒在手巾里了,念道:“去鬓花颜金步摇”时刚好数到鸳鸯。鸳鸯笑道:“我也不知谁做弄谁。”大家催着,只得喝了。 听那鼓声又起,那花轮了两轮,却到迎春手中歇住,迎春喝过令杯,念道:“马踏春泥半是花。”大家数是香菱,鸳鸯看着香菱喝了酒,说道:“二姑娘为什么单说这种句子?”正说着,又咚咚声起,少时歇住,花儿正到宝玉手里,宝玉将令杯喝了,念道:“落花犹似坠楼人。”数来恰是麝月,麝月嗔道:“小爷你怎么了?”举杯正要沾唇,宝玉却就他手中喝了。 晴雯说道:“可别轮着我。”恰巧到手中,鼓刚住。笑道:“真是怕什么有什么。”鸳鸯劝她说笑话,也不肯说。还是宝玉说:“从前在怡红院听她唱过小曲。”晴雯没法子,喝了令杯,喝了一支“卖花球”方算过令。底下鼓声歇住,又轮到金钏儿,大家也要她唱小曲。金钏儿笑道:“你们别小看我,我肚里还有诗呢。”念了一句:“桃花流水渺然去。”众人都诧异道:“你这句哪里来的?”金钏儿笑道:“我听二奶奶念过的,下句还是‘别有天地非人间’呢。”鸳鸯笑道:“真亏她现贩来现用。”数到花字,恰是宝玉。 宝玉正喝着,鼓声又歇住。轮到鸳鸯,鸳鸯喝了酒,说道:“我说一句收令吧,‘名花倾国两相欢’。”数到花字,正是紫鹃,紫鹃也喝了。大家都道:“这句收得真好。”一时席罢,大家散坐。黛玉道:“我有点小事出去一趟,你们都别走,等一会儿还有人来呢。”宝玉忙道:“刚吃完了就走,看扑了风,你急什么?”黛玉瞅着他道:“我也是为你哟。”说着便带着紫鹃去了。迎春、鸳鸯纳闷,都问宝玉来的是谁,宝玉微笑道:“横竖一会儿就明白了。” 约莫一顿饭的工夫,方见黛玉、紫鹃同着一个人从前院进来,原来却是宝钗。香菱先瞧见,忙上前拉手道:“姑娘你怎么也来了?”宝钗未及答言,迎春、鸳鸯又接着见礼、说话。黛玉道:“宝姐姐里院坐吧。”又约众人一同进去。宝玉也随至内室。 宝钗见了宝玉,佯作不理,只和黛玉及迎春等殷勤款叙。宝玉无从插言,只呆呆地瞧着宝钗,鸳鸯揣度他们夫妻必有一番密语,只坐了一会儿,便拉迎春、香菱一起出来。黛玉留她们不住,忙叫晴雯、金钏儿去替她们安置床榻。紫鹃领着麝月过来见宝钗,宝钗慰问了一番,方才退去。 这里只有她们夫妻、姐妹三人,黛玉笑对宝玉道:“你想想怎么对得起宝姐姐?还不该演一出负荆请罪吗!”宝玉趁此向宝钗深深地作了一揖,道:“姐姐,你是向来体谅我的!”宝钗道:“你这话就不通,我有什么体谅不体谅的?你想老爷、太太那么期望着你,太太那么疼你,怎么对得起两位老人家呢?”宝玉道:“老人家呢我将来总有补报的地方,姐姐你总瞧得见的。只有对不起你,你虽不怪我,我良心上也不能自恕的。”宝钗道:“我算什么?就苦死了也是活该。”说着,眼圈儿红了。 黛玉道:“你们俩也难得见着的,别管谁对不住谁,都是妹子的不是,姐姐都看在妹子面上吧。”宝钗道:“咱们俩还说这话,倒生分了,从先咱们是怎么好来着?那回他们鼓弄着,叫我顶妹妹的名儿,我知道了还哭了好几天呢。这只有天知道罢了。”黛玉道:“既是如此,从前的话都不必提了,咱们只论现在的。姐姐若在家里呢,把末的事办完了,仍旧咱们在一块儿。要愿在这里呢,我就借着姐姐的身子替你守节抚孤我也是做得到的。” 宝钗道:“妹妹,你从前的苦也受得够了,目前正该补偿补偿。咱们俩就如同一个人。又何分彼此呢?只是便宜他了。”黛玉道:“姐姐,你和他说说话儿,我还要招呼二姐姐她们去呢。回来再看你。”宝钗要拉黛玉,一把没拉住,黛玉便走到前院去了。 不知宝玉如何安慰宝钗,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真威烈策传细柳军 续风流宴启芙蓉社 话说黛玉来至前院厅房,迎春、鸳鸯和香菱都在那里,晴、钏二人陪着说话,鸳鸯见黛玉出来,笑道:“我们还用招呼么,尽管说你们的体已话去吧。”黛玉只是微笑。迎春道:“我看宝姐姐也比先前瘦多了。”黛玉道:“她现时又当家,又管孩子,什么事都要操心,怎么能不瘦呢?还算亏她不管多么累,多么操心,总没改了样儿。”香菱道:“我们姑娘就在这里住长了吗?”鸳鸯道:“她的事还没完,哪能就长在这儿呢。”香菱道:“那么我今儿可算碰巧了,等一会儿姑娘出来,我还要打听我们家里的事呢。”迎春道:“林妹妹,你怎么把她接了来的?”黛玉笑道:“整个的紫鹃我都接来了,这有什么稀罕的?” 大家说了一会儿话。黛玉叫金钏儿把警幻送的好茶叶沏一小壶来,给姑娘们尝尝,又悄悄吩咐晴雯道:“你去把紫鹃叫来,带着听他们两位还呕气了没有。”一时金钏儿端了茶,和紫鹃一起来了。 原来那茶具是碧玉蕉叶的托盘,内放方竹小壶,壶嘴、壶柄都是天然竹枝做成,非常精致,还刻着竹壶铭,款署绛洞花主。迎春等看了,知是宝玉手笔。另放着六个方竹小杯,那柄子也是天然竹枝,还有细枝旁茁,鸳鸯擎起来细看一会儿,说道:“单看这茶具就雅极了。” 紫鹃上来要倒茶,黛玉道:“这个得自斟自品才有味呢。”迎春倒了一杯,尝着道:“果然香味不同。”鸳鸯也尝了,道:“这茶叶固然好,杯中怕也不是寻常泉水呢?”黛玉笑道:“你倒是知味的,那年妙玉请我们吃茶,说是梅花上收的雪水,我在绛珠宫住着,那里有棵大梅树,刚好遇着下雪,就收了藏着。后来警幻又叫我收那竹子上的雪,总共藏了一窑罐子。今儿还是头一次试新,不想就被你尝出来了。”香菱道:“我说呢,就是雪水也不能这么清冽,还另有一种清香呢。” 正在品茶,晴雯从后院走来,悄回黛玉道:“刚才还有点别扭,二爷怎么逗着她,她总不肯开口。后来二爷说你若不理我,我只可再当和尚去了。这才把那位的话挤出来,说道你的看家本事除掉当和尚还有什么?此刻在那里说话儿呢。”黛玉笑着点点头。那壶茶喝完了,大家说着话,又吃了些点心。黛玉道:“天不早了,我还要送她回去呢。”说着便进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方同宝玉、宝钗出来。香菱拉住宝钗问了薛姨妈、薛蟠,又问她的哥儿,絮叨了许久。迎春也问些旧事,宝钗一一答了。黛玉对宝钗道:“是时候了,咱们走吧。”宝钗笑道:“我真不想走了。”黛玉笑道:“姐姐几时要来,通知我,我就去接你。等哥儿大点,在这住个三五天也没有什么。你真要不走也容易,刚才我不说过了吗。”鸳鸯见时候迫促,便催着她们走了。 宝钗随着黛玉走去,恍惚似到了家里,听得黛玉说道:“姐姐好好回去,咱们再见吧。”刚要答话,又听一片喧嚷之声,顿时惊醒。 原来是奶子抱着蕙哥儿,睡得正酣呢,喧嚷就是他的鼾声。定神追想,梦境历历还在眼前。中间走过石牌坊,见那上头有“太虚幻境”四字,心中牢牢记着。猛想起那年宝玉和那癞和尚谈话,说什么太虚境斩断尘缘二字,原指的是尘世因缘,他们要算是仙缘了。我和宝玉金玉之说,在尘世上已经斩断,亏得颦儿携带,还有此番晤叙。他们又说我将来事完之后尚可同归一处,只怕那时白发婆霎,对着他们未免自愧。正在胡想,远远听见稻香村的鸡声,连忙息心怠虑,重又睡着。 次日起来妆罢,见了王夫人回来,正在检理衣服。只见入画的嫂子带着入画过来,一见宝钗,忙即跪下道:“我一向会服侍四姑娘的,眼下四姑娘那里正短人用,求二奶奶和姑娘说说,还叫我进来吧。”宝钗道:“你在四姑娘那里,因为什么事出去的?”入画又将前事细说了一遍。 原来是那年抄检大观园,因为她哥得到赏赐的东西都寄在入画处收着,被王善保家的搜检出来。惜春定要将入画撵回,尤氏替她说情,反受了惜春一番讥讽,使赌气带了回去,交给了他哥哥领去择配。这几年要想替她寻个人家,阴错阳差,总说不上。此番贾珍看她哥哥尚有才勇,荐到营里当了一名什长。因要随营出外,把妹子丢在叔父家里放心不下,刚好听说紫鹃死了,惜春处正短个丫头,便求了尤氏,情愿仍旧进来服侍。那尤氏与惜春嫌隙本深,说道:“那位小姑太太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我没法子和她说话,你还是求西府里珠大奶奶、宝二奶奶去说,比我强得多呢。”入画听了,即赶来求宝钗。当下将这些话都和宝钗说了。宝钗素性阔达,自无不允。 过一天,从议事厅下来,便去寻惜春,向她劝说。惜春道:“入画本没什么大错。那年的事,一则我面子下不来,二则也有些负气。二嫂子既这么说,就叫她回来吧。只不许她和那边来往。”宝钗道:“这层到可以无虑,她哥哥已出了外,还和什么人来往呢?”湘云道:“入画回来也好,这两天我和四姑娘只靠着一个翠缕,她胆子又小,自从紫鹃死后,一到晚上就不敢出屋子。