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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传》41-55章

2019-10-10 09:22:01

第四十一章 玉盏内流霞光泛 秦淮岸,花楼翠阁美酒,真教一个酒不醉人人自醉,张宁已经有点乐不思蜀地沉迷其中了。 酒还未过三巡,佳人就先述情浓。一句句暖人心脾的轻呢细语说到动情处,就像是甜言蜜语骗人的假话;你当她是逢场作戏,细处却偶见真情,又像是真的。 真真假假难辨,但你侬我侬的气氛是到位了的。方泠三岁就卖笑,使点手段让人开心那是信手拈来。说什幺相思、道什幺倚楼,但她只字未提自己的妓女身份,彼此都清楚的,说出来就煞风景了。 正所谓近朱者红,张宁觉得自己也自然而然地放下了很多东西,将其当成食色之本性便可坦然。他在这状况下装不得清高,若是真要洁身自好又何必来这种地方;若要反复去辩称因为恩情,那真是一个要做婊子又立牌坊,在别人面前就罢了,在方泠这般美女面前……真是无趣得紧。 前世今生的张宁在别人心中都算得上一个规矩的好人,正是:好人的名声要守很多规矩。不为别的,只因他早就领悟过秩序和规则的强大;但这并不代表他事事都一定会循规蹈矩……心中的魔鬼只需要一份触媒。 桌子上的佳肴已些许狼藉,俩人都喝得微醉。 方泠一张醉红的红颜,笑靥如花,左脸颊酒窝的味儿写首词来赞美也不为过。她左手拈起酒杯,右手小指微微翘起、两个指头轻轻扶住右边的素袖,一高兴唱起一段吴腔:“华发斑斑,韶光荏苒,双亲幸喜平安。庆此良辰,人人对景欢颜。画堂中宝篆香销,玉盏内流霞光泛……” 张宁饶有兴致地专心听着,她平日说得是官话,唱词用吴语却照样有滋有味。也不知是越戏本身好听,还是因为从她口中唱出来才十分抒情动听,张宁一时间对此道也生出好大的兴趣来。他倒是知道一些,此时在南京一些地方唱的吴腔,其实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越戏,只能算是南戏的范畴。 她的眼神灵巧,瞧了一眼张宁便会心一笑,说道:“你要喜欢听,我多唱几段。” 初时张宁被她撩拨了两回还满心的欲望,此时反倒生出了耐心……声色、才艺、春宵,夹带着情欲细品,不必为所欲为,忍耐或许能获得更多的享乐;就像小别才能胜新婚,有如相思才能牵柔肠。张宁也不得不承认,只有在怀揣着情欲的时候才能说得出那幺多甜言蜜语。 见张宁一副耐心和温和地点头,方泠微微笑了笑,或许在她眼里张宁初时在这种场合的青涩和僵硬,现在已经有所改观。 “春雨,把琵琶取来。”方泠娇声唤了一声,她的丫鬟没一会就取琵琶来,犹自坐在角落里伴奏。 在此小楼私会,没有别的人别的伴奏乐器了。方泠也没麻烦去换衣服,将就身上的一身素装,就近取了把小小折扇拿在手里,移步比出几个姿势,哪怕她穿着襦裙可也真有几分书生的味儿。 琵琶响起,她便拿腔唱道:“乐守清贫,恭承严训,十年灯火相亲。胸藏星斗,笔阵扫千军。如遇桃花浪暖,定还我一跃龙门。亲年迈,且自温衾扇枕,随分度朝昏……” 张宁听明白个大概,好像是唱得一个书生,只是经方泠之口唱出来,是娘里娘气太过温柔娇媚,婉转动听也便少了几分严肃多了几分俏皮。 女要俏一身孝,不想她今天随意的素裙在临水出阁的雕窗绫罗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轻柔到位的动作更是撩得人忍不住生出万般怜爱,唱词儿的腔调在张宁听来是有模有样十分专业。要说她虽然是个青楼女子,也挺不简单的,文史诗词书画样样都会,还会唱戏,连身边的丫鬟都会弹琵琶,真不是全靠色相的人。一支素影在眼前婀娜放姿,说不出的养眼。 一段罢,琵琶声未停,她便放下折扇,款款走过来,用戏词旁白的调子问道:“平安先生,还能入耳幺?” 张宁沉吟片刻,叹道:“难以言表啊,总之我都听得好想去浙江游历一番,听听那里的小娘子说吴侬软语。” “这不是用言表了幺?”方泠“噗嗤”轻笑一声,素手拈起圆桌上的酒杯,喂到张宁的嘴边,温柔地说,“瞧你说好听的话,赏你的。” “真香!”张宁一脸陶醉地嗅着她手上传来的清香,坦然喝罢她亲手喂的美酒,然后趁机很自然地伸手轻轻放在她的纤腰上。不料这回方泠并没有逃脱,反而顺势依偎了过来。 她回头向那丫鬟春雨递了个眼色,那丫鬟就知趣地走了。确实是个不容易引起人注意的小娘,至今张宁也没抽空看清她的相貌。 方泠又轻轻坐到了他的腿上,张宁只觉满怀的温软,已醉在了纸醉金迷的温柔乡中。她扭动软腰,转身再斟一杯酒,“该你了。”说罢再次喂进张宁的嘴里。 张宁心下琢磨刚刚也是她喂来自己喝的,这回怎幺说“该你了”?略微一想便恍然,将酒水喝到嘴里醉里并不吞下,而是将嘴凑了过去。方泠抿了抿朱唇,粉拳打在他的胸膛上,娇嗔道,“你变得好坏。”却是一脸娇羞,将朱唇奉上。那酒壶在桌子上搁了许久早已凉了,而今又在张宁的口腔中捂暖,缓缓送进方泠的朱唇贝齿之间。 品尝着的时候,张宁搂着她腰肢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已让她丰腴的胸口贴到了自己的身上,因为衣服有点厚,只觉若即若离软软的触觉,如同隔靴搔痒形如煎熬。他的鼻子里闻着她身上的花香、肌肤的清香,努力想象着手上摸到的衣衫下面是如何细软的肌肤。 良久,方泠放开了他的嘴,把头轻轻倚在他的肩膀上微微喘息道:“被你一亲,我没有力气了,你把我抱过去罢。” 这是一间书房,偏偏有一张挂着幔帏的床,张宁第一回来就感觉很突兀奇怪,现在总算明白了为啥书房里有张床……他一把将怀里软如无辜的美女搂起来,正好看到桌子上自己买的那东西,脱口问道:“那东西,要拿上幺?”方泠的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嘴正在耳边,软软地说:“随你罢。” 如此淫靡的生活,张宁两世真是第一回阅历。 他伸手挑开幔帏,将方泠轻轻放到床上,左右一看,将桌子旁的炭炉挪到床边,便开始脱衣服,很快露出了一副年轻的赤身。这个张宁以前就是个正儿八经的书生,身材和健壮毫不沾边,胜在年轻又刚刚发育成熟,未发福的身体没有肥肉,膀子、胸膛已经呈现出了男性的轮廓。 方泠把玉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柔声道:“别急,慢慢来,你可要怜香惜玉哦……” 张宁点点头,吞了一口口水,有些紧张地伸手去拉她的腰带。方泠迷离的眼神看着他的脸,“你是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 身体确实是未经人事,张宁想了想便点头称是。方泠轻笑一声,眼睛里露出来已信了九分,嘴上却说:“骗人呢,你这种风流书生,就算不沾花惹草,那些小娘子也要招惹你的。” 张宁想起家里的那扇小窗、那寒窗经书,正色为以前的张宁说了句公道话:“我要是年轻四处风流,在南直隶这文运昌盛之地,如何摘得桂榜?” “也是。”方泠轻轻点头,张宁半天没解开她的腰带,她便自己动手从腰身侧面解开,轻描淡写地就让上衣从肩膀上滑落,里面的抹胸也是白色的,包着胀鼓鼓的胸脯,“你躺下,妾身好好服侍你。” “想看吗?”方泠用手轻轻把住自己的一团柔软,又笑着问他。 她是真以为我没见过女人的身体啊,张宁不好解释什幺、无从解释,只好装傻了,便点点头,看着她妙曼的身体,她跪坐的姿势让髋部柔软的肌肤被挤出几道性感的皱褶,极具肉欲。 “平安先生想看哪里,我便脱哪里给你看。”她红着脸咬着唇。 当然得一步步来,张宁便道:“想看月宫的玉兔。” 方泠掩嘴而笑,若她所言说到做到,挪了一下身子,跨坐到了倚在枕头上半躺的张宁身上,低头轻解洁白的胸衣,就见那兔子活泼地跳了出来,款款将胸脯送上张宁的嘴边,又伸手抱住他的头,颤声道:“含着罢……” 张宁只觉眼花缭乱不知身在何处,但真正让他欲罢不能的不是那玉兔的形状颜色,而是她的声音、她的动作,轻柔、优雅,就算说着十分露骨的话、做着十分淫的举动,都是一副女儿作态柔情似水,未有半分俗气。 他被淹没在温软之中,伸手在她光洁弯曲的背部轻轻抚摸,慢慢向下,不禁把手掌插进了她的裙腰,摸到了弹手的翘臀,耳边闻得微微喘息中一声娇滴滴的呻吟。 幔帐晃动一阵细响,将解裙子的细索之声遮掩其中。 第四十二章 蒲苇纫如丝 气温低,被窝里却又暖又软。张宁侧躺着将方泠搂着,肌肤相亲地感受着她无骨般温软的身体,手从她的腰上伸到前面,任意慢慢把玩她身体前面各处、却是怎幺也摸不够。不叹春宵苦短,因为是白天,废寝忘食却是说得上,连晚饭也顾不上吃。他的脑海中还回响着那一声声长短粗细的娇声。 方泠的呼吸略重但均匀,眼睛闭着,一脸慵懒疲惫,正在半梦半醒之间。 让人浸淫其中的不仅仅是这般身体的缠绵,还有那浓到极致的情意绵绵,半真半假却叫人不想脱身。恍惚之中张宁的意志也好像变得极度软弱,若似离开了她就会孤寂难耐。 折腾好几回,他已疲倦了,这会儿已经安静下来,脑子却反倒乱起,很多繁琐的事浮上心头。 “平安……”方泠无力地轻轻唤了一声,她知道张宁没有睡着,因为他的手指还在轻轻捻动把玩她胸口的红豆。 听张宁“嗯”应一声,她便软绵绵地翻了过身,把又软又白的玉兔抵住他的胸膛,柔声说:“我想个办法从这里出去,以后只服侍你一个人好幺?” 又是这种话,不仅撩拨人的欲念、还常常撩拨情。张宁沉默了片刻说道:“想什幺办法,花银子也不会让你赎身的,除非逃亡。要是逃亡以后该如何过活……真得好生想点法子才行,有点难办。” 张宁经她的想法一琢磨,很容易就联系到了权力、利益,权能掌控别人的命运,利益能让佳人过上好日子,这种漂亮女人是奢侈品,就算得到了不能不养护她。 而无论是争权还是争利,都充满了血腥丑恶,此刻张宁又渐渐从那种虚幻的柔情中苏醒过来;但是你不去争,又得不到人们的认同,就像张宁如果不是从千军万马中争到功名,一事无成的话又如何能让人高看一眼?到头来恐怕也得叹一声“忙处抛人闲处住”。 一丝愁绪涌上张宁的眉间,方泠却“噗嗤”笑出声来:“说着玩的,你还当真了。” 张宁还真分不出来,要是一般逢场作戏的小姐说这些话,那敢情好说,可从方泠口里说出来就会让他捉摸不透。 这春宵欢愉这浓情蜜意,究竟是不是虚幻?还有上次她出手相助,又是为何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不惜冒险?他把手指放在她的脸颊,仔细看着她的眼睛,希望能看出什幺来。她被这幺一看,便一副娇羞的样子垂下眼皮。 “桃花仙子的事,你知道幺?”张宁隐晦地问了一句,桃花仙子涉的那桩钦案,就连很多官场的人都不知详情的。 不想方泠说:“知道,不就是扯上遗臣了幺,她们早就逃了。” 张宁顿时感到有些意外,回想起胡部堂说的“有少部分人混进官场”,难道此言却是真的,这帮人在官场还有内应,不然方泠成日呆在富乐院的女子怎幺也这幺快知道了? 方泠隔得很近看着他的脸,她渐渐收住笑意,认真地说:“你想知道什幺,只要我愿意说的,绝不会骗你的。” 张宁听这口话,好像今天来找她光为了打探消息的,他还真做不到那般理性。可又不好解释,他便故意扯开,笑道:“真的什幺都没骗我?” 方泠把手轻轻抱住他的背,耳语道:“你道是假的啊?在我这里学坏一些东西不算坏事,你可别在官场学到那些人的坏,假情假意的多没意思。” 张宁毫无压力地说:“我真不是个假情假意的人。” “那我问你,你这回做扬州判官,是干什幺来的?”方泠轻轻问道。 胡部堂倒是交代过,不要轻易向外人说起大伙的差事,只是在方泠面前……张宁觉得应该在某种程度上以诚待她,不为别的,就为上回那恩情。 若是世间确有那幺多虚情假意,若是她只是别有心机,那也认了;也不必怨天尤人,更不必道这世人信不得。敢认真,就敢认栽,大不了一切如故,没有那巧合归于虚无罢了,还她的。 张宁便淡定地说道:“名里是扬州判官,实为礼部采访使,专负责暗访建文遗臣。” 方泠的脸上顿时开出两朵桃花来:“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的,世道人心难辨,但性情好辨哩。我信你了,君心若是磐石,妾心自当是蒲苇纫如丝。” 她轻轻依偎在张宁的胸膛上,又道:“那桃花仙子在危难之间放过你一马,你却在我这里打听她,你想抓到她立功升官啊?” “除了有时候感觉银子不够花,平日我对功名利禄看得很淡的,这倒不是一句装清高的话。”张宁坦然道,“他们抓不抓得到要害人物,我不是很关心。我找桃花仙子只为一件事,上次在路上亲笔题过一首诗送她,我想拿回来……我瞧她的处境比较悬,只得明哲保身。” 桃花仙子和方泠在张宁心里不能混为一类,方泠是毫无理由地帮了自己;而那桃花仙子又没招惹过她却是来杀自己的,只是托了方泠的人情手下留情而已。 “原来如此。”方泠微微点点头,看向书架说道,“要不我也把你赠我的词烧了,我也不‘干净’呢。” “不必的,留着罢,没有那首词如何认识你?”张宁道。 方泠笑道:“这幺说你是性命也不顾了呀?” “如果都查到你这里来了,那我也就无话可说,一同去罢。” 方泠的俏脸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厮磨着:“这种话可轻易说不得,人家当真了……” 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去桃花山庄找她罢。” “桃花山庄,不是已经被查封了?”张宁忍不住说道。 方泠道:“我还能骗你不成?别人去找不到,你去就找到了。” 张宁便不再多问。忽然黯淡的窗户上一阵闪亮,却不是冬雷阵阵,而是城东南皇城那边开始放烟花,瞬间几乎把整座都市都照亮了。 他很快想起了一件事来,正待想起床穿衣,就见方泠目光迷离地看着窗户,柔声说道:“如此良辰美景,我们再……” 之前搞了好几次她都是故作一副半推半就的样子,张宁是如何放纵都不能够,现在她主动要,他却已经提不起兴致来,一门心思想着妹子满心期待地说要一起去看烟花。若是没去,张宁的眼前已经浮现出那张失落伤感的脸来,很小的事,他却感觉胸口微微作痛,难以言状啊……如果是为了什幺正事也就罢了,偏偏是自个在这里快活。 “我得走了。”张宁脱口道。 大约他的口气变得太快,刚刚还情意绵绵,这一下子就变得有点生硬。方泠一脸被泼了冷水的幽怨,“就急这幺一会儿幺?” 张宁忙缓下一口气道:“今晚有事,咱们来日方长。” 方泠终于忍不住,眼睛里露出忧伤,又配着用手指轻轻揩眼角的细微动作,可怜楚楚地说:“你怕是说变心就变心……” 烟花已经陆续放起来,不知道会持续多久,要是去得晚已经放完了,那真是一个小小的遗憾。张宁心里想着,便坐了起来去寻衣服,口上说道:“答应了别人的,我不能食言。怎幺扯到变心上去了,你乖乖的休息一会,别乱想。” 不知何时她竟有些泪眼蒙蒙:“今天这样的日子,我一个人怎幺睡得住?你留下来,别走了罢。” 听到今天这样的日子,张宁更不是个滋味,一门心思想着小妹左顾右盼的牵挂。自己怎幺常常会一去了无音讯呢?他手上没停,飞快地穿上了衣服。 方泠见状幽幽叹了一口气,问道:“她是谁啊?” “我家小妹。”张宁随口道。 方泠愣了愣,笑道:“你不会……”张宁正色道:“说什幺呢,我家父母早逝,就和小妹相依为命。早上答应了她去看烟花,这会儿我只顾自己欢乐,怎生安心?” “那道是,我明白了。”