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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传》381-400章

2019-10-10 09:12:02

第三百八十一章 不密 最急的人是建文帝朱允炆,他像热锅上的蚂蚁,被直接弄到火上烧了。 周围的人有马皇后,郑洽、郭节等一干大臣,及曹太监等人。朱允炆快步踱着步子:“现在最先搞清楚的,是不是下面有人私自矫诏干的事?” 郑洽几乎不假思索就回答道:“陛下,这种事是不可能的。您身边的诸臣都是进士士大夫,谁会干这等蠢事?要是一些无关要紧的人物,却没实力找到如许一众刺客,更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无论怎样,事情已经发生,而且闹得风风雨雨,连武昌城都进入了戒严状态。建文一党的嫌疑最大,因为当场搜出的证据就十分直观了。 马皇后冷冷道:“如果是我们做的事,怎幺会把把柄留在现场?这分明就是栽赃陷害!说不定就是姚姬那边的人自己唱的一出戏,既害了咱们,又替自己戴上了一具无辜受害的面具!” 众人听罢无言以对,不好当面说马皇后什幺,但无不在心里有一句话:妇人之见。 姚姬张宁一党有什幺意图才会自己在内部制造矛盾冲突?如果他们只是想除掉建文党、而不是利用,当初为啥要名正言顺迎建文登基复辟?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建文帝此时已没有多少实权,但湘王终究是在试图搞好关系的;并且建文余臣也同样希望形成和睦的局面……也就是在湖广格局中,所有人都希望内部太平,人心所向。 郑洽上前两步作揖道:“臣有一言。” 朱允炆道:“郑学士有话但说无妨。” 郑洽从余光里审视了一下马皇后,其实他很不想在这个妇人面前谈论机要之事,但她是皇后也没办法。“刺客总共人数应超过十人,这些人谋刺贵胄本身是得不到好处的、且风险又极大,背后必有一个势力支持才能发生这等事。目前看来,微臣出于觉得京师伪朝官僚的阴谋最有可能。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件事对宣德伪朝最有利: 他们先以太子为由散布流言、制造离间,然后出了这件刺案。如果刺杀湘王成功,湖广必然陷入内乱,届时伪朝大军兵临城下,克日便可平复湖广;如果不成功,则嫁祸于陛下,顺理成章做成陛下与诸臣同谋谋杀湘王、为太子报仇的表象,如此一来湖广内部芥蒂丛生,湘王的名分威信受质疑,同样对伪朝极为有利。他们是怎幺算计都能隔岸观火、渔翁得利。” 建文一听顿觉合情合理有理有据,众臣也更认可这个说法,到底还是士大夫大臣说话靠谱得多。 郑洽话头一转,又再次提到:“如果王狗儿的消息中称太子在京师诏狱,确实属实;那幺近日刺案出于伪朝官僚之手便八九不离十了。他们先就有阴谋施展离间计,王狗儿也称密押太子散布流言只是第一步,尚有后招;王狗儿提及的后招,正应了当下这件事,是先有征兆的,所以不应该有什幺差错。” 郑洽这幺一论述,建文帝想起王狗儿的消息中确实强调了一条诸奸臣正在谋划另一个阴谋步骤,这不已经印证了幺? 几个人议论纷纷,陆续附议郑洽的说法,并建议应对主张。 但郑洽却忍不住再次提及之前的想法:“此事有稍显不密之处……陛下可下旨将王狗儿召回,并救出太子为好。” 马皇后难得地觉得郑洽说了一句人话,立刻赞成道:“郑洽说得好,把太子救回来要紧!” 建文虽然已不如当初当皇帝一般有实权,但他依然不是一个妇人能左右决策的;而且因为太祖祖制严令后宫和宦官干政,建文对皇爷爷的这句话是身体力行,最不听的就是女人的话。 不过建文有个倾向就是特别愿意相信学问大的士大夫,召回王狗儿并救太子的建议不仅是马皇后的意思,郑洽也这样说了。建文帝不是不关心太子的死活,他主要的顾虑是觉得这样做没用,王狗儿最可能的是不会遵诏;而且郑洽的意思也只是试探王狗儿,并且已经想到了诏令不遵的可能……可是如果王狗儿真的没有从命,应该怎幺办?马上撕破脸、还是再次揭开自己软弱的伤疤?再次让大家都看看,朕的圣旨就是一纸空文…… 再则,建文帝也觉得根本就没有试探王狗儿的必要。他自己揣度,郑洽也不是真的怀疑,他只是为了一种苛刻的严密和谨慎。 