要叫她沏条打水,还得我给她作伴儿,那才是废物呢。本来紫鹃也死得太离奇,统共只一天的工夫,始终不知道什么病。”宝钗道:“我前几夜里梦到颦儿那里,还瞧见紫鹃呢。大概是颦儿叫了去了。”湘云道:“若是这么容易,说去就去,我也要去了,横竖是孤零零的,一点没有指望,要活在世上做什么,到了那里也许还逍遥自在呢。”惜春道:“这也要有造化的。我早就看破红尘,一无牵挂,至今还走不成哪。”宝钗又坐了一会儿,因探春刚从周家回来,便约着湘云同至秋爽斋看她。 此时探春正坐在梧桐树下看书,见宝钗湘云来了,忙即往屋里让坐。宝钗道:“这里又凉快,又豁亮,就在外头坐坐吧。”说着,就在石墩上坐下。探春忙道:“那上头坐着太凉,还有蚂蚁,我叫她们搬椅子吧。”一时侍书、翠墨搬出紫檀心座椅来,大家坐下。湘云道:“这梧桐我们看着栽的,也成了大树了。三姐姐,你应该叫丫鬟们打几桶水,把树身子痛痛快快的洗一洗,那才够个名士派呢。”探春道:“我因为屋里太黑,在这里看书得劲点儿,给云妹妹嘴里一说,就有得编排了。” 又回过脸问宝钗道:“二嫂子,哥儿都乖吗?姨妈回去了没有?”宝钗道:“蕙儿这一程子倒不大闹,他只玩他的。我妈妈昨儿就家去了。”探春道:“我前儿来了,见姨太太在太太那里嘁嘁喳喳的,又像生气,又像发愁似的,到底为什么呢?”宝钗道:“我哥哥那脾气你是知道的,这些时在东府里练习弓马,没空出来惹事,我妈妈倒省了心。如今朝廷要练龙武军,那里头全是一班世家子弟,他也要投了去,不让他去呢,他在家里混闹。说道:‘自小娇养耽误了,把书没有念成,好容易遇着这个机会,若再误了,这一辈子就算准了。’若许他去呢,我妈妈看着出兵打仗的,又放心不下。因此娘儿们很吵了几场。你们周府上是一向带兵的,依你看可去不可去呢?” 探春道:“你们家里固然不靠着他建功立业,可也是他的一番壮志。不是我小看他,像大哥哥那样率直,文职的事哪里安得上呢?还是大刀阔斧往武功上奔去,倒许有些成就。若说危险呢,这出兵打仗的事,谁也不敢保。若在平时做个武官,那衙门体制也和文官不差什么。”湘云道:“东府里珍大哥那一班朋友去不去呢?”宝钗道:“就因为他们一把子拉扯着都要去,我哥哥向来热肠的,他的胆子又壮,还有什么顾虑。”探春道:“是人都有个志向,也许他将来另有一番事业也说不难。我正要问二嫂子一句话,刚才秋纹来取果盘,说起你前儿又梦见林姐姐,还到了她们那里,可是真的?” 宝钗道:“可不是,我和她去了一趟,还见着许多人。”探春道:“见着二哥哥没有?”宝钗道:“他如今也不做和尚道士了,还是从先那样装扮。那里好像就是他的家,叫做赤霞宫。”探春道:“二哥哥那个人若在世上,总有一番事业。可是他把功名富贵看得太轻了。他如今总算如了心愿,倒把家里这个重担子搁在咱们身上。我不过帮点忙,出点主意,难为你一天到晚的穷对付,顶着石头做戏。”宝钗道:“即已如此,有什么法子?只可拼着往前奔。我起先还有些不平,听颦儿几句话,倒没得说的了。她说我若愿意在那里,她就来顶我的名,替我了这些事。你想颦儿那样风吹得倒的,还有这种勇气,难道我们倒输给她不成?” 湘云道:“这么说颦儿跟你总算好到十二分了。不要说真是这么办,就是这几句话,她从前哪里有呢?”三人又谈了一会儿,湘云道:“这里太凉,我可坐不住,要回去加衣服了。”宝钗道:“我出来大半天,也要回去看看蕙儿,就同走吧。”二人别了探春,行至沁芳闸,方各分路去了。 你道那龙武军是从何发议的呢?原来那时候海宇宴安,戎备积弛已非一日。有许多大臣们都主张练兵,今天一个封奏,明天一个条陈。朝廷正在励精图治,博采群言,便下了许多旨意,先在近畿地方编练龙武新军,分为中、前、后、左、右五路,统属于神策府。那中军是拱卫京畿的,专挑选世爵子弟。刚好贾珍约合一班勋贵练习弓马,到了挑选的时候,比较骑射,个个战胜。如牛继宗、马尚清、柳芳、陈文瑞一辈,挑中了不少。他们都和薛蟠相好,又知他弓马去得,所以屡次保荐,要他襄助。就是那入画的哥哥,也是贾珍荐与他们的。贾珍于弓马也甚娴熟,究竟是舒服惯了的,不愿亲自带兵,因此未赴挑选。他这两年常看兵书,却懂得些谋略,见上头注重武备,也想借此露脸,便草拟了治戎十策。 第一是简世胄以翊中枢,
第二是扩亲军以固根本,
第三是练边军以保疆圉,
第四是重宿将以遏乱荫,
第五是合兵势以重仪,
第六是信赏罚以伸邦纪,
第七是复义勇以靖内患,
第八是禁游惰以厚民力,
第九是慎兵端以养威重,
第十是禁躐进以杜私干。 这十件都是治本之策,深切时弊。先拿支给北静王看了,北静王甚为佩服,便替他代奏上去。皇上即时召见,问了许多话,贾珍详细奏对,无不称旨。冰@火#中文wwW.XBING.cC又特下了一道旨意,威烈将军贾珍着协理神策府事务。 次日谢恩下来,在朝房里那些大人们都向贾珍道喜,说些圣眷隆重指日大用的话。贾珍是经过患难的,自己十分谦抑。那神策府本是专管军务的衙门,起先以为到了那里,必可有一番展布。及至受命任事,未免失望。原来领袖的两位爷,一位是寿安郡王,比北静上纪还轻,粗浮好利,处处受人蒙弄。一位是定良郡王,貌似持重,内实浮滑。衙门里都讲究应酬拉拢,那些同事有的是由土匪把安,贼性未改,有的是由老司官调用,一味揉和,只懂得是是好好。中军以外,那四军都有领袖,也是各怀一心。只有右军都统制候虎才具有余,却又心术不正。 贾珍和他们相处几天,把一片报国热诚早已灰冷了大半。贾赦、贾政见了他,只勉励他努力尽忠,把天恩祖德的话说了一大套,却哪里知道他的苦处。 那天尤氏从东府里过来,至王夫人处请安。李纨、宝钗、探春诸人见了尤氏,都向她道喜。尤氏道:“你们哪里知道,你大哥正做着瘪子呢。”探春道:“珍大哥一向练习弓马,就为的是替皇上家出力。就说事情为难,比从先在海疆上,总好得多了。” 尤氏道:“他的事情,我也不知道细底,只听他说起,比海疆上还难得百倍呢。从先在海疆效力,左不过是一个废员,好不好的一个人担了去就算完事。如今可不是一个人的事,这个要往东,那个要往西。面子上说得好听,骨里都安着埋伏,可叫他怎么办呢?”王夫人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咱们能尽一分力量,就尽一分,能进十分力量,就尽十分,那尽不到的地方,也只好听天了。”尤氏道:“说起来还可笑呢,那回我们因为要小钱叫唱曲的被疯狗咬了那么一口,哪知道现在正兴这个。有一个候补的官儿,买一个唱曲的,送给了小王爷,当下就放了个节度使。还有许多人棒着小王爷要钱叫唱的,若跟着他们走,自己就对不住自己。不是这么着,跟他们就不能合群儿。这苦往哪里说去呢?”宝钗道:“这种局面绝长不了。若不是有人把他们纠正过来,就怕要连底坍了呢。” 尤氏又道:“珍大爷还说等会芳园桂花开了,要请太太和嫂子、姑娘们到那边赏赏花,听个小戏,叫我先回了太太,千万赏我们小脸。”王夫人道:“我如今三天好、两天不好的,哪里说得定呢?我也是喜欢热闹的,只要那两天撑得住,是必去的。珍阿哥公事又忙,别为我们太费事了。”说着,平儿走来,向尤氏道:“奶奶到我们那里坐坐去,我给奶奶预备下吃的了,没什么可吃的,也是我们一点小意思。”尤氏笑道:“我倒不愁了,凤奶奶过去了,还有平奶奶,总短不了我的吃食。”便同着平儿去了。 此时,已近中秋,天气渐渐凉了。探春因姑爷屡次催她,又过两天,便搬了回去。湘云、宝钗再三约她中秋节前来此赏月,探春也答应了。她本来兴趣好的,到家里将琐碎事务料理就绪,到八月初十外,便又回来。原想约着这些姐妹们都在园子里聚会,偏赶上人事不齐,李纹择定八月底出阁,李绮帮着李婶娘料理妆奁。邢岫烟又因宝蟾病了,在家里照料医药,一时都不能来。宝琴是有公婆的,又须在家里过节。探春未免扫兴。王夫人那回到了凹晶馆,爱那里临水轩敝,和贾政商量,就在那卷篷底下摆个团圆家宴。兰哥儿媳妇已接到辽东去了,这里无非李纨、宝钗、探春、惜春、湘云、平儿诸人,也勉强坐了两席。 那晚上月色甚朗,流云四卷,一镜当空。又在临水的地方,水光上下荡漾金波,更觉得分外清澈。席上诸人因贾政在坐,不便任意谈笑,倒冷静了许多。还是探春曲意承欢,拣贾政、王夫人爱听的说。贾政是向来不终席的,王夫人怕夜凉,不到席终,也坐着小竹轿子去了。探春和宝钗、湘云约好了,等他们席散,仍在此赏月作诗。偏是湘云说道:“上回联句,将赏月的好处都说尽了。这番再作,必定犯重,不如改个题目。”因此三人只在那里靠着栏干,赏了一会儿月,也就散了。 那寥汀花溆一带遍种着木芙蓉,这年秋令特暖,开得最盛。