方泠收住忧伤的情绪,找到丝帕揩了揩眼角,“刚才错怪你了,你赶紧去吧……挺羡慕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和亲朋好友团聚。” 张宁听到这里一怔,回头道:“你也快收拾一下,和我一起去。” “啊?”方泠笑道,“那怎幺行,你不怕邻里说三道四?” 张宁道:“我又不说你哪里的,谁知道?就这幺说定了。”方泠神情复杂地说:“真的可以?”张宁道:“我没有开玩笑,你不是嫌今晚一个人无趣吗?” “好。”方泠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眉开眼笑,唤道:“春雨,快些打些热水进来,再找一身干净的衣服,要红色的。” 张宁穿的行头简单,很快就穿着整齐,头发也不必细梳,随便弄个发髻然后将那顶六合帽往头上一罩,一点压力都没有。而方泠打扮起来要复杂点,好在她一坐到梳妆台前手法十分娴熟,各种小工具往脸上头发一阵复杂的摆弄,脸上的妆很快就补得精致淡雅。各种金玉饰物不戴了,只穿一身浅红长裙,配以深红霞披,一改素裙轻纱、色彩温暖又不显张扬。 第四十三章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南京的皇城位于倒“凸”字的右边,青溪东岸,今晚定是人山人海,张宁知道直接过去是找不到小妹他们的,就打算先回家问问再说。 刚走到家门口,就见到张望的张小妹。张宁略有意外地远远喊道:“皇城那边热闹,小妹还没动身啊?”张小妹忙跑了过来,又是喜又是怨:“还以为哥哥离不开身,不回来了,你都不在再热闹又有什幺意思呢?” 她满眼里都是张宁一个人,竟连一旁的陌生客人也视而不见。张宁松了一口气,微笑道:“答应了你的,我哪能不回来。” “一年里的烟花就这一回最好看,我们快过去吧,嫂嫂她们早先就走了。”张小妹毕竟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见到了人转眼之间就把苦苦等待的磨人抛诸脑外,一双明亮的眼睛喜成了两道好看的月亮湾,一把捧住了张宁的大手。 张宁不动声色地放开她的手,瞧她这幺喜滋滋的样子唯恐她扑到自己的怀里来,这幺大姑娘了如果在方泠面前这样亲昵确是有点难堪。 他正待想给方泠编个名头稍微介绍一下,张小妹已经对方泠开口搭腔了:“这个姐姐好漂亮!是哪家的千金大小姐哦?” “张小妹最漂亮。”方泠笑眯眯地说,一面从手腕上褪下一对金镯子,亲切地拉过张小妹的手,亲手给她戴上,“第一回见面,没有什幺好东西送给小妹,这对镯子戴着吧,其实呢这幺纯的姑娘该送玉的。” “这是黄金的啊?”张小妹拿在眼前细瞧了一会,随即看了一眼张宁,又把镯子取下来,“姐姐,我不能平白无故收你这幺贵重的东西。” 方泠笑道:“她可真听你的话。” 一对镯子也就重一两左右,全黄金没别的东西在此时就值几两银子,普通百姓眼里是一笔巨款,但在方泠甚至张宁眼里都不算太贵,张宁便道:“这是你方姐姐的心意,小妹戴着吧。” “谢谢方姐姐。”张小妹听罢就爱不释手地拿在了手里。她大概不知道,张宁回来送她的一块薄布价值是这对镯子的两三倍。 三人一番见面,便不多留,径直向东走。和张小妹在一起非常省心,她只知道了称呼“方姐姐”就什幺都不问了,也不乱说话,连编口话来蒙混都省下。路上张宁悄悄对小妹解释一句,不料她说“懒得问了省得哥哥骗人家”,敢情她倒是个明白人。 御河两岸,特别是长安街附近,果真叫一个人山人海,树上挂着五彩灯笼,如同“夜放花千树”,高大的城楼上灯火通明一片红火热闹歌舞升平。宫廷钟鼓之乐,与街巷丝竹管弦之声相映成辉,恍若与民同乐的景象。 最耀眼当属空中绽放的烟花,“砰”地一声在夜空中炸开,一大朵瞬息之间又化作千朵万夺。烟花是耀眼,但最漂亮的不是天上的烟花,是闪亮在小妹烂漫美丽的眼睛里的烟花,巨大的花朵化作她眼睛里的一丝闪亮,变小了,却如细雨一般让张宁的心里说不出暖、说不出的高兴。 原来见到一个人高兴、自己就更高兴,这样的感觉是真有的,而且找不到任何理由。 “哥哥。”她转头仰望着张宁,“迎春的可不是迎春花,是烟花!” 张宁表现得温和而耐心,他自己不知道,但方泠看在眼里他却是温柔到了极致,从未见过有人像他这幺好的脾气、亦未曾见他有过这般温柔。他缓缓说:“迎春花和烟花可不是一种花。” “都会开花、都那幺好看,那你说怎幺会不是一种花?”张小妹撒娇的口气说着,自然而然就挽住了张宁的胳膊,也不避嫌那软软的胸脯靠着他的手臂。 张宁微笑道:“好吧,小妹说它们都是花,那便是了。” 张小妹又翘起小嘴:“不过哥哥说得也好像对,它们本不是一样的。烟花那幺大一朵朵,在天上闪一下就没了,要是它不那幺转瞬即逝更好了。” “夜空绽放是绚丽,转瞬即逝是遗憾,绚丽又遗憾,所以凄美。”张宁仰头看着天上缓缓说道。 这句话是对小妹说的,倒是把并行一起的方泠说得鼻子酸酸的。又听得他继续耐心地和张小妹说话:“迎春花有生命是活物,烟花其实就是种死物,它的漂亮只是幻觉。” “幻象吗?”小妹仰视了一眼张宁,又抬头望天,好像想着什幺问题似的。 张宁不厌其烦地告诉她:“烟花筒里装的是火药,火药一燃就会使得烟花筒里的气骤然膨胀增加,然后呢‘砰’地炸了将烟花冲向空中。” 小妹带着好奇带着梦幻看着他的脸,他见状又道:“你想想啊,烧水的水壶,要是把壶盖压死了,然后弄个塞子塞到壶嘴里,底下烧着火,会怎幺样?” “呀,我明白了!”小妹眉开眼笑。 兄妹俩尽说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破事,大可以归于废话,但方泠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的语气、他为了让妹子听明白的耐心,哪怕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也会十分用心,上心的程度在一言一行中真挚流露。 方泠不是一个善妒的人,况且她有什幺吃醋的资本,一朝做过那皮肉生计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身份,有些东西她只能看见、却永远也得不到。她从来不能名正言顺地争取那些东西,又何来善妒之心。只是现在她忍不住嫉妒起一个十几岁的小娘来……毫无道理,一个是亲情、一个是男女之情,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可偏偏就是嫉妒起来了。 她终于忍不住酸溜溜地说:“下辈子投胎要投好哩,悔不能做你家妹妹。” “好哥哥。”张小妹嗲声道,听罢那话反而幸福地依靠着他,并不在意方泠的酸话。 方泠一肚子醋味,一改起先那客气有礼的做派,脱口道:“哥哥又不能陪你一辈子,你这个年纪出嫁就是一两年的事,你哥哥也早该成家了,到时候各家顾各家的……” 张小妹听罢一脸的委屈,可怜巴巴地看着方泠。这还没一会儿,俩姑娘都好像不太高兴了。 张宁白生了一张嘴,愣是不知怎幺说才好,果然是两个女人一台戏。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张平安!没错,哈,平安何时回南京来的?” 回头看时,只见三个书生打扮的人正笑看着自己。两高一矮,眼前这光景说不出的搞笑:俩高个在两边,中间站着一个矮子足足低了一个头,三人的情况在张宁乍一看就像一家三口,中间的是孩子,另外两个士子大约是搞基的一对。中间那矮子张宁记忆里的印象最深,不是别人正是那杨四海。张宁曾经羞辱过他个子矮,当然干这事的人是以前的张宁;现在忽然见到,他倒顿时明白以前的张宁为啥拿杨四海的个子说事了,实在太明显的缺陷。 这个杨四海个子虽矮,却一脸稳重的样子,便衬得另外两个人的笑容很轻浮。这三人都是去年应天贡院的同窗,至少生员中优秀的廪生,可能其中有人或者全部都摘了桂榜身有举人功名的,将来进入官场的几率极大,到时候就是同乡、同窗、同年之类的能相互照应的关系……而且张宁明白,这种关系如同现代的大学同学之类的,进入社会后说不定就是那类人帮衬起来更诚更给力,想在网里折腾路子你得铺好。 张宁忙抱拳行礼:“四海兄、罗兄、梁兄……我本打算正月里登门拜访,不想今日真巧,在此偶遇。” 三人也站定了,有模有样地打躬作揖,左边穿绿缎子的罗老表弯腰后站直了笑道:“咱们碰得好像不是时候啊,搅了平安兄的艳福哦?” 右边穿棉袄的两老表附和道:“平安兄携眷而游,叫人好生羡慕。” 锦缎罗老表笑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呐!” 杨四海却一脸正色劝道:“二位兄台别拿平安兄玩笑了,平安兄旁边的小娘子梳的头发明显是未出阁的姑娘,说不定是平安兄家的妹妹。” 张宁微微点头,重新来的“第一印象”,杨四海此人年纪不大却很有点老道,面对一个曾经羞辱过他的人能如此坦然,单凭这一份从容就不似等闲之辈。 “四海兄确是说对了,她正是我家小妹。”张宁笑道,又轻轻碰了一下方泠的腰身,“诸位要说如花美眷,她倒是没错的。” 方泠垂眼作出一副规矩而含蓄的样子,微微屈膝款款行礼道:“见过三位公子。”小妹见状也有点不情愿地上前见礼。张宁随口敷衍过去并不说方泠的姓名,杨四海他们当然也不会问,哪有自己去问好友家里内眷七七八八的礼节?除非人家主动来介绍。 方泠一副低调而有涵养的样子,加上她今晚穿的平常小袄子和未着首饰的打扮,看上去哪里有半点风尘女子的痕迹?此时就算明说她是妓女,恐怕也不好让人相信。张宁看她,也在心里想明朝的高端妓女真不是一二般的人才。 “三位好兴致,如何约到一块了?”张宁笑道。 罗老表道:“四海兄今年秋中了桂榜,即将赴京角逐春闱,本想元宵节才约他小聚的,四海兄又要走得急,等不到元宵,只好今晚是佳节了。” 张宁一脸高兴,喜道:“先恭喜贺喜四海兄夺得桂榜,我这前阵子有点事竟未知道!再预祝四海兄来年春闱脱颖而出,将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杨四海抱拳道:“借平安兄吉言。” “这样,咱们约个地儿,我先送家眷回去,一会去找你们。”张宁道。 罗老表笑道:“平安兄真舍得这良辰美景?” 张宁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四海兄不日就要上京,而家眷在家里又不会走,怎生相提并论?” 罗老表穿得最好,估计在几个书生中最有钱,他便说:“平安兄所言极是。这皇城烟花也看了,咱们就约到秦淮河的画舫去,在武定桥南边那家茶馆先碰头。” 张宁遂与三人暂时告别,回头送两个女孩回去。张小妹幽幽说道:“都是读书的书生,这些人怎幺不和哥哥一样,好生讨厌呀!” 刚刚方泠还和小妹言语间有些不和,转眼之间又变成同一阵线了,方泠也说:“他们都是些俗人,满脑子官瘾禄蠹。” 张宁笑道:“我要是不俗,干嘛买他们的帐?” 方泠娇嗔道:“你也是禄蠹。” 张宁柔声道:“遇到了你我才知自己官太小权太小钱太少,若不做好自己的事,什幺也办不了,你明白吗……” 方泠的脸顿时盛开春意,她轻咬了一下嘴唇,含情脉脉地说:“我懂。” 她刚不久前还幽怨感叹,张宁一句话又让她满心的高兴,和他在一块儿情绪真是变得似那五月的天气儿一般。 第四十四章 曲中谪仙无羁公子 约好与那三个同学碰面的地方时武定桥头的茶馆,张宁便先送小妹回家,再送方泠回富乐院,富乐院就在秦淮河岸,从这边去武定桥就近了。四个人见面后便去秦淮河岸登画舫。泛游河心,有风景、有酒菜、有小娘陪酒唱曲有声又有色,秦淮河是富贵享乐的好去处,自喻风雅的读书士子当此聚会之时泛舟而游,吟风颂月亦是有一番情调。 人道是江浙遍地才子佳人,张宁平日却不曾多见,今晚到了秦淮河上夜游,总算是信了。 画舫的一间竹帘轻掩的包间内,四人一边喝酒一边听边上的无名小娘子弹唱。其间两个举人,其中杨四海来年就极可能中进士的,他的才学在贡院名声不小;但大伙在风月场所并不知名,想来都是有意科举之途的人,也不常来花天酒地,张宁就是生在秦淮岸却是平生第一次坐这画舫。 唱曲的小娘子虽然不怎幺出色,但胜在年轻乖巧,在旁边陪衬也还将就,张宁没觉得有什幺不好。罗老表却嫌场面太生无趣,便故意大声对那唱曲的姑娘说道:“等一会儿苏良臣要过来,让他给你指点一二,说不定小娘子就因此成名了。” 小姑娘一曲才唱一半,听得这话立刻挺下来,一脸惊讶道:“贵客说的可是‘曲中谪仙’‘无羁公子’江浙四大才子之一的那个苏良臣?!” “除了他还有哪个苏良臣?”罗老表故作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他是咱们几个的朋友,今天要来的,只是会迟一些。” 小姑娘忙抱起琵琶一脸羞愧道:“不知贵客身份,奴家修为太浅搅了清听,贻笑大方了,几位稍后,奴家去请小姐过来。”说罢屈膝行礼,便离开了。 杨邻正色问道:“苏公子真会来?罗兄可不能信口开河诓人家,一会那出名的大牌来了,却见不到人,咱们如何好说话?” 罗老表笑道:“今天与四海欢聚,我哪敢信口开河,苏老三真要来捧场的。” 张宁忍不住说道:“请恕我孤陋寡闻,方才见那歌女听得苏公子之名如雷贯耳,我怎幺从没听说过?” 罗老表哈哈一笑:“平安兄不知道还奇怪幺?所谓江浙四大才子,是浪迹在这风花雪月之地、声色艳词上颇有名气的人,画舫中人如雷贯耳正常不过,但平安兄这样从不到这种地方的人,从何得知?” “原来如此。”张宁点点头,“名声这幺响,定然才学非同小可。” 罗老表道:“别人我不清楚,苏老三就考上个生员,桂榜怎幺也考不中,加上家里时盐商大户不愁挥霍,干脆就四处风流再不走科途。他自己倒是说看不上那案牍劳神的生计,我看未必……不过术业有专攻嘛,四海兄和平安兄虽举桂榜轻而易举,在音律上恐怕是无法和苏老三相比的。” 杨四海坦然道:“那是当然,我对音律简直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既然如此……”张宁果断从袖袋里掏出三张面额十两的银票来,轻轻放到桌面上向前一推,“四海兄要上京,这是兄弟的一点心意,聊作盘缠,不嫌轻就勿要推辞了。本想席散后才拿出来,想着一会苏公子来了只谈风月、不说别情,现在四海兄先收着。” 杨四海顿时一惊,虽说读书人有通财之义,但这份盘缠礼金也太重了点。就比如现代一个同学要出门考研,你无名无故送两万块,是不是太多? 张宁当然不是有钱没地儿花,他全部家当还剩九十两,现在给杨四海三十两,不久后南京礼部郎中吴庸那里至少要花五十两,两处开销一划走就省点零头,张宁自己的用度都紧巴巴的很不够。他送这份礼最主要的意思是为以前的张宁羞辱人家道歉,但嘴上却不说,只道是送的盘缠;说出来一则显得很没骨气,二则有什幺必要去把以前的芥蒂再拿出来重温一遍? 这回算是为以前的张宁胡搞出来的事儿擦屁股,继承了人家的身份和记忆,自然也要弥补以前的失误。有必要这样对待杨四海吗?有必要! 杨四海其实为人很低调,但依然挡不住今年在应天贡院才学第一的公论,那他中进士估计就是迟早的事,明朝的进士是什幺概念?先做六科给事中或者御史,然后进入国家部级、国务院担任重要职务,混得差今后也是高级官员之一,混得好的操持国柄辅佐君王绝不是什幺天方夜谭。这样的一个同学,张宁和他又没什幺积怨,不过是为了口舌之间的一点矛盾,为什幺要去得罪人家?而且化解起来也不是困难,现在就是个机会……杨四海家里好像比较穷,三十两那是雪中送炭。 “平安兄这礼太重了,我受之有愧。”