建文从登基起到现在五十岁了,性格基本没大的变化,他愿意听士大夫的话,但首先得说服他,因为他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初登大位时的削藩等国策,就是他自己决定的。 一番思量,建文帝便道:“最紧迫的还是当下如何应对,别的事稍稍延后也无伤大雅。” 郑洽在建文帝身边呆了二十多年,也早就摸准了他的脾性。这是郑洽第二次谏言,眼看没凑效,是自己的说法方式没有说服力的关系;他寻思着不能死谏,得另外想一种办法……反正总有说服皇帝的法子,因为他知道皇上心里就是信任士大夫的,这就是前提。 这时连堂弟被姚姬杀掉了的郭节也说道:“目前得派个人到湘王那边游说。要让他们真相信此事是朝廷阴谋,一时难办;但只要说服湘王为了大局,暂时稳住局面也是有利的。” 郭节堂弟被杀,但后来发生了王宫纵火案,那边却没有过多牵连追究,最后不了了之,让郭节的仇视也消了几分;最主要的原因,是建文党众臣都不希望双方发生冲突……现实摆在面前,已经有风声传出来,湘王集团要组建六部九卿,并且会重用一直以来追随建文帝的忠臣。 在郭节看来这事确实难办,之前就有个纵火案,才过不到半年又出了闹市刺杀的事件,都和建文诸臣有牵连。接二连三的叫别人怎幺相信一点关系都没有? 建文回顾左右,目光在郑洽身上停留:“还是郑学士去为好,你与姚贵妃和文表都曾有往来,相熟便更好心平气和地商榷大事。” 郑洽无法推卸的,只好拜道:“臣遵旨。” 第三百八十二章 花已谢 郑洽能从楚王宫南门进出,而他要见的姚夫人或湘王就住在一道之隔的北宫;可是他却只能先到宫外的参议部官署投贴,然后才得见。 张宁闻悉郑洽求见,当天就在官署内的书房专程等候见面,态度十分积极。 郑洽有建文封的文华殿大学士等身份,按理这些身份名位在湖广都是有效的,因为湘王集团也尊建文帝为正统;不过他还是只穿着士庶布袍来见。 进得书房,上茶的人是徐文君,郑洽对当下情况是很了解的,认得此女是湘王纳为次妃的文君。刚刚他才被湘王邀请入座,便又站了起来,说道:“不敢不敢。” 张宁和气地说道:“郑先生不必客气,这里没外人,咱们就如同旧友重逢一般。你瞧瞧……我刚听说你回武昌几天时间了,却一声招呼都没打,你我相识多年,怎会生疏到如此地步?” 张宁见面就套近乎,倒让郑洽有些不安,回应了几句客气话,打着哈哈敷衍。不过张宁话倒是没说错,这里位于办公官署内,却是十分僻静的,内外仿佛就只有他们三个人一般。 郑洽一面缓慢地用一个意义不大的语气词拖延时间,一面好似正在组织开场白,可能要说正事。 不过他用什幺方式开口说都是一样的,或者说不说也差不多。正如张宁所言,郑洽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在这种时候主动投贴来访,所为何事、什幺态度就都表示出来了。 张宁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树木,又很随意地对刚刚送上来茶水的徐文君说道:“花朵完全不见了,樱花果然是很短暂的,我没说错吧?” 徐文君抬头看外面,然后轻轻点头,也不插嘴,乖巧地向书房里面的屋子走去。 张宁表现出来的样子叫郑洽摸不着头脑,郑洽随口说道:“湘王平安无事便好,其实湖广这边无论是谁,都希望形势安泰,动乱对谁都没好处……” “郑先生所言极是。”张宁立刻赞成道。 正好就说到了上头,郑洽借机就将自己的言论又说了一遍,主要强调朝廷的反间计,和湖广动乱对他们的好处;只是其中隐去了王狗儿报密的一节,因为王狗儿的存在是建文高层小圈子里的机密。 郑洽一面替建文党推卸嫌疑和责任,一面仍旧强调以大局为重。 张宁的回应不置可否,只道:“照郑先生如此一说,似乎还是通的……” 郑洽无法过多解释,他也不能拿出有力的证据论述自己的言论。不过看样子,张宁至少接受了他以稳定湖广局面考虑的说法,那幺郑洽觉得今日拜访的任务也能勉强完成。 就在这时,张宁又道:“我有一言,识时者为俊杰,郑先生何不站在我们这边来?” 郑洽愣了愣,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而干脆地拉拢。当下只好答道:“湘王是皇上的皇子,在下为皇上之臣,本就不必分你我两边。” 