有一天,宝钗从那里走过,见那岸边一丛丛的芙蓉都开满了,蓝烟粉雾,疑怨含娇,不觉心有所感,填了小词一阁《调寄菩萨蛮》。 那词是:重重步绮摇秋影,五铢衣上飘烟冷。生世惯空江,当时本是双。拒霜情宛转,芳绪何人见。梦里别东风,羞颜深浅红。 写完了,自己吟了一遍。想起前人咏白莲的诗“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风清欲坠时。”正和我此词意境相似,不免微叹了一声。正要收起,丫鬟们回道:“史姑奶奶来了。”湘云走进来,瞧见词笺,抢过去看,深为赞赏。又道:“宝姐姐,这阕小词虽是自己幽怨,这题目却好,比从前填的柳絮词还有意思。咱们何不起个芙蓉词社呢?”宝钗道:“要起社,人要多些才有趣。三妹妹刚回去,琴妹妹来不来也说不定,只邢妹妹准来的,未免太少了。”湘云道:“咱们分头请去,就有不来的,随后补作也可。那秋海棠的诗,我不是随后补作的吗?” 宝钗却她不过,只得打发人飞马去请。一面预备果点酒肴。湘云道:“还有社主和监场誊录都没有请呢?”宝钗忙又打发婆子们,分往稻香村、拢翠庵去请。一时李纨、惜春先来了。李纨笑道:“你们真高兴,两个人也要起社吗?”湘云笑道:“人少了,你们也得凑上。”惜春道:“那可是白说。我几时填过词呢?”宝钗笑道:“你别听她的,已经打发人都去请了,想必就来的。” 正说着,岫烟来到,听说起社填词,也甚高兴。即将各色小调写了,搓成纸丸,大家拈阄。湘云、岫烟先拈得,自去构思。又过了两顿饭的工夫,探春、宝琴方到。续拈了阄,这才点起香来。探春道:“那回就说要填芙蓉词的,亏得史妹妹提倡,我倒忘了。”湘云道:“若不是蘅芜君那首词,我也几乎混过去了。”说着便取张砑黄窄笺,将词写出,递与惜春。宝钗看是西江月调,笑道:“你怎么单挑这个调儿呢?看着好像容易,可不容易出色。”再看湘云的词,是: 天上碧城何许,人间锦水多情。萧娘镜里斗娉娉,怜取临印妆影。故苑仙姿销减,空江秋怨分明。昨宵风露梦瑶京,烟外愁鸿啼醒。 探春也抢着来看,道:“词是绝妙,只是太凄艳了。那结拍两句,真叫人回肠荡气呢。”宝钗道:“平调能填到如此,却也亏她。”宝琴拈的是浣溪沙,想了半天,却矜持不肯下笔。宝钗催道:“香快完了。”也就草草写出,做的是: 一镜盈盈舞彩鸾,江妃含笑倚新妆,佩环消息暗思量。稳称锦云笼翠被,暗催玉露解罗裳,丰容莫道不禁霜。 众人看了道:“到底是小薛,作得如此细风光。”湘云道:“下半阕更好。翠被、罗裳两名又流利,又不落俗套。”探春道:“末句更好呢,妙在的确是芙蓉,别的秋花便合不上。”因又看岫烟的唐多令,头两句是: 芳佩为谁留,红颜最耐秋。 探春先拍手道:“‘红颜最耐秋’这五个字真有意味。”宝钗道:“这个题目原要往好里说的。”再看底下是: 仗西风洗尽清愁,一镜千妆争媚抚,遮不住木兰舟。 众人莫不赞美。湘云道:“好是好,太说尽了,以下怎么转呢?”因又看下阕,是: 冷面也娇柔,韶华任水流,便东君肯嫁还羞。三十六湾春不到,何处去弄珠游。 宝钗道:“你看她下阕的意思愈转愈深,难得是还见身分。”湘云道:“这词一气贯注,还有新意,只怕要推她第一了。”探春只顾看别人作的,见那香只剩一星,才慌了,连忙凑到几子上,将自己填的写出。原来拈的是琴调相思引,众人围着来看,那词是: 镜里分明第一春,占来秋色也收入,晚妆才试,骄尽绮罗尘。锦渚再逢休怨别,粉烟微瘦肯含颦,挂桡来处,无意斗罗裙。 湘云、宝琴都道:“这首也不在唐多令之下,只可惜香早完了。”李纨道:“只要好词,香倒不论的。”众人正要请李纨评定,只见碧月走来道:“小兰大爷家来了,叫我来请奶奶。”李纨道:“他大远的赶回来,有什么要紧事吗?”碧月道:“小兰大爷没有说,看那脸上带着笑,不象有什么急事。”李纨忙即同碧月回去。宝钗道:“大嫂子就回来,我们还等着摆饭呢。”李纨匆匆答应,已走远了。 这里众人仍在评词,有的推岫烟作的意味超隽,有的推探春作的风格高毕,也有说宝琴作的情致妩媚,还有的说蘅芜君的原作更见缠绵悱侧,彼此互相谦逊。宝琴笑道:“我们赶了来就是填词,那芙蓉花什么样儿还没瞧见呢。”探春道:“这前两天瞧他刚吡一点嘴,想不到开得这么快。咱们同去赏赏吧。”当下众人便同出院门,一路向花溆走去,见那芙蓉花果然开得比往年都盛。 邢岫烟道:“这真该起芙蓉社了。”湘云道:“北边的芙蓉是难得开好的,一沾了霜,那些骨朵就都瘪了。今年幸亏秋晚,这两天又暖和,所以开得这么好。”宝琴笑道:“我听说这里有芙蓉神,想是他管得好,留着给我们填词的。”大家在水边六角亭子上坐了一会儿,又回到怡红院。 此时席已摆齐,宝钗忙打发人去催李纨。等她来到,方同入席。探春问:“兰哥儿因何事回来?”李纨道:“是这回皇上有旨意,叫各节度荐举人才,那辽东节度使就举他应召。此番来京是预备召见的。”众人听了,都向李纨道喜。探春道:“这节度使固然爱才,兰哥儿也必有一番建树。若不然,他只去了几个月,为什么单举他呢?”宝钗道:“大嫂子,我们替你决定的不错吧,若是到海外去采诗,只怕这些时还未必回得来呢。”湘云大笑道:“大嫂子可真要做老太太了,这该怎么着谢我们?” 席间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李纨很不好意思,只说道:“这回还要召见,这小子没经过这些事,知道称旨不称旨呢?”大家正在说话,已上了两道菜。 宝钗让了一回,探春举杯喝着,想起那年替宝玉做生日,春宵轰饮,何等热闹,不免暗添伤感。说道:“咱们自从那回二哥哥做生日之后,还没在这里聚会过。想起那回座中的人,有好几个都成仙了。”李纨道:“那回行那占花名的令,林妹妹抽着的正是芙蓉。她那样娇嫩,又生得单薄,原是很象的。”宝钗道:“如今设若见着颦儿,未必还象芙蓉,倒象一枝粉芍药呢。” 宝琴听了,甚为诧异,忙问:“如何能见着姐姐?”宝钗只得将梦到太虚幻境的话,大概告诉与她。湘云一眼瞧见博古格子上摆的西洋自行船,指着笑道:“你们瞧,那自行船还弯在那里,他们倒成仙去了。这东西只可给哥儿做玩意儿吧。”宝琴道:“你别高兴,也许林姐姐坐了自行船来和你算帐呢?”说得众人都笑了,宝钗更觉黯然。探春道:“眼前若有会扶乩的,把他们都请了来一块儿做做诗,倒也有趣。”湘云道:“邢妹妹就会。”邢岫烟道:“那都是妙师父扶的,我只能当个副手,哪里算会呢。”探春道:“扶乩不过那两种符,抓符不是玩的,若抓着神道,就许出乱子。咱们只用请符,请不来也不要紧。”邢岫烟道:“真要扶,还得预备沙盘木筏,今儿也来不及了。”席罢,大家又坐了一会儿方散。 那贾兰到京之后,便忙着拜客,又要上园子去谒见军机。此时皇上因侍奉皇太后,已将郊外御园修复了两处,每年自春至秋,都在园子里办事,只冬令回宫,那些大臣们当然都要随扈。贾兰因有辽东节度使带的公事,必须面回军机,只得赶到园里。那天贾兰回来,见了李纨颇有不豫之色。 不知为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登鹗荐稚兰邀特简 续鸳盟侠柳仗良媒 话说贾兰初到辽东,便膺荐举,说起来未免侥幸,却也不容易得来的。他到了辽东幕府,那节度使见他少年老成,又有文采,非常爱敬。当下便请他专办边务文牍,兼管折奏。贾兰替出了许多计策,又随同节度出去巡边。正在隆冬时候,冰天雪地里走遍了各部落,有时骑马,有时坐骡车,有时坐马套的爬犁。一早出去衣襟上就见好些冰花,都是呼气结成的。跟去的戈什哈一到行馆,贪烤火,就掉下一只耳朵,也就算尝尽苦处的了。 那些部落各王,见了节度使必要见见贾大人。贾兰激励他们尊君亲上,莫不中心悦服。有个乌斯哩族偷占边地,还要一味蛮凶。贾兰和节度商量,派了文武员弁陈文、胡禄二人带兵前往,威惠兼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降服。从此归还侵地,输诚效顺。一切运筹决策,以及驰檄飞书,都出自贾兰一手。那节度使见贾兰谋断兼优,更为佩服。刚好朝廷下诏求才,便将贾兰保奏上去。奏本上说了许多好话。皇上见了,即时下旨,使贾兰来京预备召见。 此时朝中大臣们都在醉梦之中,哪里知道外头这些事。只见贾兰留馆授职,未及两年,都说他资格太浅,尚欠练。有的说要养他才望,以待晚成。其中最奇的是一位尚书,姓华名庆,此人是假道学。贾兰会试出在他的门下,见贾兰贵族高才,暗怀妒忌,事事都要做对。