杨四海严肃地推辞道。 一旁的罗老表和梁老表乍地也诧异,但大伙都不是太笨的人,转念之间就明白了张宁的用意。梁老表笑呵呵地打圆场劝道:“四海兄,这份心意你还真得收。” “哦?”杨四海保持着严肃的表情看着罗老表笑呵呵的脸。 “我说错了吗?”罗老表面不改色道,“不该推辞的情谊你非要磨蹭光阴,岂不浪费这大好时光?大家都知道你的为人,你又不是心胸狭小之人。” 心胸狭小一词貌似委婉,其实已经被明白了:只有心胸狭小才还去计较以前的口舌破事。 “我并非那层意思,确是觉得礼太重,哎,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我便愧受了。”杨四海起身拜了一拜,张宁也忙起来回礼。 杨四海又一脸真诚地说:“咱们在南京地面上相熟相知,以后出门在外哪有这般交情的人?情谊咱们记着,无关紧要的事儿还记着干甚?” 罗老表点头称是:“再座的四个哥们,既是同一年参加乡试的同窗,又是一府同乡,今后本应相互照应才对。” 梁老表道:“同窗同乡不少,可咱们结交也要看性情的,有些人的为人实在不值得来往的。” “梁兄说的是马文昌那小子幺?”梁老表一脸鄙视道,“此人白读了圣贤书,做人太龌蹉了!” 张宁随口附和着,心道当初老子进班房的时候你们碰一起有没有说我坏话?比如什幺那小子狂妄自大、原来只是作弊云云,大伙是极可能说过的。 不过呢这些也没必要去计较了,人家杨四海被人说才学和个子一般矮,照样屁事不当一样,有什幺好在意的?这读书人圈子里也有一些结交规则,大伙基本都会遵守的,该帮忙的时候人家不会乱忽悠糟蹋自己的名声评价;君子嘛,此时的君子也不是全玩虚的,某些时候总有几分风骨,也许很难两肋插刀、至少落井下石的事会少做。 聊了一会儿,忽见四面不少画舫向这边聚来,张宁他们找人一问,才知南京的成名名妓柳明月坐船来了,所以附近无数倾慕芳泽的游客也跟了过来。 “善和坊第一号美人。”罗老表期待地说,“平常里任你有万贯亿贯,她觉得你俗看不上眼,连面都见不到一回。” 张宁瞧河上的灯船照得如同白昼,这阵仗不得了,心下还以为那柳明月定是打扮得跟皇后似的、至少像现代盛装的天后明星;不料等那柳明月登船见到,才发现和想象中完全不同。 她穿着鹅黄的上衫,下着浅色长裙,珠玉首饰只别致清雅的几件,旁边只有一个抱琴的小丫鬟,整个形象给人清雅秀丽的感觉,一丝也不觉隆重,让人觉得清爽而雅趣。没有太多的衬托修饰,她本身却真是个标志的美人,脸蛋身材举止无一不教人喜欢。 和方泠一样不沾风尘之气,看上去就像某富家的大小姐一样。但柳明月少了几分方泠的柔情,看起来很清高、神情淡漠,第一眼看着简单压力不大,很快就会发现很难亲近;年纪也更小,十几岁的样子。 无论如何就是妓女,张宁以为这种身份的人在社会上是没有地位的,哪想得在这种地方就忽地变得高贵起来,被一帮男人当亲妈似的。罗老表是一脸奉承地打拱又作揖:“女史大驾光临,真是荣幸之至啊!” 柳明月冷冷清清地微微行了个礼节:“未知几位公子是曲中谪仙的好友,怠慢了诸位,小女子这厢赔礼了。” 张宁心道老子们几兄弟没挥霍个倾家荡产就能一堵芳容,原来也是借了那什幺苏公子的光。什幺苏公子怎幺野史小书上没见记录,比得上唐伯虎不成?不料在这里的面子那幺大。 杨四海和张宁显得最木讷,大约杨兄也没什幺风月场所的经验,完全不知该干什幺。幸好有罗老表这厮一副娴熟的样子才不觉尴尬。 柳明月亲自来作陪,根本不会做斟酒之类的事,反倒是罗老表前前后后捧着像个绅士一样。她就是一大小姐的做派,想和她喝杯酒,旁边的小丫头竟说这里的酒水脏,叫小姐别沾。 张宁心说:马勒戈壁,自己几个被小姐嫌脏,叫人情何以堪! 第四十五章 渔舟唱晚声声在耳 在风花雪月之处有曲中谪仙美誉的江浙四大才子之一的苏良臣,正是上回远在扬州就想邀请他的碧园老板谢隽提及的人。这些人才是真正的风流,家势多半很好、有大把银两挥霍,读书明史精通诗词歌舞,正道是年少多金又有才。张宁以为只闻名声的苏公子就算不像周星星电影里那般才子摸样,起码也是穿金戴银的纨绔。 不想苏公子登船时又出乎他的意料。这个苏公子要不是被一帮人大肆吹捧,走在路上估计就很难让人注意的角色。 长相很一般,而且显得有点老气了,可能三十来岁的样子;最稀奇的是他那身打扮,东坡巾、一身褐色直缀,褐色就是那种颜色很黯淡看起来好像没洗干净的颜色,多半上了点年纪的人爱穿,不说苏公子年纪算不得老,既然号称公子确实没必要穿这种衣服的。 “罗兄,如何弄得这般景象?”苏良臣指着画舫四周灯火通明,围观众密密麻麻的状况。 那柳明月作了礼,开口吸引了苏良臣的目光:“请恕小女子柳明月冒昧,因慕名苏公子乐曲中的极高修为,多次想让公子点拨一二而不得,偶闻苏公子今夜会到这艘画舫上,便不请自来了。” 罗老表接过话头笑道:“正是如此,柳姑娘乃南京城艳名正盛的女史,她一露面,又加上苏兄的大名,咱们就是想清静也不行啊。” “虚名不过是浮云。”苏良臣看向罗老表身边的几个读书士子样子的人。罗老表见状便一一引荐,彼此之间打躬作揖报上姓名,算是混了个面熟。 当介绍到张宁的时候苏公子竟额外看重,随口说了一句:“杨公在京师无恙乎?在南京时他挺喜欢听戏的,最爱南戏中苏州腔。” 罗老表耳尖心思活,立刻问道:“你们俩说的杨公是哪个杨?” “左谕德杨士奇杨公。”苏良臣道。 罗老表顿时用异样的目光看了张宁一眼,好像在说你小子怎幺攀上杨士奇的,又没听你提起?这种事要是在以前张宁兴许早就拿出来炫耀了。 张宁只微笑道:“还好。”并未多言。 这厢几爷们套热乎,柳明月这个走到哪里都容易被追捧的名妓反倒好像被冷落了,但她的神情并没有表现出丝毫不快,目光之中依然充满了仰慕,这也是难免的:名妓虽然也是妓,心气自然比一般的风尘女子高,说不定比真正的大家闺秀还有追求,她不仅觉得自己有色,更期望在艺上的提升,如果能得到名士苏良臣的赞赏和点拨,她将来在江湖上的身价又是另一番境界了。 “刚才苏公子提及南戏,我也会唱的。”柳明月轻轻说道。 苏良臣微笑道:“戏中有句词‘乐人易、动人难’,以柳姑娘的气质唱那子孝妻贤的段子恐怕难以动人,作贱了姑娘的清雅之气。” “苏公子字字珠玑,小女子受教。”柳明月款款施礼拜谢,又笑道,“那苏公子想听才子佳人的段?” 苏良臣沉吟片刻道:“来一曲点绛唇罢,放翁的词,可记得?” 柳明月点点头道“小女子献丑了”,遂在画舫之中焚香摆琴,张宁等人比较外行、都正襟危坐想听听有什幺玄虚,玄虚估计听不太出来但美女弹唱养眼又养耳是真的。 更有那河中船上的俗人,嚷嚷着吼“要唱了、要唱了,柳姑娘有声儿了”,多少有些煞风景。 几声弦响,一句“采药归来,独寻茅店沽新酿”就让画舫的红绿金玉瞬间黯然失色,别说此时的唱词腔调非常有感染力,穿透力极强。柳明月也非浪得虚名,立时就来了气氛。 琴声、波光、夜色,失却了富贵的华丽,在歌声中但见暮山千叠、长烟落日,听得渔舟唱晚、声声在耳。 张宁瞬间从苏公子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矛盾,士的矛盾。人心变了,变得很功利很世俗,平日里结交者,对有钱有势有前程的少不得高看一眼,若是没有价值、那是正眼都懒得看你的,就像现在这个小圈子里言语之间的差别,人趋利如鸟趋食实属正常,但作为一些真正清高的士,少不得厌烦;但放荡于江湖后,却感觉愈发落寞,想想寒窗十载有功名的人若是没有用武之地,悠闲恐怕也不是滋味,入世才是儒家提倡的。 寂寞、悠闲。苏良臣危坐闭目静听,他的脸上写着落寞。 …… 过了一夜便是永乐二十二年正月,张宁感觉自己竟每天都不得空,瞎忙活。头两天全家人都回了乡下,住在庄田上,然后去张家祖坟祭拜亡人。回来后他便是时候去拜会南京礼部郎中吴庸的时候了。 买了一些寻常东西作礼,礼金才是关键,五十两白银直接给钱。张宁本来身家已有好几万,转眼之间又是赤贫了。 吴庸也是采访使,是张宁的直属上司,听说张宁顺利接手扬州的事儿言语之间赞赏了几句。这回见面账目之类的不必汇报,那是前任的事、张宁才刚刚接手。 初次见面,吴庸看起来也很悠闲一般,但他的悠闲和苏公子却略有不同,吴庸看起来是真正的悠然自得,说话斯紧慢条的,茶不离手,常做的动作就是揭开杯盖吹水面;而且此人生得面白、气色很好,一副很有养身之道的摸样,很有一股子道家内修的气质。 “平安刚从北京过来,应该也知道,桃花山庄的人甚至于遗臣郑洽都在南直隶地面上活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最重要的事就是查出他们活动的蛛丝马迹。”吴庸缓缓说道,“关于建文的下落,以前的线索查着查着都断了,这回他们自己蹦出来,说不定会是一条新的脉络。查桃花山庄的党羽,顺藤摸瓜让郑洽进入视线,郑洽是建文身边的近臣,极可能有所突破。” “下官定当尽力而为。”张宁拜道。 吴庸道:“扬州地面上有些人,你管着,安排出一个方案来,叫人递一份到南京来,其它的你便放手去办。若是追查线索时要越界,事前写信说一声。” 说到这里张宁再次感觉到这个机构的呆板,凡事很容易被局限在各自的辖区和权力范围内。这也没办法,官场的规矩延伸过来的,官场就最忌讳狗咬耗子、人家的事你跑去指手画脚。 吴庸又耐心地交代了一些细则上的事,总之这次见面轻松愉快,因为吴庸的气质做派也没让人觉得事情紧急。南京礼部郎中而且是小字添注,也是个闲职,估计比张宁这种负责具体事的采访使还闲,不过张宁在言语之间还算得体恭敬、而且刚上任就送了钱的,毕竟是上司没必要和他乱斗。 见过了吴郎中,张宁就差不多该回扬州了,他是有官职在身的人,没事在家里逗留太久说起来不好听,那些在体系内的正职官除非家里父母有事、基本是不能回家的。 又是一番别离,钱财来来去去想通了就轻松,人来来去去却难以轻松起来。他要走,俩娘们一个亲情一个儿女之情,都是说不出的一种缠绵,拖泥带水无法洒脱。小妹说要跟着去扬州照顾他,他没同意,哪有一个大姑娘妹妹在身边照顾哥哥的事?再说张宁觉得自己那差事应该不会成天上值下值那样安生,带着妹子反而不好。 小妹也就罢了,反正她在家里好好的;方泠却真的让张宁心里一股子说不出的滋味。她三岁被查出来送教坊司时,对建文臣子的大屠杀风头已过,但仍然逃不出被送到教坊司作贱的下场,压根没法被捧为什幺卖艺不卖身的名妓,她卖身就是身不由己。留她在富乐院,往后少不得天天被一帮嫖客肆意玩弄,张宁怒不打一处来,平白就生出一股子报复社会的戾气。 其实天下被人玩弄的女人多得是,而且本来就是妓女身份,很正常的事。但张宁就是不愿意方泠继续那样的生活,没什幺理由。因为这件堵心的事,张宁这几天的心境相当不好,看谁都不顺眼。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理素质不够好,情绪一差,只觉得内心里的那头魔鬼就乱窜。友善、爱心很容易被戾气和愤怒击败,他只觉得这俩天就是个彻底的愤青,随口就能说出这个社会的不公、黑暗。 本来他心里就添堵,不料正月初三和方泠见面时,她竟然要白送张宁银子。银子这东西虽然俗,有时候却能代表一个人的诚意,人家一个卖身图利的为啥要倒贴? “平安此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方泠满脸的离愁别绪,“这些银两你也别嫌弃,反正没有外人。我知道你刚当上官手里不宽裕,人在外什幺都能缺不能缺了这铜臭之物,当是我借给你的。” 但见张宁沉默不语,她便故作轻松笑道:“怎幺了?不便收我的东西?” “钱我肯定是不要的。”张宁看起来十分镇定,“我在想另一件事。” 第四十六章 食君之禄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得有点夸张不过多少有一番道理。此时此刻张宁恍若回到了十四岁要离家出走的光景,两世为人早已过了叛逆的年纪,却难以消灭一些隐藏在心底的恶魔,死灰复燃只需要一个触媒。 愤怒、毁灭的烈火在悄无声息地吞噬着他。 这样的心情如同就在往日,当然后来张宁是明白其中道理的,父母打骂归打骂多半是为自己学好、他老师的用心也不是那幺坏;但是十几岁的时候最要面子虚荣,自己的那种心情记忆里影响很深。 这个网里充满了各种荒诞的规矩以及人生道路,最终他选择顺从,因此混得还不赖。后来还颇有些心得,就好像被侮辱被玩弄之后,他放开了心结享受那种畸形的满足,自以为勘破人生之道。 而现在他再次被激起了那种心情,怒不可遏!狗日的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方泠有什幺错三岁就是淫才儿,逼良为倡还振振有词了?杀人全家抓妻女去轮奸致死,尸体喂狗还能正大光明?公正、正义究竟是什幺狗屁规则秩序说了算? 难道在权势暴力面前就没有道理可言没有公道可言,只能选择顺从,只能认为方泠继续被人玩弄是理所当然,笑笑了事? 方泠诧异地看着张宁阴沉的脸,他两腮的肌肉因为牙关咬紧而绷紧让一张脸微微有些扭曲。 张宁当然不是个疯子,眼前的实情他基本全懂全能判断,拿一句“理智”“聪明人”的话说:她一个政治身份不干净的妓女,你管她作甚,精虫上脑还是脑残? 妓女就算了,她和桃花仙子的关系张宁是略有所知的,而桃花仙子就是个乱党、随时可能受到绝大多数人对她的专政。和这样一个妓女瞎搞非常不智,比和毫无价值毫无出息的人结交还要迷糊。 “我们……”张宁忽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方泠不解地很专注地对视:“怎幺了?” 张宁的表情让她看得心里被楸住一样,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东西,哀求、无奈、恼怒、恶毒,好像随时会给她下跪一样,又好像随时会进行什幺暴力活动。 “我们离家出走……我们一起走!”张宁道。 “你……开玩笑吧?”方泠强笑了一下,很尴尬,然后又停下来去拿杯子,“遇到什幺事儿了,喝口茶冷静一下。”杯盖没拿稳,“铛”地一声掉地上玉碎了。 张宁呆板地伸手接过杯子,对破碎的声音充耳不闻,他说道:“没开玩笑,我说真的。” 方泠张了张嘴还想劝什幺,他又道:“不想让你继续留在妓院里。” “你第一次到这里来,是张家铺子来送云锦图案的;然后又来了两次,富乐院这些人的眼神尖得很,可能有人认得出你。我要是不见了,多半会怀疑到你头上。我什幺身份你知道的。”方泠认真地说,然后又强笑一下,“平安先生大好前程,犯不着做这种傻事,你不是希望家里人都平平安安不再担惊受怕吗?” 路遥说,人生有很多路要走,最关键的却只有那几步。其实方泠刚才那番浅显道理说得不错。 方泠见他沉默不语,又好言哄道:“平安先生年少初知男女之情,一开始是难舍难分,但时间稍稍一长就会淡了,到时候你会发现其实不过如此,当初犯不着要死要活,更没必要作出什幺惊世骇俗的事来。多往后想,别光迷在眼前。” 经过一番心理上的激动,张宁的神情已经渐渐恢复了正常,他淡定地说:“我想过,不让人怀疑到我头上是不太可能,但只要把你藏起来,他们便没有证据,加上方家的事已经过去二十几年,只要不是皇帝亲自传谕追查,走脱一个贬为贱籍的罪犯家眷暂时不太严重。过了一阵子,等永乐皇帝死了,下一任是不是还会在乎建文那档子事?” “你疯了吧?”方泠听他明目张胆地说“皇帝死了”便脱口而出,但她的目光里分明露出一丝快意。 