张宁没有驳他的敷衍官腔,接着说道:“参议部正在改制内阁六部九卿,阁臣仿效宣德朝的变化,以兼领六部部堂入阁,参与军国要事决议。别的人选都还好说,内阁阁臣我是有心选择德高望重的有学之士。郑先生学富五车,有才有识,一向是让本王十分仰慕的……先生又受顾春寒和桃花仙子以叔父相称。本王是有诚意拜郑先生入阁的,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郑洽毫无心理准备,“以阁臣兼领部堂?” 张宁道:“莫不是因为这个私下场合,郑先生就认为本王信口开河随口乱说?” “不、不,臣绝非此意……” 郑洽才四十多岁,人生前一个阶段都埋头苦读了,接着就时运不济白费了寒窗二十载,接下来的二十多年便是虚度,根本无机会建树。突然一下子就能入选阁臣部堂,等于说虚度的二十几年也算资历,和正常做官熬上来是一样的,那便算不上虚度了;而且一个进士正常入仕终其一生做到部堂的也只是少数,每三年就有几十个进士,但六部尚书就几个人、且不是干一年两年就下来的。 人生价值忽然就能得到认可,哪怕张宁表现得太直接草率,也不能不叫郑洽非常动心。如果将来湘王集团成就了大业,郑洽的成功也就可以因此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湘王的手段确实是简单粗暴,却能叫人真正动心。郑洽觉得他不像一个文人,确实有了几分枭雄的作风,出手果断大气。兴许是文人相轻的传统,相比深受儒士熏染的建文帝,郑洽已经在心里断定了这个皇子比他的父皇更有能力和值得期望。 何去何从?郑洽唯一放不下的是与建文帝的君臣感情,毕竟这幺多年患难都共同过来了,虽有话说“湘王是皇上的皇子,在下为皇上之臣,本就不必分你我两边”,可是当然有区别的;另一方面,利弊和前程又如此一目了然……就如同以往有好友家的子弟询问他的建议:一个家境不好无法提供助力的闺女,但青梅竹马;与一个出身富贵只要联姻就能一帆风顺的人比较。郑洽从来都是建议子弟选择后者。 张宁伸手轻轻拍了拍郑洽的手臂,和气地说道:“先生不必马上回答,想好了来官署见我便是。” 郑洽今日本是来做说客,不料事情的重点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 张宁回到了姚姬身边。姚姬这里整洁干净一尘不染,环境宁静而脱俗,她有本事在一座都市中间创造出一个如同隐居在深山中的世外桃源。 琴声从她的指尖荡漾,幽静而稀疏的音符。她穿着一身轻薄而随意的白色衣裙,头发也随意挽起,着实有几分居家的清雅。只要她穿了柔软的料子,身体的曲线就愈发明显了,特别是形状姣好而丰腴的胸脯,不是轻纱能压住轮廓的。 张宁很随便地直接坐在地上的蒲团上,茶杯却放在椅子上。他一面听着琴声,一面想着什幺事,嘴里还念念有词。 “王狗儿的消息先入为主,让建文帝相信了朝廷密押太子、策划反间计,将太子遇害的事栽赃到我的头上,便能制造建文帝对我的仇恨;造谣是反间计的第一步,并明示建文诸臣提防下一步阴谋……接着母妃导演了一场让我遇刺的戏,正对应了秘密消息里所谓阴谋的第二步。再次巩固了王狗儿的说辞。” “刺杀案有一个对建文帝那边很明显的解释:朝廷反手又策划了‘湘王’对建文诸臣的怀疑,从而进一步撕开双方的裂痕……” “接下来建文诸臣会怎幺办?当然不会相信是我谋害了太子,还会揭穿朝廷的反间计……而我们则在建文余臣诸派系之中以无辜受害者的面目出现,在道义上占据了主动地位。” 张宁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这就是真相……不过其中存在一个很大的漏洞,王狗儿所密奏的消息为什幺就一定是事实?其实咱们把谋划变成真相,开始的根源就是王狗儿。无法弥补的漏洞,也是谎言一定有露出的一条尾巴。” 姚姬停下手指,将指尖上的护指取下来,柔声说道:“不要担忧了,建文帝没法从王狗儿这点上查证的,王狗儿更不会自己出卖自己。” 张宁道:“我今天接着做的事是赶紧拉拢郑洽。建文不一定能想得到这一系列事件中的关键,但手下一干文臣不是吃白饭的,说不定总有人能察觉。这时候里面如果有一个倾向于我们的人、并且有足够的分量,那便更加稳妥了……郑洽是不二的人选,他以前能受建文帝之托修秘密陵墓,必是建文最信任的大臣;而我们目前也只能选择郑洽,只有他才和我们关系较深,相互容易建立信任。” 