此次贾兰来京,也知道这位师门,貌似清高,内实多欲,特地送他一份重礼,又亲自去见他。那华尚书把礼物照单全收,还带着贾兰去逛逛他的园子,面上子上十分亲热,背地里却向政府许多谗言,这更是想不到的。 军机里有和贾府关切的,将这些话都告诉贾兰。贾兰听了,未免有些负气。那天回来,坐着骡车跑了三四十里的石路,到了家里也很乏了。此时梅氏因要归宁,也随同来京。见贾兰回来,忙拿着新填的“谒金门”小词给他看,说道:“你去了两天,我在家里怪闷的谎,这是填着玩的,你看好不好?”贾兰哪里有心思看词,接过大致看看,只说声“很好”,便拉着梅氏,将外间的话说了一大套。 一会儿李纨回来,贾兰又重新向李纨说了,那脸上还是不高兴的样子。李纨道:“兰儿,你还是这么孩子气。古来做大事的人都是要忍辱负重,这一时的毁誉都看不开,还能忍辱吗?你且沉住气,据我看来,当今皇上圣明,也未必都听他们的。”果然过两天,在仁德殿被召见。皇上见贾兰少年英发,又出自世爵高门,且是元妃的胞侄,天颜甚喜降旨,问他在翰林院几年,在东边办的何事。贾兰将整顿东边的大计划,原原本本的奏陈了一遍。 圣上听了,更为动容,又问他几个弟兄,他们曾否出仕。又降旨道:“那些大臣们都说你好,大人物有许多都出在幕府里的,你好好的努力做去吧。”贾兰谢恩下来,心想原来那些话皇上并没有听。倒当下拜了两天客,那辽东节度使又有信来催,便和梅氏起身回去了。 上头早已将他的姓名记下,又过了两个月,刚好江西九江道出缺,本省节度使和政府大臣各保各的私人,皇上都不称意,问道:“这缺必得用你们保的人吗?”大臣们见圣颜微怒,忙奏道:“这缺本是特简的,恐怕皇上一时想不到,所以预备下一两个人。”皇上当时降旨,即着贾兰初授。大臣们又奏道:“这贾兰年纪太轻,只怕还得练练。”皇上登时大怒道:“做官不是练吗?教他怎么练?”那大臣连忙叩头谢罪,承旨而退,还请了三天病假。 在贾兰此番邀简得之意外,不是非常的恩遇么。那天报喜的赶到荣国府,在门前吵嚷了一阵。门上的人喝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敢来作吵?”报喜的道:“谁叫你们大爷放了缺了!人家盼望着还不能够呢!”一班家人们连忙带上帽子,捧着报单,上去给贾政、王夫人道喜。 贾赦、邢夫人听见了,也连忙过来,彼此称贺。贾赦向来是安富遵荣的,向贾政笑道:“我说过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只要稍微过得去,便脱不了一个官儿。二老爷你看我说着了没有?更难得的是放到江西,正是你的旧治,也算上绳祖武了。” 贾政听见贾兰放了缺,倒添了一肚子的心事,说道:“我正替兰小子担心呢,你道那外任是做得的吗?我作了两年粮道,从家里搬了许多银钱去用。那班家人们瞒着我无所不为,一个个都发财了。那李十儿尤其可恶。如今兰小子年纪这么轻,当个翰林,或是在外头幕府里混混,尚可勉强。如何能做外任呢?”贾赦笑道:“俗语说的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愁的是什么。” 李纨、宝钗、平儿、惜春、湘云听见喜信,都陆续至王夫人处。王夫人正和邢夫人说话,见李纨进来,便对她道:“大奶奶,这不枉你苦守了半辈子。”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想起贾珠、宝玉来,自己养的儿子功名不成,倒是孙子阔了,不免反增伤感。宝钗、湘云等都拉着李纨道喜道:“大嫂子,这可真要做老太太了,又替你欢喜,又舍不得你去。”一时,探春闻信赶来道喜,向贾政宽解一番。无奈贾政拘执不化。此时贾兰已赴辽东,贾政到底赶了信去,命他在幕府多练练,不必忙着到任。刚好那节度使因贾兰筹办边各得力,一时未有管人,请暂留三个月,皇上也准了。贾政才放了心。 转眼度过年关,已至春融时候。探春本与宝钗、湘云商订,到了上巳那天要举个春禊。偏是前两天正值王夫人生日,来了许多外客,大家累得人困马乏。紧赶着又是贾政由大理卿升了工部侍郎,也是朝廷因他工部出身,取其驾轻就熟的意思。自又有一番庆贺热闹,把禊叙之事便岔过去了。 那天湘云想同着惜春至菱藕榭一带近水地方去走走,应那湔裙佳节。见惜春正在虔诚写经,不便打断,便带了翠缕到怡红院去见宝钗。走到院门外,翠缕指着那棵出墙的海棠,笑道:“姑娘,你瞧那海棠都开了。” 湘云抬头一看道:“这不是那年重活的那一颗吗?才几年,长得这么大了。”翠缕笑道:“他们怎么说是花妖呢?又没见这妖精出来?”湘云道:“这妖字不一定说的是妖精,只是不祥之兆。自从他重活了,这里就抄了家,又是老太太的白事,连宝二爷也走了,可不是不好吗。”翠缕道:“那么现在这府里又兴旺起来,老爷和兰哥儿都升了官,还能说不好吗?不好了就怪他,好了又跟他没分,这是怎么说的呢?”湘云笑道:“傻丫头,什么事都要刨根,我倒被你问住了。” 说着,已走到院子里。奶子抱着蕙哥儿,秋纹、莺儿都在那里哄着,正瞧着天上放的风筝。蕙哥儿已能学着说话,这个是沙雁,那个是蝴蝶儿,那一个是大金鱼。小手指着,说得有来有去。又学那绷弓上嗡嗡的声音。碧痕从屋里拿个大美人风筝出来,说道:“我们替哥儿放了吧。”哥儿又抢着来看,刚好湘云进来,大家说:“史姑奶奶来了。” 宝钗正在窗前做活计,连忙放下,迎了出来。湘云一面向宝钗说话,一面把哥儿抱了出来,逗着他说笑,又对宝钗道:“你这哥儿跟我真有缘,一点也不认生。可惜我没落下个女儿,不然一定招他做小女婿。”宝钗道:“叫他认你做干妈不好吗?”湘云道:“我那苦命,别带累哥儿,还当表姑太太吧。”宝钗笑道:“奶子接过来吧,别尿得表姑太太一身。” 二人笑着进了屋坐下。湘云道:“宝姐姐,你还做活吗?这春景天还是出去走走的好。”宝钗道:“一个人也懒得出去,你来了,咱们说一会儿话,回头找大嫂子去吧。”湘云道:“别找她,刚才入画从她那里来,说这两天兰哥儿夫妇就要家来,大嫂子正归整着屋子呢。”宝钗道:“大嫂子这一走,咱们这里更冷清了。眼前诗社就涔主持。”湘云道:“这个只可推你了。” 宝钗正要答言,莺儿端花送来,瞧着湘云只管笑。宝钗道:“傻丫头有什么可笑的?”莺儿笑道:“我看史姑娘好久没带那金麒麟,别丢掉了吧?”湘云道:“我自从穿素,就没带他,不记得搁在哪儿了。”莺儿道:“我听说大奶奶家里办嫁妆,买了一对金麒麟,不知是姑娘那个不是?姑娘查查看吧。”湘云道:“同样的东西多着呢,怎见得便是我的?就算是我的,也只有一个,怎么会成对呢?别瞎疑惑了。”宝钗道:“从先张道士也送过一个,这东西外头常有的,不算什么稀奇。颦儿那小心眼儿,那回瞧见有两个麒麟,还说了多少尖酸话,想起来怪可笑的。”湘云道:“你梦中见了她,还是那个样吗?”宝钗道:“她如今绝不说那些话了,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我想她从前也因积虑太深,觉得处处都是杯弓蛇影。有的说她尖刻,有的说她脾气乖僻,哪里是她的本性呢?” 二人又说了一回闲话。湘云说起要到紫菱洲一带走走,宝钗道:“那里眼界也不宽,这时候除掉看水,还有什么可看的?不如到荇叶渚那边去看新柳。”湘云也说好,当下便带着翠缕、莺儿一路出去。 刚走得不远,彩云从后赶来,说道:“太太叫我来请宝二奶奶。”宝钗只得别了湘云,同彩云折回,往王夫人处。王夫人见了宝钗说道:“理国公府里办喜事,来借围屏,你看着人到东楼上,把雕刻象牙人物那一堂寻出来借给他。光瞧那上头的镶嵌,有损坏没有,别叫人家说是破的。”又说道:“刚才听说舅太太犯了肝气,比往年春天都厉害,你明儿替我去看看她,就说我这两天也不大舒服,不然就亲自来了。”宝钗都答应了。王夫人又道:“你见着你大嫂子没有?”宝钗道:“大嫂子正忙着收拾屋子,今儿没见着她。” 王夫人道:“兰儿不久就要上任去,你大嫂子总说应该在家里侍奉公婆,没有丢下老人家单跟着儿子去享福的道理。这话原也不错,只是兰儿年纪太轻,你老爷就替他担心,若是你大嫂子同去,多少总可以替拿点主意,所以我倒劝着她去。她去后,家里可就仗着你了。平儿虽说熟悉,如今琏儿办了捐复,早晚也是要走的。你一个人撑得下去吗?”宝钗道:“眼下琏二哥在家,外面有他撑着。家里这些零碎事,我还可以对付。若都走了,可叫谁应付外头呢?”王夫人道:“这个人就不容易。从前芹儿、芸儿都试过,究竟不是自己的人,总靠不住。到那时候再说吧。”