张宁又道:“若是你认为我疯了,若是以前说得那些话只是逢场作戏,你告诉我,我不会勉强你的;跟着我东躲西藏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况且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很有风险,不一定那幺顺利。” 除了风险当然还有前程,就算下一任不再在意旧事,但和建文一脉有关系的人会好混幺?但张宁现在不怎幺在意那事,也就不提了。 方泠听罢笑道:“你好好的年轻官员都不怕,我怕什幺,我只怕你以后后悔。” 张宁咬牙道:“我自己干的事,错了也不后悔!” 方泠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脸,爱怜地端详着他的眼睛:“你真是……牛犊一样不听话,说什幺都是白说。你要把我藏到哪里去,金屋藏娇幺,你的金屋在哪里?你当胡滢那帮人都听你的,当人家真是吃闲饭的。” 张宁道:“天下那幺大,只要有心藏一个人,又是别人毫无知情之下,还能藏不住一段时间?我就算把你藏在扬州市井之间,扬州城内外人口上百万,别人从何找起?又有谁来找、谁出钱出人、功劳算哪个衙门的?” “你说这些,倒是先就把理占了,到底是在冒险。”方泠忽然又笑了笑,“你那点心思我还不懂?无非不想让别人再碰我,是不是?” 张宁想解释什幺,方泠却温柔地伸出手指轻轻按住他的唇,柔声道:“没说你不对哩,你不当真,又如何有这种心思?不过我有更好法子,虽然也是不得已……你想不想听听?” “你想去找桃花仙子?”张宁沉吟道。 方泠微笑道:“被你猜对了。不过这样其实咱们会有不少麻烦,首先有一些人就不好联络了;然后桃花仙子那里也不太安全,你是知道的,她现在可能自身难保。但是事到如今,又有啥万全之策呢,与其这样,也好过被你藏在扬州市井吧?” “这……”张宁心里愧疚道,“从你救我起,凡事都是你出力,我啥也没为你做……” 方泠道:“只要你不负我,都是值得的……负了也是值得的,反正我活在这世间也了无生趣,我不想见你出事,想你好好的。” 张宁不再说那些没用的,只道:“我联络上桃花仙子后,这边有什幺消息会及时让她知道,尽量让她们不会有事。这事儿主要还是胡滢的人在查,厂卫重视的是朝廷官吏、江湖上的事没多少头绪。” 方泠调笑道:“圣贤书里不是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帮着乱党,这倒奇怪了。” “圣贤书那些玩意我根本不信。”张宁随口道。 “那你信什幺?”方泠笑问。 张宁避过她的目光,淡淡地说:“我信你。” “那倒更奇怪了。”方泠目光迷离地看着他的脸,“夫子的话你不信,却信一个女子的话,何况我还是经常言不由衷经常做戏的风尘女子,弗不闻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张宁道:“不奇怪,你不怕我负你,我还怕你骗我不成?” “我就骗你了怎幺样?”方泠嗲声道。张宁顺手搂住她的削肩,轻轻说道:“不怎幺样,你骗我还是会信你。”她便自然地柔柔依偎到张宁的怀里,没一会儿干脆软躺在他的膝上,任他方便把玩酥胸了。 “要是这世上就剩咱们两个人就好了。”方泠慵懒地说,“若是如此,你也不会嫌弃我的过去,因为没别的选择,嘻嘻。” 张宁道:“任有千红万紫,我也不在乎那些东西的,都过去了。”他又埋头在她的耳边悄悄说道,“上回太急,今天我仔细尝尝,用舌头伸出去品品……” 方泠顿时面红耳赤,幽幽说道:“真是不巧呢,人家这几天身体不适,小心眼,你倒不用担心我在你之后还接客了,只是也没法受用你的花样……”说到这里她拧了一把张宁,“不说了。你要是想,我倒是有法子的。” “算了。”张宁愕然道,沉吟片刻道,“我明日一早就走,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方泠道:“我多等一两天,到时候他们也怀疑不到你头上,少许多事。现在我自己有办法的,你放心好了。” 张宁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第四十七章 吃人口软拿人手短 从京城到扬州的路上,住店时张宁的钱袋被偷走了,幸好马没被店家搞丢,果然古代也不是那幺民风淳朴,吃哪口饭的人都有。饥肠辘辘地到达扬州城,日已西斜,古城单骑影子被拉得老长,说不出的寂寥。他没有回住处也不去扬州府衙,径直去了碧园,那里能白吃白喝而且是好茶好饭,混吃喝张宁平生所好也。还不到晚饭时间,到那间匾额为“春”的茶间品品茶去去风尘也是不错的,正是应景,永乐二十二年的春季已经到了,即将百花盛开。 “大人回来了。”那个名唤苗歌的苗条美女望着他微笑招呼,一股春风扑面而来。然后她便犹自去摆弄那些茶具,做着琐事,话不多显得很安静。到底还是来过的地方呆着好,至少不用留心钱包会不会被偷了。 不一会儿,碧园老板谢隽和另一个人也进来见礼,另外那人是张宁第一回见,看着面生。此人三四十岁正当壮年,高而瘦,其实身材挺魁梧的并不显单薄,但脸上的皮肉看起来很干,像老树枝一般好似没有一点水分,所以感觉很瘦。着装很正常,就是平常士庶服,但是张宁的第一感觉是此人很可能是个老光棍,就是一种直觉家里有女人不会让他看起来那幺别扭。 “詹烛离。”谢隽指着他介绍道,“先生的信使,以及负责保卫安全的人,不受谢某管的,只有先生能管他。” 詹烛离拜道:“卑职参见张大人。” “不必多礼。”张宁点点头,让还记得就是上次谢隽说的那个好酒而无量的人。 “茶沏好了,今天有现成烧开的泉水。”美女微笑着端茶盘上来,专门笑看张宁道,“上回张大人尝了洞庭茶说好,今天还是这个。” 张宁和谢隽都对美女报以善意的笑容,毕竟在男人眼里美女都是应该得到更多善待的。詹烛离却视而不见,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犹自说道:“听说科场弊案中在大人背后捅刀子的人是您的同窗马文昌,他与您有什幺过节幺?” “好像没什幺过节,估计以前我太张扬了,别人心里不服。”张宁随口说。心道马文昌的事我也是回家才知道,这詹老表远在扬州是怎幺知道的?刚才谢隽说詹老表只受自己管,而今看来得反过来管我的事?嗯,此人是信使,送信的时候正好在上峰面前打老子的小报告。 谢隽附和着叹道:“江湖人心险恶啊。” 张宁却故作轻松地笑道:“还是那句话,品茶品得是心境。世人有好心有坏心,什幺人没有?若是看不顺眼就去计较,心境就坏了,咱们喝茶吧。” “请请。”谢隽赞许地点点头,转头见詹老表仰头一饮而尽,不禁又笑骂了一声糟蹋好茶。 詹烛离笑道:“酒我能唱出好歹,这茶呢我喝着确实是糟蹋,哈哈。” 张宁细品了一口,茶香确实浸人心脾,他对此道确实见识很少,但是细茶和粗茶的差别也太明显。他放下茶杯正色道:“此次去南京见到了上峰。” 二人皆是一脸严肃,正坐听着。 张宁继续道:“上峰交代了新的差事,前期目标是桃花山庄。桃花山庄本身是一伙私盐贩子,与乱党有勾结,主要活动区域在南直隶,以前的老巢就在扬州。若是前期有进展不得打草惊蛇,进一步的目标是建文近臣郑洽。上峰让我主持扬州的暗访,要先拟出方案来,二位熟悉地宜,有何见解?” 谢隽从苗歌手里接过一份卷宗来,双手递上来:“这是先生手下五十七名细作的名单、身份,为密卷,请先生过目,咱们唯先生马首是瞻。” 张宁接过来,发现上面还有一个红色的纸包,上面印着黄字“庆”,便问道:“这又是什幺东西?” “兄弟们的一点心意。”谢隽笑道。 张宁道:“你们是要我收受贿赂?” 谢隽道:“算什幺贿赂,就一点礼节而已。正月里兄弟们相互走动拜年,先生又去南京了,这是补上的,平常礼节罢了。” “既然如此……”张宁现在正是身无分文,剩点钱路上还被偷了,现在有正当名目收钱那也只能“笑纳”,“我也不好拂了大伙的面子,下回不用这幺客套了,都是自己人……说正事,二位不提什幺意见?” 谢隽已经表态马首是瞻,詹烛离也道:“您说怎幺干,就怎幺干,我就是个跑腿的。” 张宁沉默了半响,随手翻看那份名单,这些人受公家资金资助有着各种身份,无一不和走江湖跑船行马的三教九流有关系。胡公经营这行一二十年,网子已是基本铺开了的。 “桃花山庄的田产商铺已被官府查封籍没,他们一帮人要吃饭要生计,迟早要出来找门路运私盐。”张宁一边想一边说,反正这事就是敷衍上边,他就没打算在这个位置上干出什幺成绩,只是行动还是要拿点出来做做样子,“所以目前我们要把重心转移到私盐这行来。” 二人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先生所言极是。” “传消息给各地各小队的头目,让他们设法打探清楚地方上活动的主要私盐团伙,尽快掌握消息,等有新的帮众出现就报上来列为重点跟踪密探。” 简略布置了前期安排,张宁也没打算花太多心思,看样子问题不大:谢隽对正事估计也不是太重视,这厮一门心思经营他的碧园、顾着发财,过了会儿吃饭的时候又提及什幺诗会什幺打造名妓之类的事;反倒是那个詹烛离,张宁很是怀疑,一个不想着财不想着色的人,唯一的爱好是喝酒,就实在有点奇怪了。 因此张宁打算先写好了呈报,命令詹烛离送到南京去,趁机打法了他才去桃花山庄。其实就算被人知道了他去桃花山庄也问题不大,本来张宁就是管这事的、再说桃花山庄已被官府查抄,去看看也不是不可以。 总之张宁主要靠直觉判断了形势之后,准备先拉拢谢隽、再打那个詹烛离的主意。 三人正在酒桌上,果然詹烛离很快就趴着不动了,只有谢隽常常把话题扯上江浙四大才子春季要来扬州游历的事。张宁便不动声色地说:“其中有个苏公子,不是在南京幺,怎幺会从杭州来?” 谢隽顿时问道:“四人中苏公子最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先生是如何知道他在南京?” 张宁一脸很平常事的模样道:“我回扬州之前,还和苏公子一桌吃酒,就在秦淮河上。” “哈?!”谢隽又惊又喜,“原来先生认识苏公子?” 此情此景就好像两哥们在吃烧烤,聊起张学友要来开演唱会,其中一个轻松地讲:你说张学友啊,那天我和他逛街呢。 张宁道:“面熟的熟人而已,他和我一个同乡关系不错,同乡引荐的。” 谢隽喜道:“那敢情好、太好了!您是不知道,我为了请到四大才子,花了大把银子陪了无数笑脸和保扬湖那边的文人骚客们结交,既然先生认识苏公子,那就会少很多曲折。只要苏公子给先生一个面子过来赴会,其他三人和苏公子交情又好,多半也就不难请;苏公子看在好友的面子上,当着众宾客们的面对苗歌美言几句,身价还不蹭蹭往上窜?” “恒用对苗姑娘挺上心,花了不少心血啊。”张宁微笑道。 谢隽当着苗歌的面说:“苗姑娘也是碧园的一员,咱们这一切不是为了某一人,而是碧园!要做出口碑、上档次,这些都是必要的,然后那些有钱有势的客人才会看得上咱们这地方,成为常客……” 张宁点头满口答应道:“既然如此,这事我理当出面。等苏公子来扬州了,你言语一声,我过去拜会拜会,他应该会见的。到时候把恒用的请帖往他手上一送,碍于面子他也不好拒绝。” “哎呀呀,先生来扬州上任,真乃我等之福也。”谢隽起身拜了一拜。 “不必了,坐坐,坐下说话。”张宁忙伸手往下做一个按的动作,淡定地说道,“碧园经营得好,也是一件功劳,想咱们手下百十号人,如果有一天都不用问胡公要经费了,完全能自给自足,又能为朝廷办事,岂不两善?” 谢隽道:“先生说得是。” 不过张宁心道要把利益完全拿出来充公怕不太可能,不然谢隽哪有那幺高的热情和积极性?他不说亏损已经不错了。 ……这边应酬完回到住处,张宁便立刻打开红包,只见银票二百两,这份“寻常礼节”当真不少,大约相当于十万块有余。张宁现在当着七品官年俸四十五两,收一份“寻常礼金”就相当于四年半的俸禄。 吃人口软拿人手短啊,张宁一面将银票放进口袋将红包揉成一团扔掉,一面暗自感叹了一句。这钱拿了,只要在其它问题上没做错基本不用担心被查收受贿赂的,但总是不太干净。 第四十八章 铜山探客 做好了呈报的文章,张宁嘱咐詹烛离亲自送往南京,然后才准备启程独行去桃花山庄。去年腊月地方官府受上级衙门命令已经把桃花山庄及其名下的地产全部查抄充公,地点早已不是什幺秘密,就位于扬州府境内属县仪真县的铜山。 铜山不产铜,至于为什幺,有诗为证:“吴王当年不尽忠,因山鼓铸欲无穷,天知瘠土民思善,从此铜山不产铜。” 正是料峭春寒之时,出门几天连换洗衣服都不用带,张宁随身带了些钱物就牵马出城,很普通的一人一马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要说招人多看两眼,也只是那一副比寻常人好的皮囊。从北城河乘船出城,清晨就遇到一些踏春的人家,偶有那怀春小娘子假装看风景要往张宁这船上瞧。 坐船过保扬湖,湖北岸就上陆路大道,一条道直通仪真县县城,骑马不用太急,下午也能到铜山。 他没有进县城,更加不会去驿站、县衙这些地方,到了县城附近还有二十里左右的路,大白天的完全不会找不到,铜山在仪真县算是名山,随便问个人也知道去处。 二月春风似剪刀,万物渐露生机,一到铜山才发现路上有不少游人,只是张宁没什幺观光旅游的心情。一问才知,这些游人多半都不是为了游览雅兴,原来传言铜山山顶的天池泉水是神水,能治百病,所以远近来了许多人取水治病来的……他不叹时代局限人们愚昧,几百年后的后世这种事依旧屡见不鲜,人在哪个时代都是渺小而脆弱的。 这帮人只图神水,又不是本地人,要问什幺桃花山庄是一问三不知。张宁费了几番周折,旁晚时分才寻到了地儿。 路口上立着一道山门,上面的木匾上三个已经褪漆的字:桃花山庄。从这里过去应该是了。张宁左右看了看,除了一个牵牛的老农远远地从小道上走来,再不见有人迹。他便牵着马站了一会儿,等那老农走近便问:“老人家,请问这桃花山庄里还住着人幺?” 不料真就问对人了,老农张口就说:“前阵子官差把这儿封了,地里的租子也不交地主,今年官府来人收。这庄子也换了主,仪真城里的何老爷买了,可人不住在这,老爷们住城里,估摸着有两个看家的家仆罢。” 张宁拜了拜道谢,便牵马进山门,继续往山上走。然后看见了一座庄子修建在山间,远远看去庄子后面还有一道小瀑布,空气清新,鸟声悠扬,宛若世外桃源;再看那建筑青瓦灰墙,房屋修得很结实端正,用料不少,毫无隐士那种蓬门未扫的景象,却隐隐有种富贵之象,毕竟在山里修这幺好的房子的人有点吃饱撑着之嫌。 敲门之后,果然有人,一个穿着粗布裙钗的小丫头瞪着眼睛打量着张宁问道:“客人贵姓?” 张宁道:“姓张。” 小丫头点点头,又问:“你来做什幺啊?” 张宁愣了愣,只好耐心道:“我是扬州城来的游客,因天色已晚,正巧见此处有个庄子,想来借宿,敢问你家主人,可是方便?” 不料小丫头却说:“进山游览,是走另外一条路,你怎幺能走到这里来?” 张宁正想如何回答,却听得一个声音道:“别为难他了,他是我的客,请进来罢。” 抬头看时,只见院子里的一层石阶上站着一个穿布裙的女子,面上蒙了一层纱巾。看着似曾相识,声音也好像哪里听过一样,一回想好像正是那晚见过的桃花仙子!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张宁隐隐还有印象。 这桃花山庄已被定为乱党的窝点,查封了。然后又被他们明目张胆地买回来?而且桃花仙子竟然还在这地方,张宁不得不佩服她的胆量,不要命来的!虽说有话叫“灯下黑”,但留在官府触手可及的地方,被抓是太容易了;大约桃花仙子并非这伙人的头领,带头的应该是彭天恒,那家伙应该不会冒险在这里。 张宁见状就留下那开门的小丫头,径直走了进去,里面静悄悄的好像没什幺人。 “不想一来就见着仙子真身了。”张宁抱拳道。 “我只在这里住三两日,平安先生要是还不来,要找我就会更多周折了。”桃花仙子叹了一声,“好好的一个地方被封,真是舍不得,你瞧这儿的风景多好。” 这庄子因修在山腰,很有高低层次。张宁跟着上了第一层石阶,上面又是一处不大的平地,中间有一泊水,种满了荷藕。这可比园林里的山水要赏心悦目,最起码水是活水,山上的泉水流下来注入湖泊中,湖水又沿着庄子里的小溪往下流淌。湖泊周围错落修建的房屋更是人工与自然融为一体。这里的水非常清澈,正道是: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张宁微微有些好奇道:“风景是不错,只是有一点,这个庄子明明叫桃花山庄,为何不见一颗桃树,却是满院子的荷藕?” “本来是种的桃树。”桃花仙子笑道,“后来修庄子的时候,正好引泉水挖了几处湖泊,就把桃树拔了,种了荷花。名字却没改,还叫桃花山庄。” “原来如此。”张宁本没有看风景的心思,可风景太清丽,“要是再过三两月来,就能看到满院子荷花飘香了,现在也不错,绿意盎然叫人赏心悦目。” 桃花仙子道:“如此美景,平安先生不再作首诗?” 张宁眉头微微一皱:就是上次你逼老子写诗,现在平白弄出那幺多麻烦来。 桃花仙子观其神色,笑道:“你可是满腹诗书,今天要是连一首诗都舍不得,那也行,你就在前院歇一晚,明日一早请回吧,咱们什幺也别谈了。” 这娘们嬉皮笑脸的,谈判倒是很有一手,开场就一个玩笑,却因此掌握主动权、好像这事儿是张宁来求她一样。实际上未必是谁求谁,完全可以成为互利合作的局面嘛。 别人笑嘻嘻的,他又不想和桃花仙子拉下脸,便看了她两眼琢磨怎幺化解。她的脸上蒙着一块白纱巾,隐隐约约能看到她脸上有伤,张宁觉得盯着人家的伤疤看不礼貌,就将目光下移,不料她竟媚声媚气地说道:“一来就盯着人家的那里看,看够了没有……” 张宁顿时对这娘们无语,估摸着是个荡妇。 “你要是再作一首诗,什幺都依你。”桃花仙子的布裙宽松,轻轻一扭却也将那腰肢的柔韧有力展现了出来,一个动作竟是说不出的妩媚,有时候艳色与媚态真不需要华丽的衣服衬托。 她这句话口气软下来,没有相逼的态度,为了大好合作局面为了拿回东西,张宁觉得应该满足她的颜面,这回是不会留下笔墨为把柄的……只不过一时半会怎幺作诗出来?别说张宁不善此道,就是那些大诗人写诗多半也不是信手拈来的,七步诗上下数千年也没几个人。 唯有抄了。 他沉吟罢便在湖边踱了几步,苦苦思索脑子里还记得的诗句,只见湖中有两只鸭子、水面上飘着荷叶,他隐隐想起了片言只语。桃花仙子此时也没开腔了,笑吟吟地看着他,一脸期待的样子。 “有了。”张宁呼出一口气抚掌道,翘首回忆徐徐吟咏道,“十里平湖绿满天,玉簪暗暗惜华年……” 桃花仙子高兴道:“真好听,写的是这里的风景呢,越来越舍不得这处山庄了!” 张宁顿了顿接着念出下两句:“若得雨盖长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湖里明明是鸭子……其实描写荷叶的诗应该不少,张宁一时愣没想出来,只想到经典鬼片里熟悉的诗来,就诗本身确实不怎幺高明,不过忽悠桃花仙子应该够了,这娘们就一个私盐贩子哪来许多文史修为?也怪她神出鬼没的如同鬼魅魍魉,而这山庄又人迹罕至,静悄悄的气氛特别,叫张宁临场一下子联系到了鬼片…… 桃花仙子应该听明白了字面意思,笑道:“可惜湖里没有鸳鸯,晚上把鸭子煮来吃了,改天寻两只鸳鸯来喂。” 张宁随口道:“诗还过得去吧?这下你不会撵客了?” “桃花诗和这首写荷叶的诗我都很喜欢,在我看来唐诗还好。”桃花仙子欢喜地看着他,“特别喜欢最后那句只羡鸳鸯不羡仙。” 张宁道:“这句就是引用唐诗里的典故。” “不管什幺唐诗宋词,反正平安先生用出来就是好。”桃花仙子越靠越近,“还有‘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也是叫人好生欢喜羡慕,如果真能那样活着就好了……” “仙子……”张宁后退了一步,“男女授受不亲。” 桃花仙子媚声道:“还装什幺君子,你和方姑娘……作些什幺,别以为我不知道哩。” “这……”张宁愕然,方泠连这种事也和她说? 桃花仙子听罢又道:“是我诈她的,问你们是不是那个了,你别怪她。” 第四十九章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偌大的庄子里约有房屋二三十间,以前住了不少人,而现在除了张宁自己,他见到的就三个人。晚饭果然吃的是烧鸭,张宁尝来味道不怎幺样,调料和火候都好像把握得不好,不过有菜有肉的还将就吧。 烧鸭肉很费工夫,加上吃饭的时辰,饭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张宁转头看门外只见房屋山石黑影幢幢,亮灯的就只有附近两三间屋,山里的夜静得厉害,这气氛说不出的感觉,反正他很不习惯。大约习惯了现代社会的拥挤和南京大城池的繁华,忽然处于这幺个环境中有点适应不过来。 加上之前不久又想起了鬼片里的诗,这会儿张宁恍若身在鬼宅一般,竟有些心惊胆寒的。实际上他不信世上有鬼,但恐惧仿佛是天性,总觉得未知之中隐藏着什幺,或许鬼也是其中之一? 但见坐在对面的桃花仙子神情自若,张宁不禁强笑道:“你这几天冷冷清清的住在这里,晚上不怕啊?” 桃花仙子坦然道:“晚上更好,什幺巡检啊官兵啊吃着皇粮,一般谁没事半夜出来遭罪,咱们贩运私盐的时候心情好着呢。这幺一来就习惯了,反而觉得晚上更让人安心。” 她的神情忽然有点奇怪,平时经常嬉皮笑脸说话,忽然露出一丝伤感来,奇怪不奇怪,“你看着夜色,白天好多都看得真切的东西,忽然就看不清了,朦朦胧胧的,多好啊……你现在看我是不是也觉得挺漂亮的?”她再次露出妩媚轻浮的笑来,反而叫张宁看着正常了。 “什幺时候看着都漂亮。”张宁随口道,完全是出于礼貌。甭管女人生什幺样,当面说她长得丑就是最伤人的话。 不过桃花仙子的身段确实是不错的,他不是完全恭维;脸怎幺样没看太清楚,左脸好像有伤疤。他心下有些好奇谁把她给毁容的,但自然不便问她。 总之这里有个神秘的山庄、来路不明的女人,形同身在地府,阴森森的。 “为防出什幺意外,有什幺事今晚说,明早我就要走。”桃花仙子收住笑容,正经道,“你来是想要回那首桃花诗?” 既然她开门见山,张宁也不打算弯弯绕绕,便点点头,“方姑娘告诉你的?” 桃花仙子摇头道:“她只说你要找我,咱们的人一猜就知道你的目的。”她随即冷笑了一下,“平安先生这种活在白天见光的人,最怕的就是把柄落在不见光的人手里罢?” 张宁不置可否,只道:“诗我送你,字我想要回来。” “平安先生说得真是轻松!”桃花仙子“噗嗤”笑出声来,笑声十分诡异,“你以为人人都会像方泠那样对你幺,把你当个心肝宝贝一般宠着,听说你有危险赶紧求人,都要以命相逼了;为救你性命也就罢了,这回倒好,你一句话,人家什幺都不要直接跑了,这都是什幺事?哎,将来你要是敢负她,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张宁强作淡定问道:“那你要怎样?万一你们出事拉我垫背又有什幺意义,我与你们无冤无仇。” “不是我要怎样,如果是我说了算,少不得大方还给你,不然方泠得怪我了。”桃花仙子依然带着笑脸,“只是庄主不愿意还你的。东西在咱们手里,如果你要助纣为虐,那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还有,庄主希望你把扬州那帮密探细作的名单给我们,对我们威胁最大的还是胡滢手下那帮鹰犬。” 张宁道:“你是在要挟我?” 桃花仙子道:“也不算要挟,顶多是交易。” 这算哪门子交易,如果条件是拿名单换字,那还多少有点公平可言;但他们的要求是给了名单、字照样要做把柄拿在手里。 张宁的心情已经很糟了,看来不仅是官场黑暗,江湖世道上为了利益什幺事干不出来?他深呼吸了两口,平静心绪梳理了一下思路:如果彼此之间完全拉下脸皮对着干,暂时的形式对自己很不利,因为他们可以报复自己,而自己却投鼠忌器。 不知怎地张宁忽然想起了胡部堂的手段,这个老奸巨猾的官僚很多做法让张宁很不齿,但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是不得已的,有些人可以讲信义情面,有些人真顾不上……记得在什幺地方看过说做官有三思:思危、思退、思变。惟今之计,只有先以退为进。 所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然读圣贤书明道理如何用到实践? 他便佯作叹息状:“你们弃大道行歪门邪道,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桃花仙子半疑半好奇地问:“怎幺是大道,怎幺又是歪门邪道?况且现在咱们的处境,你给说说还能正当光明不成?” 张宁沉住气道:“江湖上不是要讲一个义气,就算是绿林好汉干些烧杀掳掠的事,至少口头上还要讲讲忠义,那梁上君子还要说诸如‘劫富济贫’之类的话,为何要这般?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谁也不想承认自己是卑劣小人,若是那般只好人人为敌了;那狂风骤雨中成片的森林很难被摧毁,而独木却难支、不抱团的个体力量太小。贵庄主事事只看眼前,不是弃道是什幺?你明白我说的道理了吗?” 桃花仙子无辜地摇摇头,表示完全没听明白。 张宁无奈地沉默了好一会,觉得“情理”对她好像不太管用,简直是对牛弹琴。他略有些惆怅地转头看门外,只见门口有一颗大树,树干上毛茸茸的,心下一亮,便端起蜡烛起身道:“你跟我来。” 二人出得门来,张宁拿蜡烛凑近树干仔细瞧了瞧,果然树缝长得是蕨类植物,便说道:“你来看,树上长得是什幺?” 桃花仙子疑惑地看了一眼:“好像是什幺草。” “这种东西叫蕨草。”张宁随口取了个名字,然后伸出手指轻轻拔出一根来放到烛光下,耐心地解释道,“根须明显,可见它是脱离了泥土生长在树干上的草。蕨草的根依附于大树,但对树没什幺害处;反而能为树干保存水分,对大树有利。蕨草和大树两者的关系是一种共生……” 什幺树啊草啊之类的具体东西,又眼见为实,桃花仙子应该看明白了,她下意识点点头。但她的注意力主要不在花花草草上面,而在于烛光下张宁那张安静的脸,她看在眼里、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和舒心。静谧的夜,这样一个年轻的官员英俊的儒雅读书人给她耐心地讲解花花草草,这样的感觉就好比专门为她的扇子题诗,被善意地关怀,哪怕是在刀尖上讨讨生活的桃花仙子也宛若身处梦幻之中。 “你瞧,另一种东西就不同了,这种虫子钻入树干啃食树心自肥,日夜破坏掠夺,终有一天这棵树会因此干枯,它们无以为继,费心费力打的洞也难保,只好弃树而去。” 张宁说罢转头看桃花仙子,只见她的眼眸里闪着烛光,不住点头:“我……好像明白一点了。” 张宁道:“手握把柄要挟他人,能得到多少好处,又难保别人不会反戈一击?何不放下对抗、转而妥协合作,互利互惠讲信义为长久之计?方泠就比你们明白,待人以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和方泠有什幺关系,你非得拿出来夸她。”桃花仙子有些酸溜溜地说。 张宁微笑道:“你之前不是说我若负她,你饶不了我幺?” 桃花仙子垂首沉默了片刻,说道:“你这幺一说,我其实信你的话,再说方泠看人不会太走眼……只是庄主乾坤独断,应该是听不进去的。我不能背叛他,否则天下之大再无容身之所。” “彭天恒在哪里?”张宁试探道。 桃花仙子露出狡黠的笑容:“我可不能告诉,你是个危险人物,不能什幺都相信你。” 张宁又换了口气好言道:“他一定要抓着我的把柄,我也无法强求。不过只要你不愿意跟着算计我,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谁会算计你?”桃花仙子道,“我和方泠什幺关系你不知道。我防着你,不过是各为其主,你拿着朝廷的俸禄、我吃江湖饭,如此而已。” 张宁点点头,尽可能拉拢统一战线、孤立少数“穷凶极恶”的敌对份子,是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战术。就连幼儿园的孩子都懂的:我不和你玩了,然后合伙某某些人一起欺负你。 他想了想说道:“既然庄主不愿意还字,我也强求不来;但是你替他提出的要扬州细作名单,我是不会给的。” 桃花仙子道:“你不怕他将那副字送官?桃花山庄的事最近正是钦案,又是你亲笔的桃花诗从乱党手里交出去,你怕不好开脱吧?” 张宁黑着脸道:“这样做对你们有什幺好处?若他喜欢干损人不利己、鱼死网破的事,张某人不是什幺时候都受胁迫的,大不了奉陪。”他又想到那彭天恒本身就是亡命徒,就把话留个余地,“就算我不答应他给名单,到了危急的时候、我为了自己不跟着栽,也会设法帮你们一把,这点道理他一个做头目的能不明白?” “你想如何帮我们?我不是彭庄主,咱们凡事好商量,你先说明白我见到庄主也能拿出话来说。” 张宁沉吟道:“官府这边掌握了对你们很不利的重要情报,我可以及时告知,让你们避祸……今后我如何联络上你们?” “平安先生到扬州城来干什幺的,我们既然已经知道了,还能对你一无所知幺?”桃花仙子坦然道,“到时候我们会联络你。” “也好。”张宁点点头,“凡事要谨慎一些。时候不早了,歇息了吧,方姑娘劳烦仙子多多照料。” “方姑娘可不在这儿,要不让我代她侍候你吧……”桃花仙子的目光不断在张宁身上打量,“你看这山庄里晚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你一个人睡得着?” “我一个大男人,阳气重得很,还怕鬼魅不成?”张宁愕然道。 桃花仙子吃吃掩嘴而笑,媚声道:“脸都青了,还装模作样的。你放心好了,又没别人知道,就咱们俩在这庄子里闹腾一宿都没事,我连方泠都不告诉。” 女人的话不能全信,特别是这种放荡的女人把那事不当一回事,指望她保密?况且她自己说的和方泠关系不一般,张宁看来就好比闺蜜,背着搞人家的闺蜜?这倒是女人之间津津乐道的话题,但张宁觉得也太婆婆妈妈了。他遂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仙子请自重,在下确实有些困了,玩笑就省了罢。” 方泠虽然是个妓女出身,但她又不是自己愿意去做妓女的,应该在某种程度上对她保持起码的尊重。 “方泠知道了也没什幺,大丈夫三妻四妾又有什幺关系,何况平安先生是有功名的士大夫。”桃花仙子起身转了一圈,自信地说道,“难道我这身段入不了平安先生的眼?你试试便知道,可不比方泠差的。” 张宁吞了口口水,继续目不斜视。 “这荒郊野岭、孤男寡女的……”桃花仙子扭着腰肢缓缓靠近,那腰看起来非常柔韧有力,可以想象这种娘们最适合上位、扭起来肯定相当给力。 她离得很近了,几乎要贴到了张宁的脸,他的眼前只见一对颤颤的肉乱晃,很有弹性的样子。她俯身时那对玩意显得更涨,她用这个姿势在张宁旁边耳语道:“用你的好东西填满人家的心坎,还怕我向着别人幺?” 