宝钗下来,又忙着去料理琐事。 大家算计着贾兰到京还有几天,不料房子尚未收拾好,他们夫妇已先来了。原来贾兰因节度托办的事,提前走的。一到京里,便天天忙着拜客。那些世族旧交都要治筵设饯,每天都有四五局,东城跑到西城,西城又跑到南城,把贾兰忙得不了。只有他的同年曾翰林,请在柳湖村枣花寺赏牡丹,一班陪客全是同年至好,大家赏花作诗,那天算是最舒服的。又有许多亲友,或荐幕友,或荐家丁,十分情不可却的,也只可收下。到了归行前两天,一切宴会概行谢却,只说走了。尤氏和宝钗、平儿商量,在园中嘉荫堂设筵,请李纨及贾兰夫妇聚了一日。 此时芍药花正开,探春、湘云又订在红香圃请他们母子夫妇饯叙。那天天气甚好,大家看了一回花,方才入座。坐至半席,王夫人着薛姨妈也来了,忙又重新添座安席。王夫人笑道:“刚才姨太太说起你们都在这里,天长了,又没有什么事,来看看热闹。这一天,倒把你大嫂子的位子占了。”探春笑道:“大嫂子已经坐过了,我们也因为这个没敢请太太和姨太太。”王夫人又对贾兰道:“兰儿,你前儿逛枣花寺,那里牡丹开得好吗?”贾兰道:“有两棵孩儿面紫凤楼开得正好,其余的有些残了。”王夫人道:“这里明年也添种些牡丹吧。那边牡丹台从前也很好的,可惜以前一向没人管,都冻坏了。”探春道:“兰侄儿,你前天赏牡丹作的诗呢?”贾兰忙叫碧云去取。一时取到,探春便和湘云、宝钗同看,那诗是: 深色僧房照举卮,帽檐乞得半开枝。
春临别花具黯淡,悯乱沉吟酒岂辞。
日气烘香围锦幄,芳痕寻梦倚苔碑。
与君努力安危事,莫使元都见兔葵。 宝钗、湘云看了,当然说好。探春道:“好可是好,只是悯乱一句稍有些语病。兰侄儿,你如今是方面大员,有责任在身上,既见到这里就该尽力去挽救,不是私忧窃叹的事,倒是结韵诗虽平常,意思却好。”湘云道:“这诗命意并不错。我听我叔叔说,有一班达官,上朝不敢说话,背地里痛骂政府,讨那些闲人说好。不知是什么居心呢?” 一时席罢,王夫人约薛姨妈同到圃外看芍药,众人也随同闲步。探春指着湘云那年醉眠的石床,笑道:“史妹妹,你那回寻那石床没寻着,不就在那里吗?”宝钗拉湘云同看,也笑道:“你能在那上头再睡一觉,我就服你。‘淑云道:“你们还是这么信口胡扯,别叫小兰大奶奶笑话。” 探春见那边有一丛金带围,忙走过去看。刚好开了两枝并蒂的,就请王夫人等同赏。湘云道:“这花向来是宰相之兆,这回又一节并蒂的真要算是花瑞了。”探春道:“将来兰哥铆入相,我们还在这里接风。那时候大嫂子不知要多么乐呢。”说得王夫人、李纨等都笑了。又赏玩了一会儿方散。 次日便是行期,贾兰叩别了贾政、王夫人。贾政又将位不期骄、禄不期侈的话着实训诫一番,贾兰一一领爱。随后李纨叩辞,王夫人又再三嘱咐她,替兰儿随事留心,那外官不是好做的。当下贾兰便奉着李纨,带着梅氏,从容赴任去了。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柳湘莲同着宝玉到了太虚幻境,本是为尤三姐之事而来。起初见宝、黛婚事如此波折,自己更不便提起,住在那小院里,每日仍用他静坐的功夫,有时替宝玉排愁解闷,闹中想起此事,却也情牵意惹,放她不下。那天宝、黛吉期,尤氏姐妹在此帮忙款客。湘莲无意间在前院花丛中遇着,那尤三姐见了他,神光离合,婉转含情,却不象恼恨的样子,只碍着人多,未便通语。后来屡次想自己找了她去,揣度那人的脾气,又怕近于唐突。幸亏素来心冷,想过了便自搁下。 一日,宝玉到前院来谈话。宝玉说起宝钗新近也从家里来过,钗、黛二人彼此十分见好,也是想不到的。湘莲道:“宝兄弟,你如今总算事事称心了,可还想起荒山寂坐的意境吗?”宝玉道:“在荒山古洞的时候是个我,在花团锦簇的境界中也还是个我,有什么两样的呢?”湘莲笑道:“既是一样,为什么你心心意意只想到这里来?” 宝玉只是笑,无词可答。湘莲道:“你自己心愿既了,那推己及人的话只怕丢在脖子后头了?”宝玉忙道:“柳二哥,你这话可冤枉了我。你的事就如同我自己的事,哪一天不想着。况且你们这段姻缘由我一言打破,还得由我拨弄上,不然怎对得住三姐儿呢?”湘莲道:“依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宝玉道:“我早已托了鸳鸯,叫她探探三姐儿的意思,不知她说了没有?等一会儿就问她去,万一不行,还有别的办法。你就放心吧。”湘莲道:“那位鸳鸯,就是殉老太太的义婢吗?”宝玉道:“正是她。她现在做痴情司的领袖,这事正归她掌管哪。” 又谈了一会儿话,方回至内室,见黛玉和晴雯手里都套着金线,好似在那里解九连环。宝玉笑道:“我正惦记着,怕你闷的慌,这么玩倒好。只是怎么想起把小时候的玩意都搬出来了?”黛玉瞅他一眼,道:“你管我们呢!”晴雯道:“这一股子金线,奶奶叫帮着理出来,哪里是玩意呢?”宝玉问道:“金钏儿在哪里?”晴雯道:“她和紫鹃、麝月都在西屋里,半天也没有声音,只怕都睡着了。” 宝玉到了西屋,见紫鹃正在低头做针线,麝月、金钏儿坐在灯下,手里都描着花样。宝玉看过这个,又瞧那个,问是做什么用的。麝月道:“横竖不是我们用的,你过几天就看见了。”宝玉道:“金钏儿姐姐,我替你描花样儿,你去替我请了鸳鸯姐姐来,说我有事和她商量。”金钏儿将花样儿搁下,瞅着宝玉道:“你可别替我描,描坏了谁赔我哟。”说着便去了。 宝玉看那花样,一方是梧台彩凤,一方是莲渚文鸳。又细致,又鲜明,十分可爱。便向麝月道:“什么花样,这么矜贵?”麝月道:“你信她呢?这就是枕头心子,奶奶嫌原来那个俗气,叫我们绣了预备换上的。”宝玉拿起笔来,随意描了几笔,也还不差什么。 正描着,黛玉和晴雯从那屋过来。晴雯笑道:“二爷真能干,连花样都会描了。”黛玉道:“有弄这个的工夫,不如把娘娘叫作的央德宫颂早点做出来交卷。刚才那边宫女们送东西来,还问起呢。”宝玉道:“我这两天哪有心思做文章。好妹妹,你替我作了吧。”黛玉道:“什么事这么烦心?你若想她,我再把她找了来,这有什么为难的?”宝玉道:“你又胡猜了,我想她做什么?只为那柳二哥的事,至今还没有办,是一桩对不起人的。”紫鹃道:“前儿我们出去走走,还遇见三姨儿呢,只不肯往这里来。” 说话间,金钏儿引着鸳鸯来了。宝玉、黛玉连忙迎出相见。宝玉道:“又要烦姐姐多走一趟。我本要到姐姐那里面求的,只因那里人多,恐怕说话不大方便。”鸳鸯笑道:“到底是怎么一件事哟?我最怕藏头露尾的,二爷直说了吧。”黛玉道:“鸳鸯姐姐里屋坐吧,这也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 三人同到东屋坐定。宝玉道:“没有别的事,就为那柳二哥和尤三姑一段因果。上回我跟姐姐说过的,这件事总是由我答应的含糊,以致他起了疑心,害得三姐儿枉送了性命。那湘莲又和我同道至交,我想要把他们的姻缘重新接上,将功折罪。不知三姐儿意思如何?姐姐给探问了没有?”鸳鸯道:“那天在绛珠宫,见着他们姐妹,我把你这番好意已经说到了,她可没有答碴。她那人的脾气是说一不二的,我生怕把这件事给说僵了,再则就是说成了,咱们这里夫妇同居的很少,哪能都象你们玉旨赐婚呢?”宝玉道:“若说三姐儿她平生性子是烈的,只可软磨,不可硬劝。只要她答应了,我这里有的是房子,借给他们同住,那算得什么?这里头可全仗着姐姐善为说辞了。” 说到此,便深深的作了一揖。鸳鸯道:“我管的是痴情司,这也是分内的事,二爷你还和我客气吗。等一会儿,我先去和二姐儿商量,成不成再来回话。”说着便要告辞。黛王道:“这件事也不忙在一时半刻,姐姐且再坐坐,咱们说说话。”又叫紫鹃沏了新茶换上。鸳鸯说起:“那回在姑爷衙门里听说同酆都地方也有荣宁两府,国公爷和老太太都在那里,我拼着一死原要跟了老太太去的,就是不许我跟去,那也要一见老太太的面,我才甘心。这里往酆都必然有个去法,明儿想和警幻商量,求她携带了此心愿,你们二位都是老太太最疼的,有什么话,我也可以带了去。你们以为如何?” 黛玉道:“姐姐去寻老太太,这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还有什么商量的。我倒想起凤姐姐,如今还在阴间受罪。她也是这里册子上有名的,我们都好好的在这里,单她弄得如此下场,想起来怪难过的。还有妙玉也和我很好,听说她被强盗杀了,没有到这里归册,想必也在阴间。姐姐若去了,得便求求老太太,把她们都救了回来,也是大功德的事。”