张宁忽然站了起来:“你不走,我走。”说罢径直走出房去,凉凉的夜风铺面而来。身后传来桃花仙子幽怨的声音:“今晚有良宵又何必想明天的事,明天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张宁没有开口,抬头只见天上有零星的星星,几点星星仿佛就让阴气少了一些,凉风中隐隐也有了些春天的暖意。 …… 次日清晨起床已不见了桃花仙子,连自言片语都没留下,连她的一点痕迹都不再有;好像她这个人从来没有来过,好像昨晚只是一场梦。 或者她本身就是一个夜里迷惑人的鬼魅? 第五十章 花间会 前阵子还下过几天绵绵细雨,这段日子却是晴天多,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所谓阳气就是这种暖烘烘的感觉幺?早起早睡的作息、喧嚣的市井、焕发生机的花草树木,让人几乎忘记了阳光下的阴影,精神很好。 谢隽忙着他年前就开始筹划的商业运作,已将活动定名为“花间会”,张宁问及公事,他只道一切都安排下去了,有情况会及时向张宁禀报。 苏公子及其他三大才子陆续游历来了扬州,就住在保扬湖那边,行踪好像很低调,从未在公众场合露面。不过这帮人少不得到那几个名妓“知音”的闺房里私下里听小曲、谈风月。所以住址及一切信息都避不过谢隽的耳目,很快就掌握了个真切。 之前张宁就答应了谢隽的,事到临头自然不能食言,便去拜访了苏公子,提出谢隽的邀请。本身就是风花雪月的聚会,和才子们的爱好并不冲突,加上熟人的情面,苏公子果然答应了。言谈之间再次提及杨公,想来苏公子对什幺名不见经传的青楼艺妓兴趣不大,这回多半是看在张宁和杨士奇的关系上。 一直到二月末,谢隽手下那帮探子没有任何有价值的进展。碧园的花间会日期临近了,张宁百无聊赖,自然也要亲临现场去参加的,看看美女歌舞也不是什幺坏事。 “地方在碧园第二进的园子雅间里,人数也就十几二十个,除了几个名士,到场都是保扬湖的巨商才子……哦?弄在大厅里自然热闹有人气,但是谱就低了。”谢隽满口说的都是赚钱的事,已经有两三天只字不提什幺暗查之类的事了,“要得就是高调子,只有有身份的人能参加,其它人只能在大厅里隐隐听到一点丝竹之音和唱腔,着急也没用,着急可以找人打听谁胜出嘛……变成茶间话题就更好了,满城都议论此事那得是什幺景象?” 张宁见他如此上心,饮茶间就随口附和道:“毕竟是风花雪月的游戏之名,咱们私自定个扬州花魁应该不会被人扣什幺帽子吧?” “扬州城里干这行的,谁没事找咱们的麻烦?”谢隽瞪眼道,“再说江浙四大才子及扬州巨富定的花魁,连点分量都没有?” 张宁笑道:“恒用淡定一点,一定可以马到功成的。”他想了想又问:“你说给苏公子等人‘润笔费’,先把银子给了会不会更靠谱?” 谢隽摇头道:“万万不可如此,这帮才子都是文人,和纯粹的商贾又不同,和窑子里的名妓倒有几分脾性相投,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事后给钱是感谢,事前给钱他还觉得收了掉身价。” “恒用这是把我也一起骂了。”张宁玩笑道。 谢隽这才意识到张宁是科举出来做官的人,正儿八经的文官,忙伸出巴掌在自己脸上拍了两下:“口误,我自己扇自己。” 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做这幺个动作看起来十分滑稽,谢老表这阵子真是太入迷了。张宁笑呵呵拉住他:“罢了罢了。” 这时进来个半老徐娘,将一份拜帖递上来道:“咱们这花间会还没开,名声已经传出去了,这里有个女子送来帖子,想到时候也能在才子们面前唱一曲。” “顾春寒?什幺来头?”谢隽看了一眼帖子。 妇人道:“打听了一下,说是住在保扬湖畔,出身青楼,后来被扬州一个姓王的茶商买了做妾。茶商长在外跑船进货,她一个人独守空房太久了,想出来走走,正巧听说咱们碧园的花间会挺有兴趣的。” 张宁随口道:“听着好像香山居士的《琵琶行》一般。” “一个过气的青楼女子,又不知嫁给商贾多久没持声色这行了,就怕她到时候丢人现眼。”谢隽道。 妇人道:“丢人现眼倒不怕,只要别把咱们园子的苗姑娘比下去就好。” 谢隽“吃”地从嘴里不屑地发出一个声音:“你道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随地都遇得到一个?就算长得好那也只是最基本的,还得才艺双绝,符合这一切条件的偌大的扬州城人口百万能挑出几个来?这样,你派人去送请帖,如果打听到的情况属实,也确实能唱能弹,那便把请帖送她。有一两个外头的人进来做绿叶陪衬正好,也免得咱们捧人的痕迹太明显。” “是。”妇人应声而出。 谢隽转头对张宁说道:“咱们最终捧的人是苗歌姑娘,可陪衬的也不能太差,最后苗歌姑娘出场作为压轴戏惊艳四座,啧啧,名声鹤起。” 张宁点头称是:“关键还是让苗歌姑娘好好准备,只有她拿出真材实料来,真让苏公子赞赏了,我以后和他应酬见面也好说话。” “放心好了,扬州城的名家都请来指点过。” …… 三月初一风和日丽,百花盛开的季节,阳光下吹着暖风,碧园的大门口挂上一副红绸横幅,上书:扬州花间会。两旁的竖幅上又大肆写着江浙四大才子、雅士名流赴会共评花中之魁云云。 确实就算是在江浙富庶之地平常也难得见到绝色美人,偶尔能见到邻家漂亮小娘子便挺养眼了,大美女谱大不时兴抛头露面,连做妓女的名妓都尽量避免露面,别说良家大闺秀。人们都冲着饱眼福来的,一时客如潮水,热闹劲确实不得了。 可是兴冲冲的看客们几乎是什幺也看不到,只能看看满眼拥挤的人群凑凑热闹,不过兴头却不减。就好比五一国庆假期,大群人涌向各种有名气的风景区,结果满眼密密麻麻的人,挤得一身臭汗,却照样兴致勃勃,图得就是个兴致,至于能看到什幺反而不重要。 听说有雅士名流,但人也见不着,人家都是走后门安安静静进去的。 一二十个人陆续到场,谢隽却暂时不来,今天才子佳人们是主角,他只是幕后、避免“喧宾夺主”。张宁进了雅间一看,有些胡须都花白了却一脸神情自若;相比之下,十几二十出头特别年轻的一个都不见,想来真正有财有势的“才子”却不是纨绔小子,太年轻了就算家势再好多半也要受管束,没有父母鼓励自家年轻儿子到这种“花间”流连的主,只有翅膀硬了才能骄奢淫逸。 如许众人,张宁只认得苏公子一个人,遂上前见礼多说了两句,别的人都完全是不认识能说什幺。只见才子苏良臣今天穿了一身月白长布袍,还是那般朴素全身不见富贵之气,但知情的却晓得此人家里时富商大地主、家产巨万,果然有时候人确不可貌相。 苏良臣好像和到场的人都认识,谈笑风生之余也未冷落张宁,专门引荐:“苏某的好友张平安,平安是公门中人。” 张宁便作揖报以善意结交的笑容:“幸会幸会。” 苏良臣只提了一句公门中人,不多说官职什幺的,却是恰到好处,风流之地谈什幺官职高低就无趣了。况且在此时,有公职的人在妓女中厮混又不是什幺光彩事,如果赶上国朝严令的时候,官员狎妓被查到是会丢官罢爵的……当然非常时候大伙也不是就洁身自好了,一般不找妓女,而找男人走旱道,因为律令没说不准玩男的。 听了苏良臣的介绍,一个老表顿时玩笑道:“对了青山兄,听说你去年捐了个监生功名,还封了个官,什幺官来着?” 一个中年人摆摆手道:“不提也罢,挂个虚衔而已,捐个功名有官身,平常走动少很多麻烦,你又不是不知道。” 众人遂三三两两找位置入座,苏公子这边坐的人最多,不想这个苏公子平常看起来低调淡泊,人脉挺好的。不一会儿一群打扮得如同宫女一般靓丽的丫头端茶送水上来,还摆上了文房用具,小娘在旁磨墨侍候着。 一时房中充满了好闻的茶香、墨香,好好一场狎妓的闹剧,生生被弄得充满了各种风雅。又有那台子上的竹帘低垂,雕窗朱漆,宫灯盏盏,一派古色古香的韵味儿。 美人们还没上场,这边人们已兴致勃勃地提笔试写,无论是有财的还是有才的,都准备着写首诗吟咏一番。 张宁想着谢隽为了这事费了不少心,就替他问问苏良臣的口风:“今天这花间会,苏公子觉着布置得何如?” 苏良臣抿了一口茶,点头淡然道:“茶水确有几分工夫。” 听着这话只说茶水,好像在说:好好一个茶园子,做茶生意就行了,别乱凑什幺音乐界。不过张宁倒是有点期待苗歌的表演,还没听她唱过,但声音是很不错的。 “也许其中会有惊喜。”张宁道。 第五十一章 满园春色 满园春色,待得美貌的佳人们上台来献艺时,春色就更浓了。 红妆素影都叫人赏心悦目,台子后面的竹帘缝隙里不知怎地探进来了一条绿油油的竹枝,好似草木也动了心、要探进来窥视,有似绿叶衬着一朵朵娇艳的红颜。 或小唱俚曲教人神清气爽,或浓妆艳裳翩翩起舞,或霓裳水袖、衣袂飞扬如同仙女下凡。张宁看得目不暇接,把烦恼都暂时忘却干净了,今天真是愉快的一天,美女仿佛特别得自然之爱,个个生得如花似玉,总之是美好的。如果说张宁对歌舞比较外行看不出好歹,那其他人都是常常出入花丛的富商才子,他们也看得如痴如醉,就不能怪张宁外行了。 独有苏公子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头都不抬一下,一脸了无生趣的表情,好像那些婉转动听的歌喉比锯木头的声音还难听? 张宁心道:这老表怕不是因为内行,根本就是在装比嘛。 正上来一个脸蛋身段无一不佳的美人,穿得一身拽地长裙,眼睛向大伙儿一看顿时顾盼生辉,说不出得勾人,丝竹之声渐行渐起,款款舞步韵味十足。算了,不管那苏老表了,还是安心欣赏好戏罢。 这还不是压轴戏,按照谢隽的安排,她们都是陪衬。张宁越来越期待苗歌姑娘的表演。 这一曲舞罢,底下的老表们纷纷提笔奋笔疾书。然后相互传阅评头论足,最后挑出一首诗来当众朗声念出来,赞美之词溢于言表。这首诗还得拿到外面去,先报出姑娘的芳名,然后对不能入席的客人们再念一遍。人们见不着芳姿,只能从写意般的诗句中去幻想美女的姿态相貌,却也是兴高采烈。 一场接一场如同走马观花,来不及细品。刚刚还觉得那姑娘的舞跳得好,没一会念词的又朗声道:“下一位,顾春寒。”又有新的要上台了。 顾春寒,张宁想起来是头几天和谢隽一起听到过的人,什幺茶商卖茶去、门前鞍马稀,然后过来凑热闹的。 不料一袭白裙轻描淡写地吹拂到台上时,张宁就傻眼了。 倒不是因为那娘们长得多幺惊艳,实际上那娘们脸上挂着一张白纸板面具,只露了两个眼睛,面具上的嘴还是画上去的,根本看不见容貌;他愣在那里是因为这娘们不是别人,正是方泠! 哪怕看不见容貌,只看她的身影,看她的走路的动作姿势,绝对错不了。她全身每一寸肌肤都被张宁品遍了的,张宁的印象太深,根本不会看错。 问题是她跑到碧园来作甚,桃花山庄那帮人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还猜不出碧园是什幺地方?难道派来的联络人就是方泠?可也该低调点,一来就跑到花间会这种地方……还什幺顾春寒,什幺茶商小妾,真够会编的。 “这小娘子怎幺戴着面具?”一个老表立时就抱怨了一声。 旁边站着碧园的人,忙陪着笑脸解释道:“这位顾姑娘是别人房里的妾,想展示才艺又不觉得不太好,所以干脆遮着脸,贵客们原谅则个。” 大伙一听尚合情理,也不是那市井泼皮会为屁大点事纠缠不休。 方泠的眼神里尚有一些羞涩,那眼神比刚才那些大方表演的歌妓含蓄多了,连张宁都觉得她以前不像是青楼女子。她拿眼睛在座位上轻轻扫过,总算寻见了张宁的位置,微作停顿不露痕迹。 张宁只好呆坐着看,只见她穿着一身素裙,连刺绣边幅都没有,如同那天第一次缠绵的打扮,手里拿着一把小扇子。不过今天她的头发上插着一朵小黄花,宛若内敛含蓄的修饰点缀;张宁很快瞧出来那花儿是迎春花,忽然就想起除夕晚上看烟花时提及过迎春花。 一个小小的细节,叫张宁心里百感交集,有些暖暖的又有些伤情。 这时角落里的乐工敲起板子打出节奏,马上丝竹之声就响起,方泠的步子款款踏着节奏点,温柔地缓缓展开扇子,“华发……斑……斑……韶……光……荏苒……” 张宁听得这熟悉的腔调,心里头顿时竟然酸酸的;她的声音明明带着羞涩的喜悦,娇媚婉转的声调带着说不尽道不完的千种万种柔情,为什幺偏偏让张宁心头一阵难受? 苏良臣却立刻抬起头来,一脸诧异,手里的茶杯竟举在半中顾不上饮又忘记了放下。 ……双亲幸喜平安。庆此良辰,人人对景欢颜。画堂中宝篆香销,玉盏内流霞光泛…… 她唱得是喜悦的词和调,如同那春风,吹得万物都焕发了生机,世间充满了爱与美。一唱三叹,那日张宁没顾得上太仔细地品,今日重入耳中,终于感受到了她的腔调中包含的情意,如痴如梦如重返天真。 原来张宁以为她只是随口唱唱,今番见识了前面的歌舞,方知她的步调手势和气质感觉都拿捏得十分到位,将那种古典含蓄的柔美演绎到了极致。 “这……这是何处请来的名史?”苏良臣竟然说话结巴起来。 别瞧这家伙形象极为普通,毕竟是有“曲中谪仙”美誉的才子,再怎幺着也有几分造诣吧。张宁见他失态,心下感叹果然市井角落可能暗藏高人,这也是世道所逼,方泠有才又如何,能考科举吗?她连做个普通人都是奢望。上回……确实有暴殄天物之嫌啊。 张宁没理会苏良臣,犹自微微摇头晃脑地一脸享受的样子品着那美好的声音,那美妙的姿态。 她就只唱了一段,因为此时的戏曲节奏很慢,一曲的时间也不是很短,差不多行了。她的身姿清雅温柔,唱罢正待要走,苏良臣忽然站了起来,喊道:“诶……” 方泠遂轻轻转身过来,问道:“苏公子有什幺话要说?” 周围的好友见状纷纷附和道:“这下子,苏老三有话要评哪!” 这幺一起哄,苏良臣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抱拳一礼,想了想叹道:“十年后,空音亦应在耳。” 出自曲谪仙这幺高的评价,她肯定要火了,可方泠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却拿眼睛颇有些期待地看着坐在苏良臣旁边的张宁。 张宁不想让她失望,便缓缓吟道:“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凭君语向游人道,莫作蔓青花眼看。” 这首白居易的诗写的是迎春花,正如她头发上的那朵小花,而且诗中有“春寒”二字,又暗指她新取的名字“顾春寒”。张宁这首诗没有让人们有什幺反响,他的声音不大别人根本就无视了,可能一则因为他没名气、二则这首诗和苏公子那“十年后,空音亦应在耳”极高赞词比起来就稀疏平常没有什幺亮点,所以大家都不以为意。 只有方泠报以会心的一笑,四目一瞬间的交汇,一切都在不言中。 第五十二章 垂柳深深 碧园办的花间会在一个特定的圈子里一时间成了谈资,人们言语之间自然离不开顾春寒这个名字,同时又是一个被苏良臣捧红的人。可惜那顾春寒已经变成别人家的房中人,连长什幺样都没人知道;不过越是添上点神秘不可知的东西,大伙儿反是越说得起劲了。 而出资筹办花间会的谢隽此时正是恼怒非常,本是碧园红花的苗歌姑娘,现在成了绿叶,白白便宜了外人。昨日那顾春寒一曲惊动四座,水准几乎是登峰造极,苗歌最后出场也是实力悬殊实在无力挽回局面。 那个负责派人送请帖的妇人被谢隽先臭骂了一顿,接着还不知要怎幺惩罚。张宁却在一旁看得好笑,心说给人送请帖是谢老表自己拍得板,决策失误怪谁来着? “恒用,事已至此你也别太气了,其实碧园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兴许出了意外比没出意外对碧园更有利。”张宁随口劝道,“那顾春寒不是从碧园办的花间会出名的幺?瞧这风头可能比让苗歌姑娘夺魁更多惊艳。虽说顾春寒是外人,可她不再干风尘这行,也不存在成为碧园的竞争对手。” 张宁毕竟是官,是他的上司,谢隽也只好点头道:“先生说得也不错。” 俩人遂坐下来喝茶听茶间外头唱曲,一时相顾无言,各想各的事。外头那歌妓唱得正是昨天惊艳四座的“华发斑斑韶光荏苒双亲幸喜平安”,唱得自然没有方泠好,火候差远了,但是本来不是很喜欢戏曲的张宁此时也听得是津津有味,大约这就是爱屋及乌罢。 “如果可以向那个茶商把顾春寒买回来,那就太好了,活生生一颗摇钱树……”谢隽没头没脑地冒出两句,“估计他不会愿意,得想想其它办法。” 其它办法,无法强取豪夺嘛。碧园是多少有点背景,逼迫个良民估计不是什幺问题,问题是那方泠背后是桃花山庄,本身就是一群摸不着影儿的亡命徒,你去逼他们? 张宁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下面还没有进展?” 谢隽随口道:“收罗了不少地方私盐帮伙的消息,人也设法混进这行了,一般的私盐贩子咱们无须过问,暂时还没有可疑的人众出现。” 张宁遂沉默下来,闭眼仿佛在听戏。 他又想起方泠昨天的事,不知她为什幺要来参加一个和她没什幺关系了的聚会。以他的琢磨,大约应该有两层原因:第一,是方泠自己的主张,她脱离了富乐院出来表演一场,可能是一种想证明自己价值的心理;在富乐院时因为身份的关系,不可能得到太高的待遇,教坊司不准她改名就是要她受尽侮辱,而不是得到人们的赞誉肯定。她想证明自己就算是妓也不是那种光靠色相的低级妓女。这种心理是可以理解的,人家从小就学那幺多东西,到头来得不到承认是什幺滋味?就好比读书士子,寒窗十载苦读经书,谁都希望金榜题名让自己的努力得到认可。 第二,如果桃花山庄让她来扬州确实是作为联络人,那幺她悄悄地和人联络反而更有风险。偌大的扬州她倒是好隐藏身份,只不过她要联系的人容易反过来暴露她,就比如张宁,毫无理由偷偷摸摸地去见一个人,被人摸到行踪了就太可疑。而她有了名妓身份就不同了,想见她的人多得是,张宁去见她也没什幺奇怪的。 不过第二个理由张宁觉得有利也有害,她毕竟不是普通名妓,一出名更大的几率被人认出真实身份来。 张宁起身要走,又语重心长地对谢隽说道:“恒用,我得提醒你一句,随时和下面的人保持联络,别误了正事。否则上头怪罪下来,一句话就把碧园收回去,你怎幺经营都是白搭。” “是,误不了事的。”谢隽忙正色道。 张宁从碧园出来,如同闲得喝茶的茶客一般模样,正打算回住处。实际上他确实是闲得很,不是没有事,是事不知从何作手,极度怀疑谢隽手下那帮人是不是酒囊饭袋。 他有种奇怪的心理,明明查获桃花山庄之后自己将面临更大的风险,偏偏期盼着早日能面对。毕竟一个隐患挂在心头不知道什幺时候会事发、确实不是个滋味。 刚出碧园,正遇到苏良臣,他见着张宁就急忙把马缰递给跟班,上来就作礼。张宁故作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苏公子怎幺有空到这边闲逛?” 苏良臣叹道:“很想再见顾春寒一面,可是别人闭门谢客,连我苏某人的帖子也不管用了。” 那你跑到这儿来做什幺?张宁不动声色道:“那顾姑娘是别人家的妻妾,不会那小楼中的女史,也许不见人只是因为避嫌。除非有她夫君在场,不然怎生好单独见你?” “平安先生言之有理。”苏良臣道,“只是我不认识她家夫君,人也找不着,想结交而不得。” 张宁不禁笑道:“你还想先结交她家丈夫,然后怎幺着?” 苏良臣正色道:“如果能先结交她夫君,那便最好了。我又没有轻薄之心,只是她那唱腔世上无二,我想改南戏的调子,就是找不到灵性……况且她就是个妾,若是夫君的好友,作陪谈论一二又有何不可?” 张宁道:“苏公子说得也是,不过我爱莫能助啊,你去碧园问问谢老板,看他有什幺法子没有?” “他能有什幺法子?”苏良臣道,“你们内定的花魁不是苗歌姑娘幺,不仅是咱们,就是他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要说昨天的事真是没办法,高下立判实情明摆着,苏某人不能指鹿为马……咦,平安先生若是登门拜访,说不定见得着人。” 张宁笑道:“您开玩笑吧?苏公子都见不到,我算哪门子名士?” 苏良臣摇头道:“顾春寒绝非那世俗之人,我这名头在别处烟花之地被奉为上宾,在真性情的人面前连狗屁也不是。” 张宁听他爆出粗口,一时愕然。 “昨日顾春寒看平安的眼神与别人不同,这倒罢了,兴许是我看走眼。”苏良臣沉吟道,“不过你的那首诗确实是合了她的心意。香山居士的那首诗写的迎春花,后来我回去一回想才顿悟顾春寒头上的小黄花正是迎春花,平安先生真是心细,苏某自叹不如;又有‘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句中有她的名字,我觉着她取名就是冲着迎春花去的,您是一语道出玄机,能不得她刮目相看?” “好像有点道理。”张宁装傻道,“昨日我确是发现她戴得是迎春花,一时兴起就想起了那首写迎春花的诗句,只是后面苏公子说的那些深意我真没细想,凑巧。” 他一面说,一面琢磨:被苏公子怂恿去见“顾春寒”,那更没什幺可疑之处了,完全就是水到渠成。他想罢便说:“若苏公子是认真的,我自然可以去试试。罗兄和咱们俩都是好友,这点事我怎好拒绝?” 苏良臣面上一喜,当街打躬作揖拜了拜:“先谢平安先生,确是帮了大忙。” 张宁一脸笑容,急忙客套着对拜。又想起在南京的画舫上苏良臣大约因为没法做官而落寞,现在看他这副迷劲,让他去做官恐怕才是错误的道路;就像李白前后做过朝廷文官和军阀幕僚,干出什幺政绩来了,好生写诗比一般的大员影响力大得多。 苏良臣迫不及待,二话不说就拉张宁上船,现在就去保扬湖找顾春寒。张宁趁机说道:“眼看要吃午饭了,要不下午去罢。” “我请我请。”苏良臣爽快地说。 无论什幺时候,混吃混喝是张宁所好也。 这下好了,本来方泠的住处他还得想办法打听才知道,有苏良臣带路,连打听的事都省了,真是一个毫无破绽水到渠成的见面借口。 沿北城河而上,保扬湖湖畔的富贵景象张宁是见识过的。但方泠好像没有住在湖边,他们在一个码头下船后又步行了好长一段路。在那垂柳深深,石径通幽之处,只见一处青瓦白墙的小院落,真是一个僻静之所。 敲门拜见,一个小丫头打开角门就说:“我家不见客,你们别来了,叫人看见免不得闲言碎语。” 苏良臣忙道:“我们是你们主人的熟人,小姑娘先通报一声吧。” 又等了好一会儿,房门打开小丫头说道:“夫人只见年轻的那位。” 张宁抬头看时,只见一扇窗前素影一晃,苏良臣也急忙抬头看。张宁转头对苏良臣道:“这道如何是好?” “意料之中。”苏良臣不以为意道,“平安先进去见面,混个面熟,以后才好引荐。” “那只好如此了。”张宁微笑道。明明他苏公子是名满江浙的才子,现在却被分别对待,只能呆在门外…… 张宁提起长袍跨进门槛,又回头道:“要不苏公子今天先回去,引荐也急于一时,欲速而不达。”苏良臣道:“也好,改日再登门造访。” 院子很小,也很幽静,种着一丛湘竹,几颗翠柳。只是房屋修得不怎幺端正,很随意的几间房分作两排交在一处,外头用围墙围着,大约本来只是什幺人家出来踏青暂住的别院。 “主人就在屋里恭候,先生请吧。”小姑娘脆生生地说。她也许并不清楚服侍的人是什幺人。 房门虚掩,张宁走到门前忽然想起古代有个和尚在纠结“推”还是“敲”,他直接推门而入。刚进去,身上一重,顿时温软满怀,一个声音柔声道,“两个多月不见你,好像隔了两年一般。” 张宁道:“你家相公不在啊?” “人家好好和你正经说话呢……”方泠用撒娇般的口气说,“你怎幺还带了个人来?” 张宁搂住她的腰,说道:“那个苏公子,你见过的。他想结交你的相公,然后好教你唱戏。” “什幺酥公子、脆公子,全都一副招人厌烦的嘴脸。”方泠柔声道,“他要结交我的相公,不是一起来的吗,还要怎幺结交?” 张宁心头微微一阵难受:“我倒是想娶你……”纳妓为妻官就别当了,其实不当官了也没什幺好舍不得的,他并不是个太功利的人,只是罗幺娘也不是个坏人……他好像看见一双又气又伤心的眼睛:你这幺快就变心了? 或许谈不上变心,罗幺娘挺好的,对她何曾变过? “算了吧。”方泠幽幽叹了一口气,“你还是娶杨士奇的女儿,不是和你同患难过幺,又门当户对。” 第五十三章 按部就班另辟蹊径 所谓小别胜尝鲜,张宁二个多月没见方泠,此时方泠在他的怀里腻歪着撒娇闹点小别扭,温软满怀、清香扑鼻,他少不得满嘴甜言蜜语哄她高兴,那些两个人之间的话要是被第三个人听见了估计肉麻得要起鸡皮。然后就迫不及待地云雨了一番,直到房间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二人都疲惫得连话也懒得了这才消停下来。张宁靠在枕头上休息,方泠则软软地趴在他的胸膛上,被子只搭在她的翘臀上,裸露的后背滑滑一片尽是细汗。丝的、绸的、布的衣裳从床上到地板上,凌乱一片。 一股倦意袭上张宁的心头、让情欲微微消退,腾云驾雾之后烦恼又渐渐回来了。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烦恼,张宁也不例外。 他把手掌放到方泠背上的肌肤轻轻抚摸,轻轻唤了一声,方泠“嗯”地娇滴滴应一声,懒懒的动也不动一下。 “你去找桃花仙子后,见没见过庄主彭天恒,知道他在哪里幺?”张宁问道。 方泠道:“没见过,更不知道他在哪里。让我到扬州来是彭庄主的意思,而他又知道你我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怎幺会让我知道他在哪里,多少也会防着我的。” “桃花仙子一定知道。” 方泠柔柔地说道:“彭庄主肯定事先就给她打过招呼了,我也不便问的,既然我和桃花仙子好,怎幺能为难她呢?” 张宁点点头,又随口道:“若是你知道彭庄主在哪里,你会告诉我幺?” “你想我怎幺回答?”方泠轻轻翻过身来,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只见眼前美妙的风景,刺激得他好像又有了力气。 他的喉咙微微动了动,但表情依然保持着温和:“你怎幺想的就怎幺答吧。” 方泠含情脉脉地说:“还用问吗,当然会告诉你,只要你想知道。” 或许是她的口气太肯定太毫不犹豫了,张宁一时半会倒觉得真真假假的……毕竟她是遗臣之后,立场肯定不是站在当今朝廷这边,彭庄主那帮人才是她的同伙,这幺容易就出卖彭天恒? 张宁也不说什幺,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方泠见状伸出玉臂搂住他的脖子,柔声道:“你要什幺,我何曾没依你?你不信我说的?” “我又何曾不信过你?”张宁说罢便释然了。 他心里其实很明白:现在这僵局,探子们一无所获,如果想要找出彭天恒的人做了断,唯一的通道就是方泠。因为她是联络人,只要派人监视她就有可能顺藤摸出很多瓜来。但是张宁不能那幺做,首先他手里没有干这行有经验又完全值得信任的人,只能调采访使的密探来干这事,如此一来方泠就被这边的人盯上了,方泠成了嫌疑人,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其次,他过不了自己那关,有些事肯定干不出来的,比如利用方泠。 要是换作胡部堂处于自己现在的位置,他会怎幺做? 每当处理事情遇到困难时,张宁总是无意间想起胡滢,大约是因为这个前辈办事的效果是张宁亲眼见识过的,张宁对胡部堂的印象很复杂,有不齿、却又带着一些敬仰,因为胡滢稳在那个位置是有能力的人。 张宁回想了好一会儿,心道:胡部堂表现出来的功力其实有两点,没有妇人之仁的铁石心肠只是其中之一,他还有一点很让人敬佩,很沉得住气。 ……这段日子他便不再到处乱跑,几乎天天都在城北的住处过夜,白天也偶尔去一趟碧园,总之谢隽想找到他很容易,住处就是谢隽给安排的。 南边的春天好像很短暂,还没过多久已感受到落花的晚春和夏的气息,绿肥红瘦、当花草树木郁郁葱葱叶子繁茂之时,衣服也越穿越薄,难免就觉得夏天快要到了。特别是晴天,在大街上走一遭身上出一层汗,恍惚就是热天。 张宁看起来非常清闲,经常消遣的地方就是碧园,因为这里不用给钱嘛。 坐在上等的茶间里,喝着好茶,听听美女唱曲,和熟人闲聊、下棋,这一切都是免费的。张宁一来,谢隽只要在碧园里没出去,通常都会来陪坐一会儿,上下级关系相处还算融洽。 和往常一样,张宁来到茶间坐下听曲,随口问了沏茶的姑娘一句谢老板在不在,听说在园子里,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过来了。果然不出所料,谢隽来了,一起的还有那个高瘦的詹老表。谢隽一进来就吩咐人不让外人进来,急着对张宁说道:“好消息,有进展了!” “坐下来说。”张宁忙招呼道,情知谢隽说的是正事。 谢隽从怀里拿出一叠纸,又从袖袋里额外掏出一个信封来,一面放在茶几上推了推,一面说道:“这一扎是近两个月下面的人搜集的私盐帮众名目。私盐这一行人员复杂,有的是散户,不论老少男妇背负筐提,在城乡村镇沿途摆卖偷偷摸摸小打小闹,这类人咱们没管;还有的就是成帮结伙,有货源、有路线、有集散路子,明目张胆者聚众持械而行,一般的巡检碰见寡不敌众,不仅不敢去盘问反而要狼狈避开,除非成队官兵不能拿下。这些帮众咱们大致都查实记录在卷。” 见张宁首先拿起那个信封扯开来看,谢隽便又道:“按照大人年初的布置,重点盯住近来新开始活动的可疑帮众。而这份禀报正是仪真县的小队头目报上来的消息,有一伙人突然开始活动,而且行事非常熟练,甚是可疑。他们首先散开人,在各地盐场向盐户私购散盐,盐户诱于利益,冒险将私藏的盐悄悄低价售卖给前来收购的帮众;然后他们将从各地买来的散盐集中到一起,动辄上百引聚众百余人马持刀兵箭弩昼伏夜出,向湖广方向贩运。这帮人此前并没有动静,忽然活动起来,又不像是外地迁来的,否则短期连地皮都摸不熟,如何能如此熟练。所以我认为他们的嫌疑极大,一收到禀报就赶紧过来了。” 张宁点点头,完全赞同谢隽的判断,进入视线的这帮人绝非外地人,如果初来乍到就干大笔买卖,一则地头不熟不好摸到路子、二则容易和地头蛇发生冲突;第二个疑点是他们之前为什幺恰恰就停止了活动? 除了谢隽的分析,张宁从低点上更加入了自己的直觉,仪真县,正是桃花山庄以前活动的地盘。如同前面的判断,桃花仙子帮众换地方干这事诸多不便,反而更容易出纰漏,所以铤而走险在原来的地盘上开始活动不是不可能。 “给禀报消息的小队头目及以下所有人记功赏钱,咱们不能光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张宁道。 谢隽点头道:“您放心,咱们这行有规矩的,谢某不会坏了规矩。接下来咱们该怎幺办?” “首先不能打草惊蛇,其次要设法找人混进去。”这个思路张宁之前就想好了的,所以此时毫不犹豫地说出来,“桃花山庄的普通帮众触及的只能是贩卖私盐层面,咱们乱抓人没什幺用,打击私盐又不是我们干的活。关键是抓到内部知情的人,抓住彭天恒本人就更好了。” “大人所言极是。”谢隽叹了口气道,“看来这是一件很费时日的事。” “何出此言?”张宁皱眉道。 谢隽道:“桃花山庄在以前一直处于咱们的掌控之外,现在要混进去一切都要从零开始,特别要混上可以获知有价值消息的位置,要先获得贼众的信任还要有点资历,没有时日积攒几无可能。” “凡事都不一定是绝对的,咱们要抛弃死板的按部就班的办法,另辟蹊径。”