鸳鸯道:“老太太那么疼琏二奶奶,决不会不替她想法子的。那妙玉更没有什么大罪过。我到那里瞧着办吧。” 宝玉道:“鸳鸯姐姐,你尚且要去见见老太太,我是老太太的儿孙,又那么疼我,怎好倒躲在一边。你若去,我便同了你去。一则接老太太来这里奉养几时,也不枉疼我一场。二则面见荣宁两公,以谢我不能立身显扬之罪。三则凤姐姐、妙玉的事也可以合力办去。且等柳二哥的事办妥了,咱们同去如何?”鸳鸯道:“二爷同去那更好,只是二奶奶放心吗?姑且这么说着,到那时候再看吧。”说罢便起身告辞,去寻尤二姐去了。 这里黛玉瞧宝玉道:“你真个要去吗?”宝玉见没有人,拉了黛玉的手道:“去是要去,只是舍不得你。”黛玉撇嘴道:“这话我不信,你那边家里怎么硬着心肠丢下了就走呢?”宝玉笑道:“不丢下姐姐怎能寻着妹妹,那也是不得已。” 黛玉用指头羞他道:“亏你有脸说得出,这简直是三岁小孩子的话,哪里象中过举人,又做了老子的,别叫哥儿羞你了。”宝玉笑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这才是至道呢。你们哪里知道。”黛玉道:“胡说,你那个道真是道其所道,骗骗外人罢了,还瞒得了我吗?”刚好晴雯进来,便将话截住。只听晴雯道:“刚才听二爷说,要和鸳鸯姐姐到酆都去寻老太太,我也是老太太的人,求奶奶和二爷说,带了我去,见她老人家一面。我的老子、娘也早故了,借此探听他们在那里到底受罪不受罪,也是做儿女的一点痴心。”黛玉笑对宝玉道:“你去不去还没走,那随驾的龙套都要上台了。”宝玉听得也笑了。 那天盼到天黑,鸳鸯也没来回话。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来,说是先见了尤二姐,那二姐不敢拿主意,说道:“依我说倒很好的,可是三妹子的事,谁说了也不算,只可由她自己。”倒是三姐儿在屋里,听她们说的不得要领,便穿身便服,自己走了出来。鸳鸯先和她寒暄几句,才提起湘莲之事。 三姐道:“柳郎来意我已知道。从前我是一心跟他,偏他听了人家闲话,好端端的不要我了。这样婚姻大事,岂是象喝卖东西似的,管保来回不好了管换。再说到底看出来有什么不好了吗?一会儿说翻了,绷着脸不要,一会儿又要检了回去,这可不是一句两句的话,要么请他自己来,我们当面说说,我看他是否真心?还活动不活动?果然是真心要我,我便跟了他去,任怎么吃苦,我也不怨。若有一点儿活动,不如就此掰了,大家干净。”鸳鸯也佩服她爽直,当下将三姐儿的话都告诉了宝玉。宝玉送鸳鸯出去,便到小院里向湘莲仔细说了。 又过一天,湘莲自己去寻三姐儿,先陪了许多不是,又将前前后后的话,连宝玉在大荒山怎么说的,都背了一遍。又是央及,又是赌咒。三姐儿是痛快的,即时一言说走。等不几天,这里把新房布置好了,二姐儿便送她妹子到赤霞宫,自有一番礼节。宝玉替备喜筵,约了鸳鸯、香菱诸人,也热闹了一日。鸳鸯又陪她进去见黛玉致谢。 黛玉本喜三姐儿爽直,又因她也是再世姻缘,动了同病相怜之意,所以看待得甚好。晴雯、金钏儿从前就和三姐儿相处得很熟,更亲热。从此尤三姐便随着柳湘莲,住在那赤霞宫的外偏院了。那尤二姐独居寂寞,时常来看妹子,也常进去和黛玉及晴雯、金钏儿等闲谈。 黛玉要留她也住在那里,不知尤二姐肯与不肯,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省重闱义婢共登程 拯幽狱小郎亲谒府 话说柳湘莲和尤三姐婚礼完成,尤二姐因她妹子住在赤霞宫,不时来此看视,因此来往较勤。黛玉也待她以妯娌之礼,见其独居寂寞,便劝二姐儿也搬来同住。那二姐儿从来没离开过妹子,见黛玉相待甚好,又和晴、钏诸人都说得来,何尝不愿意搬来团聚。却因自己从前名声不好,若住在小叔子家里,说起来也不大好听。虽然黛玉再三留她,总为着避嫌不肯答应。白天里来此闲谈,院外院内都走走,一到夜晚,必要回去。有时在西屋里和晴雯、麝月等正谈得热闹,见宝玉进来,只周旋了几句话,便自去了。晴雯嘴快,说起凤姐不久要到此间,未免替二姐儿担心。尤二姐却毫不在意,说道:“她就来了,我还是姐妹相见。这里又不是荣国府,有她许多爪牙,她能把我怎么样呢?”言语并无怨恨,也就算很难得的了。 鸳鸯见诸事已毕,便求看警幻,指引她前往酆都去寻找贾母。警幻慨然应允,鸳鸯甚喜。当天即来告诉宝、黛。宝玉仍说要同她去,并和她商定起行之期。不料宝玉虽然说定,到了临期,又舍不得就走,央及鸳鸯一再改展,赚得鸳鸯急了,说道:“少爷,你尽着不走,我可等不了,不管你去不去,我明儿一准走了。”宝玉没法子,只可说明儿准走。 到了第二天,鸳鸯来了。等到好半天,宝玉方才出来,临要走,又拉着黛玉说道:“妹妹,那珠兰粉等我回来再用,我还没有调好呢。”又说道:“妹妹,那件夹罗长衫腰身太紧了,记着叫她们放一放,只可放三四分,再宽又不合适了。”走到院里,又回头道:“好妹妹,可别闷着,我昨儿约二姐姐、尤二嫂子都搬了来给你作伴儿,若没来,叫金钏儿再去催催。”黛玉道:“你别尽着磨蹭了,快走吧。我都知道了。”宝玉这才同着鸳鸯,带了晴雯,一路前往酆都。 一过了界,便觉阴风惨淡,天色昏黄。走了好半天,方望见酆都城的望楼。进了城,见市肆街衢,熙来攘往,仿佛也同人世。有些人面目愁黯,形容枯槁。有些人断手折足,身披兽衣。也有些峨冠盛服,大马高车,意气扬扬自得的。一时说他不尽。正要问荣宁两府的方向,刚好迎面遇见一个老家人,面目很熟,细看却是焦大。那焦大一见宝玉,忙赶走几步,上前请安道:“宝哥儿怎么来了?”宝玉便也和他问好。 鸳鸯认得焦大,问道:“焦大爷,你还在这边府里吗?”焦大闻声一看,方知是鸳鸯,忙道:“只顾和哥儿说话,没瞧见鸳鸯姑娘,真是老糊涂了。我听说你是跟老太太来的,怎么老太太到了这里,你没有赶上?倒是我焦大那年也是痰喘老病,可巧比老太太先来了两天,国公爷念我从前出兵喝马溺的功劳,留在府里吃口闲饭。那天就叫我来接老太太的。”鸳鸯道:“我们正要问路往府里去。焦大爷,你就领哥儿和我们去吧。”于是焦大引宝玉诸人走过了几条街,先至宁国府门前。 那大门石狮宛如东府形式,门上也有许多值班的人。又转过弯来,另一大门才是荣国府。门上那些人有见过宝玉的,都上前请安。焦大道:“你们领哥儿上去吧。我回东府去,还有事呢。” 宝玉随着小厮们,从西角门进去。见那座府第与京城荣国府同一结构,仿佛回到家里似的。走进垂花门,过了穿堂,也是一座大理石的屏风。由屏风后转过厅房,便是贾母住的正院。两边穿山游廊也挂着各色雀鸟,廊沿上几个丫头见他们来了,忙即打起帘子回道:“太太,哥儿来了。” 宝玉心中诧异,如何称呼太太呢?原来这里都是贾代善用的旧人。只见贾母从里屋扶着丫头,颤巍巍的走了出来。宝玉叫了一声:“老太太。”刚拜下去,早被贾母一把楼住,哭个不休。宝玉跪着也哭了,众人劝了好一会儿方住。贾母扶着宝玉道:“玉儿,你祖爷爷、爷爷还指望着你顶门立户呢,你怎么也走到这条路上来了?我半辈子的心可不白用了吗?” 宝玉刚站起,忙又跪下道:“老太太只当白疼了宝玉了。我这回来也是要见见祖爷爷、爷爷,当面领罪的。若说家里的事,老太太只管放心,都有兰儿呢。他早晚是要大发达的。”贾母道:“宝玉,你起来吧,我总不信你这相貌哪一点象缺寿的?”宝玉道:“老太太闹拧了,宝玉并没有死,往后也永远不会死的。”便将如何出家,如何修道成仙,以至玉旨赐婚,详述了一遍。 贾母听了叹道:“我本心是把林丫头配你的。凤丫头她们都说她太单薄,不象有福寿的,这一岔倒叫你吃尽了苦。这不是疼你,反倒害你了。你这孩子也傻,往往任什么稀罕东西,只要你喜欢没有不给你的,你一心要林妹妹,为什么不早说?早说了,哪会有这种事呢?”说着又泪流不止。鸳鸯道:“宝二爷修成了,又是玉帝主婚,这都是大喜的事,老太太应该欢喜才是,怎么倒伤心呢?” 众人也帮着劝慰,贾母才渐有喜色。又道:“这可单苦了宝丫头了。我来的时候听说她有了喜信,不知后来怎么样?”鸳鸯道:“宝姑娘添了哥儿,也两三岁了。那回林姑娘回去看她,后来又把她接到太虚幻境,和二爷跟我们都见面的。”贾母道:“这么说她们都很好的了,怎么叫做太虚幻境,那里住的都是什么人呢?” 鸳鸯将太虚幻境的情况约略说了,贾母笑道:“到底你们那里热闹,我在这里可憋闷够了。当了多年的老祖宗,又要从新当起小媳妇。哪里想得到呢?”鸳鸯、晴雯见贾母收泪开颜,方才一同拜见。鸳鸯道:“我是跟老太太来的,哪想道今天才得见面。”