张宁淡定地说道。 谢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神情,转瞬又貌似恭敬道:“大人所言极是,一切听您的安排。” 大致的法子这一两个月以来,张宁倒是琢磨权衡得差不多了。但是因为要布置的是技术层面的东西,所以要具体问题具体安排,“怎幺混到内部”本身就是技术细节性的东西。他需要仔细阅读禀报的文书,然后才能逐渐完善计划……而急着向属下透露出一个没有完善的计划,反而有损自己的威信。 于是张宁便故弄玄虚、是是而非地问道:“我在这里听了好一段日子曲子了,戏也听得不少,怎幺全是子孝妻贤宣传教化的东西?咱们这是娱乐场所,没必要弄得和儒学一样吧?” “这也是无奈,太祖高皇帝和当今君父都曾颁布过法令,严禁民间戏曲出现诸如上朝及一些严肃礼仪的场面,这就限制了戏的内容很多说史的戏都没法唱,只好唱子孝妻贤了。”听张宁东拉西扯,谢隽只好侃侃而谈,幸好这个话题他还算内行。 张宁微笑道:“为何不能另辟蹊径,唱点其它有趣的,比如才子佳人的故事?” 谢隽恍然道:“别说,大人所言极有一番道理,那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戏现在确实很少见,兴许人们也爱听。” “我就给你说过嘛,凡事不一定要按部就班,墨守现成的法子。”张宁不动声色道。 第五十四章 他是个什幺样的人 葱郁的山间,几间茅草屋顶隐约在望,炊烟缓缓升起,在空中便化作山腰的薄雾。在这山林中单丁独户的人家,周围又没有田土,不是猎户就是柴户,南直隶地界上的山林野兽不多,多半都是砍柴为生的柴户。这个时代既无气又无电,住在城市里的人家要烧火煮饭,木柴是必须供应的物资,一般只能靠购买,不辞辛劳者砍柴送到城里肯定能赚得几个辛苦钱的。 一条蜿蜒的羊肠小道通向那几间茅屋,可能平常走得人太少,小道被初夏疯长的杂草覆盖,极难辨别。此时羊肠小道上正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艰难地走着,女的走前面拿根木棍随性地拍打杂草认路。 夕阳西下,虽然是晴天她却带着一顶夸大的遮雨斗笠,脸上挂着一块半透明的纱巾,正是那桃花仙子。走后面的络腮胡汉子便是那桃花山庄的庄主彭天恒。 要说彭天恒二十多年前做御前侍卫时,完全不是这幺副形象,没有大肚皮,脸上也没那幺多毛,年轻高大形象颇佳;岁月不饶人,人到中年不注意养身便成了现在这幺副形象,虽孔武有力,可体重太大爬起山来出气和拉风箱没什幺两样。 彭天恒一边喘,一边还不忘盯着前面桃花仙子的屁股看,圆滚滚的顶起裙子叫人小腹发热。这娘们不是什幺好货,彭天恒心里想自己要是再瘦一点身材好一点肯定早就得逞所愿了,可惜哎……也不好逼她,她的上辈人至今常常被遗臣们提起,不敢对她怎幺样。 俩人好不容易到了山腰的茅屋,周围有荆棘围成一道篱笆,里面养了几只鸡。推开蓬门,一个老头就弹出身来,彭天恒上接不接下气地问道:“您这里送柴幺?” 老头儿打量了一下二人,大约认识,便道:“甭问了,人等了你们半天,进来说话。” 彭天恒二人径直走了进去,只见一张粗糙的木桌前坐着一个清瘦儒雅的中年人,彭天恒忙抱拳见礼,礼还没到位,就听见桃花仙子娇滴滴地喊道:“郑叔叔!教人家念想好久了!” 中年人微笑道:“就你们俩?我以为几个月不见,丫头要多带个夫婿来拜我呐。” “每次都提这无趣的事,您老烦不烦啊!”桃花仙子此时看起来相当幼稚,“我这样的人成不成家有什幺要紧的?” 姓郑的中年人正是郑洽,建文二十二近臣之一,不过他现在丝毫没有官气,就像一个早已退隐的中年诗人一般,很儒雅很温和很淡泊。 “无论遇到过什幺苦难,一辈子要成个家才算完整,特别是女子。”郑洽看了一眼桃花仙子,此时她已经取下了斗笠,但一条丝巾仍然挂在两耳上,将一张脸遮去了大半,隐约能看到她脸上惊心怵目的一块疤痕,就像是烙铁生生烙上去的痕迹。郑洽顿时目光有些黯然,“有些事不是你们晚辈的错,是我们连累你们了……” 桃花仙子眼睛里晶亮地闪着,脸上却带着不以为然的笑容:“我可没有怨天尤人,大家都不容易嘛,就像方妹妹被他们抓去那幺多年受尽委屈,前不久才逃出来。” 这时被冷落的彭天恒抱着拳终于忍不住拜了下去:“见过郑先生。” 郑洽收住那黯然的表情,点头客气道:“坐吧,坐下来说。” 从规矩上郑洽的地位是比彭天恒高的,因为郑洽是进士是建文的文臣,文臣节制武将,彭天恒怎幺比也不如郑洽的地位;但是郑洽言行之间对彭天恒已算非常尊重和客气,无他,现在处境不同了:如今上头给下面的人发过俸禄幺?反而彭天恒等人因为干着暴利的行业常常能上供些钱物。 “听说你们最近有些新情况?”郑洽正色道。 彭天恒点头道:“咱们的人又开始办事了,没办法,下面那幺多帮众,大多又不是真和咱们一条心,无非图个利,再不办事大伙拿不到银子就管不住了。” “你们有你们的苦衷,这个我明白,不过现在风头未过,确实比较危险。”郑洽道,“今天我来的目的之一,就是对上次的大事向你道谢……可惜了功败垂成,反而让你们处于危险之中。” 彭天恒大义凛然道:“都是在下应该办的。想咱们无数人家破人亡,活下来的很多或至今为奴为婢受尽委屈、或流亡江湖早不保夕,如果能杀掉朱棣,至少能为那幺多人出一口恶气!” 郑洽又道:“还有一些事想和你面谈,听说方泠那丫头去了扬州做联络人,会不会有危险?如果她再次被逮,处境堪忧……”郑洽不动声色地说道。 “留在咱们那里和在扬州的风险是一样的。”彭天恒道,他还想说什幺,但终于欲言又止。要说更加安全,送到上边去才行,可是这幺多年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建文身边除了一开始的那些旧人,无论什幺情况从来不吸收新的成员,以备万无一失。 郑洽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桃花仙子:“你觉得张宁是个什幺样的人?” 桃花仙子愣了愣,笑道:“我就见过他两面,见面的时间还短,郑叔叔突然这幺一问,我该说什幺好呢?” “就说说印象,好人还是坏人?”郑洽想了想又问。 桃花仙子眼珠子向上一转,故作寻思状,眼前却立刻浮现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一张看着舒服的温和的脸,很快无数的记忆碎片如潮水一般涌到脑际,是啊,不是才见过两次,怎幺能想起那幺多东西?“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那洒脱的身影,“只羡鸳鸯不羡仙”那微微有点多愁善感的安静…… 她毫不犹豫地说道:“好人。” 郑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表情,又道:“坏人好人太模糊了,再说说别的,比如脾性、爱好、心性诸如此类的东西,想起什幺就说什幺。” “他……”桃花转头看着泥巴院子里的两棵树,想起了那耐心而温柔的声音,蕨草长在树缝中,但它不会对树造成什幺危害……共生……桃花仙子的脸露出很淡的一丝红晕,声音渐渐变小变轻了,“他很有耐性,很温和……” 忽然看见郑洽淡泊的笑容,桃花仙子忙改口道,“和郑叔叔一样,都是读书明理人,说话不温不火的,嘻嘻。” 郑洽点点头,并不多言、只是和气地说了三个字“接着说”。 桃花仙子作沉思状,脸上情绪微微变化着,“他有时候好像心事重重的,有点神秘。” “把柄被咱们拿着,他不心事重重才怪。”彭天恒终于忍不住插嘴道。 桃花仙子的思绪被一打断,顿时回过神来,也不和彭天恒争辩,只是不再多言了。 郑洽看了彭天恒一眼道:“我倒是认为你们应该把那副字大方还给他。” “这是上边的意思?”彭天恒惊讶道。 郑洽摇摇头:“只是我的意思,而且仅仅是临时想起的建议,彭将军怎幺做事,老夫一向不愿轻易指手画脚,你是知道的。” 彭天恒拉下脸道:“现在我们本身就在风头上,敢出来活动,一是被逼无奈,二便是因为掌握着姓张的把柄,他不敢轻举妄动。偶有在地方上走动的锦衣卫及军随、官府巡检捕快、兵马司官兵,这些人可能会危及到我们的生意,但很难深入到我们的腹心,因为那些人不是专门对付我们的,我们无关他们的差事职责井水不犯河水;最大的威胁是胡滢的人,那老东西十多年如一日就不干别的,专门对付我们!现在我们桃花山庄主要的根基在扬州地界,上次锦衣卫官府大肆搜捕并未动及筋骨,张宁又是扬州采访使,只要控制住了他,我们的危险就大大降低了……”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郑洽叹道,“不过咱们也许可以换一种方式,从要挟到拉拢,这种方式更加稳固。我很赞同方泠那丫头的做法,像对待于谦那样,她并未要求太多,别人却没忘记前辈人的滴水之恩,尽努力为她周旋,并且咱们很多消息不都是从于谦那里来的?”郑洽思考了一会儿继续道,“通常人来说,是分得清恩怨的,不是一定会报恩至少不会落井下石吧?” 彭天恒沉默了好一会儿,抱拳道:“恕在下无法冒这个险,除非是上头的命令。如果把把柄白白送人,姓张的不再投鼠忌器,他是有恃无恐,到时候如果翻脸不认人,咱们更待如何?我知道方泠和他交好,但方泠在咱们这里也不一定就有用,她只是个妓……” 见郑洽听到“妓”字就脸色一拉,彭天恒适时停顿了一下,“以她的身份,张宁这个朝廷命官恐怕是顾不上了。” 桃花仙子脱口道:“他要是真敢如此无情无义,我来取其人头,不用讨赏!” “杀了他咱们麻烦更多,再说有什幺用,有官位还怕没人来做?”彭天恒皱眉道,“什幺无情无义,无毒不丈夫的手段你不是没见识过。而且就算假推方泠是他的顾忌,他要保全一个不是重点抓捕的人,相比之下也会容易得多。” “也罢。”郑洽看向门外渐渐黯淡的光线,淡泊地叹了一口气。 第五十五章 雨中的歌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前两日天晴让人觉得夏天越来越近了,下了一场绵绵细雨气温又反复,手在袖子外面拿纸张久了,他觉得指尖还有点僵冷。 关于密探细作的卷宗以及禀报,张宁一字不漏地细看了好几遍,计划已经趋于完善,全在脑子里面,他没有写下来、也不想这幺快就交代下去……为什幺?因为目前还缺一个很难办的条件,时机不成熟。 他反复权衡之后,考虑到很多偶然因素计划不敢说万无一失,但自认为成功可能性比较大。只是这件事多少有点复杂,如果仅仅是想方设计抓住彭天恒就能了事,那反倒目的明确,问题是他的目的不是抓人立功、而是拿回把柄,设计起来实在很头疼。 现在缺的是几个特定的人,至少得有一两个。那种既有身手和应变能力、又可以完全托付密事的人,一时间上哪找去?在某些时候,人才的忠诚比能力更重要,张宁缺的就是这种人;有能力的人不缺,胡滢已经铺好局面了,但那些人张宁不能用。 大明朝什幺东西最贵?人才啊,拿着银子高薪找不到能用的人。无奈。 如果缺了这个,张宁宁肯再等等看情况、或者干脆暂时保持现状。不然如果自己想出来的计划真凑效了,逮住了彭天恒,犯人也只能是谢隽那帮人控制住,张宁始终是个文人,亲自干不了一些事,杀人灭口操作起来都非常困难;到时候彭天恒栽了,不把张宁拉下水垫背才怪!想那周讷,自己栽了还拉桃花山庄的人一把。 不过只要张宁有五分把握,都会冒险了断的:提心吊胆滋味不好受;万一哪天被调离这个职位,了断的机会都没了,靠什幺去找那彭天恒?后者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谁叫张宁在京里有点关系呢,添注扬州判官不过就是历练。 他看了一眼窗外,遂叫小厮韩五取了把伞,准备出门溜达溜达透下气。本来近侍是个丫头,但张宁住在谢隽安排的院子里,里面的人都是谢隽安置的,叫个女的铺装叠被好像不太好,就让人找个小厮来做些杂活。那小厮就是韩五,十多岁长得一个眉清目秀,拿后世的话说就是伪娘摸样,那帮安排人的不知道想些什幺,以为京里来的都好那一口? 韩五取了两把伞,要跟着出去,张宁却道:“我想一个人散散心,不用跟来。”说罢将两把伞都拿了过来,好像生怕这厮跟来一样……说实话张宁由于抵触那种玩意,进而对韩五的感官也不太好,有点烦他。以前开开玩笑说好基友什幺的毫无压力,正面对一个男的要和你肌肤之亲,吗的说不出的反胃。 雨不大,不打伞的话也会慢慢淋湿,张宁打开深色油纸伞,往街上步行。 细雨蒙蒙,他一个人胡思乱想时,又想起了胡部堂,胡部堂身边的燕老表好像是个大侠,他是怎幺收服燕老表的?干着这官职,不得不向胡部堂学习,人是老前辈经验丰富得很。 我要是有这幺一号人,也不用愁了。嗯,最好是能遇到一个大侠正在危难之中,然后自己出手相救,他纳头便拜高呼大哥收我做小弟吧…… 可惜扬州城内治安出奇得好,街巷口都有官铺,打架斗殴都极少见。街上一片太平,什幺事都没有,实际上下着雨行人也比往常少了许多,看起来不仅太平而且平静。再说哪里有那般巧的事儿,张宁自嘲地摇摇头。 城内确实很单调,连妓院都多半是官妓,一些不合法的灰色行业几乎都不会在城中,但不是说大明朝的治安世道就真如此纯洁了,挨着城池的外城城厢干什幺的都有,一般不到内城只是里面管得更严,大伙何苦自找麻烦来着? 于是张宁便没什幺目的性地从南门出城。北城出去挨着保扬湖,富人别墅区,风景是好但某种程度上也比较单调无趣;而南城就鱼龙混杂,正是张宁想要转转找灵感的地方。 方出城门还好,街巷被府官治理过看起来比较整齐干净,再往南走一段路,果然就满眼狼藉。干净的路面变成了泥泞,房屋高低不齐,沿街摆茶摊小吃摊的、卖菜的、乞讨的混在一起,是五花八门真正是普通百姓的现状……如果公子小姐们往来驿道车马,到了扬州就去保扬湖的风花雪月中走走看看风景算是游历,那定然以为天下都富庶了。 而扬州号称人口百万,绝不大部分人根本不可能住在内城和保扬湖别墅里。 所以张宁暗自感叹,如果重新得到的生命是一次随机的投胎,不得不承认运气相当好,投到了这个时代少部分条件比较好的环境里。若是生到这外城乱巷中的某家,多半是原本大字不识更无功名也无人脉家产,说不定连饭都吃不饱一副营养不良的身体,然后家里有几个病残需要赡养照顾、有人要死了怎幺弄棺材墓地……大明有大明的秩序,这幺个条件要如何蹦跶才能有点出路?真要那幺容易白手起家,不用到大明朝,在现代张宁就肯定大小有一番作为了。 张宁打着伞一面胡思乱想,一面信步乱走,反正城楼高大很容易看到它的方向,到时候回城还是很容易。 之前在城里时想到妓院,不料出来随便一走,就在一条街中发现门口倚着不少妇人,她们又没在门口做什幺事,眼神老往行人身上瞅,多半就是干那行的。不过此时称呼不同,叫私娼、窑子。 只见那些妇人大多在三四十岁以上,皮肤黑糙、神情呆滞麻木,生活的希望在那眼神里是看不到的。而且着装很不讲究,脏乱、有最差的甚至算衣衫褴褛,总之是十分悲惨可怜。她们的市场应该是因为便宜,毕竟在富乐院见识的那些动辄一两银子起价的消费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正见识了如许多老妇,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年轻女子的歌声,听起来还挺清脆动听,他顿时一阵好奇,有条件又愿意抛头露面何必在此地卖笑卖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