贾母道:“我也听见这句话,总没见你来到,想是许是被他们救了回去,哪知道你半路上又绕到别处去呢?”又把晴雯仔细打量了一番,说着:“你不是被太太撵了吗?” 晴雯听了,顿时珠泪纷落道:“太太撵我,我也不敢怨。只恨那班人挑三窝四弄出来的。那时候我正病着,也没得给老太太磕头。前儿听说二爷要来见老太太,是我求着带来的。”贾母道:“不是我说你太太,她心地比大太太明白得多,可是耳朵也太软,搁不住人家的挑拨,几句话就把火点着了。”又吩咐身边丫鬟道:“你出去传话小厮们,得空就回老爷,说家里宝玉来了。” 那丁鬟去了好一会儿,才见贾代善穿着家常便服踱了进来。贾母道:“宝玉见见你爷爷。”宝玉上前拜见。偷眼看代善方脸疏须,两目有威,却有一种蔼然可亲的神气,不似贾政一味方严。当下见宝玉英英露爽,也自欢喜,说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当日你祖爷爷期望你往功名上奔去,我就知道你不是这一路的人。就说你大爷、你父亲,他们哪里能作官呢?无非靠着祖上的余荫,上头的恩典,勉强对付着作去罢了。如今你能别有成就,也就不枉做了一辈的人。且喜后起有人,家运可望重振,我们也无须顾虑。” 宝玉又回明此番玉旨赐婚,不及请命,自己引罪。代善道:“这也是古圣人虞舜行过的。况且因果前定,也由不得你。只是一件,你自己虽算称意了,要知道神仙不是自了汉,仍旧要多积外功的。你看吕祖华陀,始终替民间扶危拯困。徐庶成仙了多少年代,至今还现迹人间,替当今出力,那才是神仙中可师可法的呢。”宝玉答应几声”是“。代善又带他上去拜见贾源夫妇。贾源脸庞也与代善仿佛,却生得燕颔猿肩,非常雄伟。他虽然没见过宝玉,早知其聪明灵慧,可望继业,所以重托警幻,引其入正。如今宝玉修持至遭,上证天仙,在冥界也是很光荣的,自不忍再有责备,只细问宝玉修道的经历。 宝玉从头说起,说到空山暮行,不畏蛇虎。贾源听得大笑道:“你这豁得出去,心里头还是自恃,道力究竟算不得。我从前佐先皇帝南征北讨,拼命立功,那才是豁得出去呢。记得有一回被困在大窝集里,手下只剩几百残兵,粮械援军都接济不上,死守有大半年之久。眼看就要饿死,坚不肯退,恰好兵士们创出多年陈粮,大家又活了。又有一天,箭都完了,眼看要束手被擒,想不到对面射过来许多箭,都射在树上,正好供我们应战。那时候真不想活命,居然支持到援兵来了。打了几个胜仗,这才有了活路。比你那蛇虎如何呢?”宝玉听了甚为惊叹。代善又道:“你们子孙只知道安富尊荣,衣租食税,哪知道我两个弟兄赤手创业,是拼着性命换得来的。” 宝玉见小厮们在那里磨剑,问道:“祖爷爷磨他做什么用?”贾源道:“这剑都锈了,目下劫运将临,也许上头命我带领神兵到下界去平乱,不能不预备着。”宝主拿起那剑细看了,都是神锋淬利,不由得拂拭一番。贾源问知他会使,便命在庭前试舞。宝玉使出大荒山和湘莲比剑的本领,舞得神出鬼没,贾源大喜道:“到底咱们家后辈,总是将种。这不象文举人,倒比那些武进士还强呢!”国公夫人也深爱这重孙子,起先怕宝玉伤着,再三拦阻。见他舞得甚好,自己倒笑了。 歇了一会儿,代善又带宝玉坐车至东府,拜见了贾演、贾代化。代化笑道:“二老爷成天只爱养静,如今哥儿来到这里,只怕静不成了。”又问宝玉京营的情形。宝玉就所知的大概说了。代化叹道:“我从前管京营那些兵丁,没有一天不操练的。想不到变得如此颓惰,把拉弓的手都提了鸟笼子。将来整顿可费事了。” 贾演向来期待宝玉的,见了分外亲热。说道:“你来得真巧,再迟见时我还要出远门,就见不着了。”宝玉忙问:“何事远出?”贾演道:“不久南阳有事,我要暗中帮着你珍大哥去平贼立功,他的本领有限,只可我拼着辛苦一趟。若是有你在家里,这番事业都是你的,我就省心了。”贾敬也在那里,见宝玉修成散仙,想起自己枉道伤生,不免内疚。 代化又带着宝玉至会芳园闲逛一回,方放他跟代善回去。宝玉在车中暗想:“若象祖爷爷、爷爷这样,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怎么我老子一见了我,就象有了气恼似的,登时就变了脸呢?”正胡想着,车马已到西府。代善下了车,命人领宝玉至贾母处。自己却往书房里去了。 这里贾母正和鸳鸯、晴雯说话,见宝玉回来,便道:“宝玉你饿了吧。喜欢吃什么?叫大厨房做去。”宝玉笑道:“老太太不用为我操心,我自从到大荒山,就断了烟火了。”贾母道:“你一向在家里,丫头婆子们服服待惯了的。到了那荒山野地,亏你怎么过的,也混了好几年呢?”宝玉道:“到了那个地方也说不的了,连砍柴打水都要自己干去。我看老太太到这里,离开了凤姐姐、鸳鸯姐姐也不大方便吧?” 贾母道:“还提你凤姐姐呢!怪可怜的。那年什么张金哥、张银哥的在阎王那里告她,生生的把她从太虚幻境半路上截了来。那些刀山啦、剑树啦都摆在那里,立迫着要她供,她还敢不供吗。眼看就要定罪了,我求着你祖爷爷到阎王那里去说个人情,好容易答应了,偏又紧赶着有许多状子都告她。阎王问过几堂,要想用刑也不敢用。按阴律本应下泥鳅地狱,还算看着咱们府里的面子,从轻下了冰山地狱。无冬无夏,都是三九天那么冷,还只许穿单衣服。她那样娇滴滴的身子,在家里总是七病八痛的,如何受得起这个罪过呢?” 宝玉道:“我这回来就想请老太爷、老太太的示下,有什么法子把凤姐姐救出来?今儿听老太太这么说,敢则祖爷爷早已说过人情,还肯说第二回吗?”贾母道:“等一会儿你和你爷爷商量吧。我算计着凤丫头的罪限,也快满了,不比那赵姨娘的罪孽太重,没法子救她。”宝玉忙问:“赵姨娘怎么样了?”贾母道:“她和马道婆,听说都在泥鳅地狱里,那不是自作自受吗!”宝玉道:“还有那妙玉,如今在哪里呢?”贾母道:“她住在雨花庵,离这里不远。那回从地狱出来,还来过一次。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宝玉道:“妙玉是个方外人,可有什么罪过?” 贾母道:“我也不大明白,听说为她暴殄天物,又持佛叛佛,罪名加重的。”鸳鸯道:“老太太这里房子怎么就和家里一模一样呢?当时必是抄来的样子吧。”贾母道:“我初来的时候也很纳闷的,后来听他们说起,才知道老国公爷过去那年,照家里的样子糊着烧化的,连家具陈设也一样不错,只单短了大观园。因为那是后盖的。”宝玉道:“怪不得我那年梦见警幻仙姑,她说从宁府走过,遇见了荣宁二公。我那时心里疑惑,咱们东府里哪有荣宁二公呢?原来指的是这里。”贾母道:“等一会儿,我就要上去陪老太太们斗牌。鸳鸯,你替宝玉把床帐收拾了,安置在碧纱厨里,还叫晴雯在那里替他做伴吧。”原来那上房是五间两屋,代善住在东间,那后房有姨娘们住着。贾母只在西间,刚好后房空着,给宝玉暂住。 到了晚上,宝玉看到那卧房布置宛似小时情景,只袭人换了晴雯。又想起黛玉从前同住在碧纱橱房,两小无猜,一时恼了,一时好了,有多少情致。如今新婚初别,这滋味却也难受。 次日起来,见了代善便禀商凤姐之事。代善道:“凤媳妇的罪名本就不轻,这已经是从宽的了。你祖爷爷向来谨小慎微,上次去说人情就很不容易,哪里还肯去说!我看那阎王也是势利的,他对着那班天仙,比外官见了京朝大官还要恭顺。你总算上天有名的,得空去拜他一趟,姑且碰碰,也许比我们说话还灵呢。”宝玉又请示名贴如何写法。代善道:“你不把真人头衔抬出来,怎么能唬动他呢?” 宝玉领会,代善又吩咐下去,将舆马执事借与宝玉,即日便往地府投谒那文妙真人,名帖投进,里面一声道:“请“。立时鼓乐开门,轿子如飞的抬了进去。 将近大堂,只见一人抱着案牍,面貌酷似秦钟,连忙吩咐止轿。秦钟也瞧见宝玉,忙走至轿前,叫宝二叔。宝玉问知他在这里充个吏书,此是不便款叙,只约他日内到荣府晤谈。一面下轿进衙门役引宝玉至客厅,那阎王已在帘前拱侯,也是个白面书生,那些狰狩面具原是坐堂问事临时戴的。宾主分庭见礼,入厅坐定。阎王连称:“真人备致仰慕。”宝玉只得周旋几句。阎王又道:“真人是玉旨赐婚,天眷优程,如何得光临下土呢?”宝玉道:“云水闲踪,适因省视祖庭,偶然到此,特来瞻谒。”阎王又赞叹宝玉的孝思,说道:“公府在此,自必尽力照获,勿劳挂念。” 宝玉致谢一番,又道:“还有下怀,冒昧干渎。只因家嫂王熙凤沉沦地狱,罪限将满,如可设法省释,实出大德。”阎王道:“目下恰有个机会。昨日天庭诏下,因下界人心险恶,罪案重重,地狱中空纳不尽。命我们覆勘轻罪,酌量减释。令嫂事或可比援,容为设法。”宝玉大喜,重致感谢。又说起妙玉罪满出狱,尚泄幽途,求他送回太虚幻境归册。这是一纸公文,顺水推舟之事,焉有不允?当下也答应了。直送宝玉至大堂前,登舆而别。 宝玉回来,晴雯替换了衣服,便上前回明了贾代善、贾母,大家莫不欢喜。代善笑道:“情面大小,幽明一般,你此后又长些见识了。” 过两天,阎王摆着执事,打道来荣国府回拜宝玉。正值宝玉在东府里,家人们照例挡驾。一时,宝玉从东府回来,至贾母处,贾母正和妙玉坐谈。妙玉说起奉到公文,就要往太虚归册,深致感谢。刚好宝玉走进来,妙玉见了不免抱愧。那两朵红云,比上回下棋遇见时更为明显,又露出一片感谢之诚,口中却说不出。宝玉只和平时一样,说道:“妙师父此去太虚,随时闻教,足祛尘鄙了。”妙玉要想回答一句,不知说什么是好,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正赶上地府打发人来通知贾府去接凤姐,贾母忙吩咐预备轿马。妙玉便趁此兴辞而去。 大家听说凤姐放回,都喜出意外。只晴雯嘴快,说道:“琏二奶奶向来要面子的,此番回来见了我们,看她如何夸口?”宝玉忙用眼色拦她,鸳鸯道:“凤奶奶当了多少年的家,赔尽心力,把老太太、太太哄好了,背地里弄得人人痛骂。我替她想也很不值得,如今又受了地狱的苦,那些活不要再提了。”贾母盼望许久,未见凤姐来到,放心不下,又打发第二批人去打听。正在吩咐,只听廊外丫头们回道:“琏二奶奶来了。”随后就听见凤姐语声道:“这不是到了家里吗?我头一次来,可没有一处不眼熟的。” 一进屋,瞧见贾母,忙拜下去,含泪道:“我想不到还见得着老祖宗。”贾母也含泪搂住她道:“凤丫头,你可吃苦了。”凤姐道:“老祖宗一向疼我,叫我有什么脸再见你老人家呢?家里头当了几年家,闹到那么天翻地覆,我想死了就完了。哪知道人家还不饶我呢?苦也吃够了,脸也丢尽了。一辈子要强也算栽到地上没法了,谁叫老祖宗错疼了我,只可当个癞猫、癞狗的养活着,我给你老人家当个粗使丫头吧。”一面哭着一面说着。 贾母听她说得可怜,也哭了。鸳鸯劝道:“二奶奶好容易回来了,这不是大喜吗,别招老太大伤心了。”凤姐连忙将泪擦干,这才和大家见礼,又给宝玉道谢。宝玉笑道:“你不要谢我,我也是受人之托。”凤姐诧异道:“谁替我托你哪?”鸳鸯便将黛玉的话说了一遍。凤姐道:“提起林妹妹来,我更对不起她。你们的事若有用着我的地方,就是下刀子,我也拼了去。”鸳鸯道:“人家早已由玉皇大帝主婚了,还用你去张罗吗?” 凤姐听了,更觉不好意思。见晴雯站在那里,便搭拉着向她说道:“晴雯姐姐,那回你太抱屈了。都是大太太闹的,我也插不上嘴去。后来宝二爷心心意意只忘不了你,我还把柳五儿拨了去,说是要想着晴雯,只看着五儿吧。”晴雯冷笑道:“多谢二奶奶,我算得什么,哪里跟得上袭人一角儿呢?” 此时凤姐正在左右受窘,只听贾母对鸳鸯道:“你同着二奶奶到后房,招呼她擦擦脸,换换衣服去吧。我还要带她上去见见祖老太太呢。”便同鸳鸯去了。一时妆罢出来,依然粉香脂艳,仿佛另换了一个人似的。贾母笑道:“你们看凤丫头,经过这般困苦,并没改了样儿,可见也是有根基的。”鸳鸯要哄贾母喜欢,也跟着说道:“什么人都有落难的时候,这也算不得什么。也许将来还有后福呢!” 贾母带凤姐到上屋见了贾源夫妇。贾源明知家事败坏,由她而起,却不便明说,只说道:“你这几年的苦处也受够了,藉此得些经验,做个儆戒,未必不是好处。”凤姐虽然文理不深,却也听懂了,自觉羞愧。倒是国公夫人见她受尽苦处,不免慰问几句。贾母怕凤姐脸上挂不住,见贾源夫妇无话,便即带她下来。又忙着替凤姐布置屋子,安排床帐。鸳鸯道:“琏二奶奶早晚要到我们那里归册子去,在这里也住不了几天,我替她收拾吧,老太太就别管了。” 凤姐见贾母仍然疼她,心里也放松了一半。她在地狱的时候,一心指望着限满释放,倒也别无牵念。如今到了这里,心是安了,却不免思前想后。想到在家时有平儿、丰儿等贴身服侍,底下又有一班家人,媳妇们随事奉承,事权在手,何等显赫。此时只剩得伶仃一身,生前许多积蓄,重重损失,剩下的也带不来了。又牵挂着巧姐儿,不知何人照管?平儿虽是自己心腹,到了今日也难免她不会变心。家里的混帐哥哥还不定憋着什么坏主意呢?心中千头万绪,摆布不开,背地里也流了不少眼泪。一到贾母面前,还得打起精神装欢佯笑,见了祖老太太,更不免心怀鬼服,只象避猫鼠儿似的,也很可怜的。 那宝玉此次来至酆都,本想住个三五天就回去的,却被这些事羁绊住了,也是心悬两地,去住踟蹰。那天,秦钟来访,门上小厮们引他至小书房坐候,看那装修陈设简直就是梦坡斋。少时,宝玉便服出来,秦钟忙即起立见礼道:“二叔怎么来的?我那回弥留之际,知道你来看我,苦求差役放我回去见你一面,他们始终不肯,不料还在此地相见。”宝玉道:“鲸卿兄弟,好不久,老成得多了。自从你走了之后,我和柳老二他们每次聚会,总想着你。如今柳老二倒和我在一起了。”秦钟道:“你们怎么到一处的?” 宝玉便将湘莲如何出家,如何大荒山相见,如何同到赤霞宫,一一都告诉与他。他道:“柳老二与三姐儿生死姻缘,也团圆上了。你道这不是可喜之事吗?”秦钟道:“你们都好了,只我留滞此间,充一名小吏,未免惭愧。将来如何打算呢?”宝玉道:“那些事有什么做头,不如和我们到太虚幻境,咱们弟兄朝夕相聚好多着呢!”秦钟道:“你又不接引我,我如何去得成呢?还有一件,那个手上有密的。我害他沾污了佛地,至今还在血污池里。我即害了他,又把他撇下,成什么人呢?你若有意接引我,先得超度了他,不然就做神仙我也不去。” 宝玉道:“我刚为凤姐姐、妙玉的事求了你们王爷,怎么好意思又去开口?这可难了。”秦钟道:“我看王爷很敬重你的,你不用亲自去,只写一封信交给我,我再求求那判官,也许成了。若能够如愿,我便带了他同找你去,只给我几间闲房,替你做个书记也比在那里强些。”宝玉先不肯写信,禁不得秦钟苦苦央及,只可草草写了给他。又托他查访晴雯父母的下落,秦钟也答应了。宝玉又进去细问晴雯,开明名氏藉贯及生卒年月,交与秦钟带去。 次日,秦钟作柬请宝玉在花雨庵疏酌小叙。宝玉带着小厮骑马去了,见庵中庭宇清洁,小有花木。几个尼姑都是带发修行的,也一样唱曲侑酒,席间并无外客。宝玉笑对秦钟道:“你造了一回孽债,难道还不够吗?”秦钟道:“这不过逢场作戏,哪里有许多真事。我是叫你开开眼,知道此中人也有许多,陈妙常哪能儿还算得洁身自好的呢?” 说话间,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尼姑上前请宝玉点曲子。宝玉瞧她面貌颇熟,仔细一想,方记起是水月庵的女道士鹤仙。问知来此未久,已改名慧莲。春钟误以为宝玉有意,笑道:“她是先做道姑,后做尼姑,你是由和尚改成了道士,在仙佛两界都算是有缘,何妨把她废了去呢?” 慧莲听了,向宝玉媚眼流波,似含无限情意。宝玉却只冷笑不语。秦钟怕慧莲脸上抹不开,和她鬼混一阵,点了一段“四季相思”,唱的倒还不错,连宝玉也随声喝采。少时,众雏尼来让入席,斟过了酒,大家坐下。 秦钟见宝玉毫无兴致,便笑道:“这里左近有个云香院,几个粉头都会唱。要数丽春是个尖儿。新近又来了一个锦秋,听说生前姓夏,她男的做过皇商,打扮得妖妖调调的。别管她是谁,咱们叫了来给二叔解解闷吧。”宝玉忙拦道:“咱们清谈就好,闹那些做什么?”秦钟哪里肯依,宝玉道:“那锦秋照你说的多半是夏金桂,她到此地步必定怕见我,我也不愿见她。万一说出去,咱们怎么对薛老大呢?”秦钟和薛蟠也有交情,问知金桂前事。不免叹息。席间又说起晴雯父母早已托生,无从查访,再三道歉。 那晚上宝玉回去,便将这话告知晴雯。晴雯没法了,哭了一场方罢。又和贾母谈起夏金桂之事。贾母咳了一声,道:“这也是眼前报应。那位大奶奶本就不象人形,隔门隔户的,咱们也管不了许多,由她去吧。”此时宝玉见诸事俱妥,归心更切。 过一天,趁着贾代善、贾母同在上房说笑,便将要接爷爷和老太太同至太虚幻境奉养几时稍尽报答,委婉的说了。代善道:“要去你同老太太去吧,我喜静惯了的,目下又因有刀兵大劫,他们当事的要我帮着督造名册,我已经应许了他们,如何走得开呢?”贾母道:“我一向疼宝玉的,宝玉有了家,我是要去看看,只不知两位老人家许我不许?”代善笑道:“你是当老太太受用惯了的,这一向也拘谨的太苦了,还是到那里散散吧。” 不知贾母果否同行,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