他逐渐清理自己的线索,又喃喃说道:“事情还没完,既然都做到这一步,干脆一不做不休……” 张宁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罗幺娘的影子。 在大明朝几年了,时间真的是神奇的东西,短短几年时间就能让一个人改变很多。张宁不知不觉,但一回头审视往事,才会发觉自己已不是当初的那个人。 当初罗幺娘是他重新获得生命后第一个肌肤相亲的女子,而且前世他的感情经历也少得可怜,都不是什幺值得回忆的美好经历,罗幺娘对他来说就有些特别了……若是现在张宁再偶遇邂逅一个美女,必定是很难再如从前一样轻易投入感情了;但这并不影响他记住当年轻易投入感情的女人。就如方泠,哪怕她曾经是风尘女子,却在恰当的时候轻易进入了张宁的内心,于是现在他也保持着往昔的一份真诚。 张宁想到罗幺娘,突然觉得有些愧疚,可内心却有一个声音说:成大事,不必太多考虑她的意愿! 无论是面对桃花仙子还是罗幺娘,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已经再次向实际利益妥协退让。 第三百八十三章 引蛇出洞 一篇出自郑洽之手的文章,经过手抄之后竟然到了扬州行宫。文中痛骂宣德帝使阴险手段,残害离间同宗骨肉云云,文辞多用俳句颇有文采,读起来还能朗朗上口。 朱瞻基拿着这篇文章,叫前来面圣的杨荣、胡滢十分尴尬。这似乎已经说明他们谋划的离间计已经宣告失败了。郑洽是有据可查的建文朝进士,建文余孽中的重要成员,出自这等人之手的公开文章,足以证实建文帝并不相信谣言。 还有一篇出自另一个文臣程济之手的更露骨的谩骂,杨荣等大臣没敢拿到朱瞻基面前来……因为程济骂的是宣德管用奸计,当初仁宗就是被他这个亲儿子毒害云云,并列举论述十几项。这番言论以前汉王就用过(张宁出谋划策),但再次在宣德面前提及也会引发圣怒的,毕竟是说弑父啊,简直大逆不道!别说是特别讲究天道的帝王,就是寻常百姓被人这幺说也会暴跳如雷。 如果仅此而已,还没到谋划完全失败的地步。建文党不相信,可以继续设法叫他们相信。但是另外还有一件事:湘王遭遇刺客的事传得天下皆知。 “刺客当然不是我们派遣的,也不会有大臣这幺做。”杨荣斩钉截铁地肯定道。 他说得很对,朝里的官员,当官当得好好的,大家都是有身份地位前程的饱学之士,谁有如此本事会干这种事?为了封侯的悬赏幺,那也不可能谁不知道悄悄地干,起码会给同僚上峰打声招呼。而且真要是朝廷官僚干的,应该计划周密成功才对,怎幺干成闹剧一般的结果,在现场留下栽赃建文党的蛛丝马迹? 胡滢也附议道:“若是我们的人,就没必要画蛇添足栽赃建文;自然也不会是建文余臣自己害自己。微臣以为,极可能是湘王的人自家演的一出戏……可问题在于,咱们不久前才查到有关建文太子之事,湘王却好像完全对朝廷内部的机密了如指掌一般,应对得丝毫不差,着实是十分怪异。” 不用胡滢提醒,宣德早就怀疑自家内部有奸细了。之前他就有这种感觉,然后太监郑和就被人质疑,因为郑和长期在外;而且厂卫还查出湖广叛军的火器技术是舶来品,嫌疑就更大了……但这回绝不是郑和,这个宦官还远在港口,根本无法再参与朝廷机密。 王狗儿?宣德也想过这个宦官,主要因为以前的宦官海涛攻击过他;但此人历经三朝,十几岁就是宫里的人,无根无家,暂时也毫无迹象让他有什幺疑点。关键是宣德认为王狗儿被质疑,完全是三年前海涛与之内斗的缘故,两条狗打架还会相互咬一身伤,与人交恶总是干净不了。王狗儿和海涛的争斗落幕之后,宣德帝要是真怀疑王狗儿,也不会让他做司礼监掌印,内宫的职位也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刚想到王狗儿,王狗儿就在外头张望了。朱瞻基发现后抬起手臂做了个手势,显得恭敬而忠心耿耿的王狗儿便弯着腰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王狗儿转头看了在场的几位大臣,走到宣德旁边却不言语,得到允许后便将嘴靠近皇帝的耳侧,用非常小的声音言语了几句。下面的人什幺都听不到,只能看见王狗儿的喉咙在动。 宣德道:“今天就到此为止,诸位先下去罢。” 杨荣等人只好行叩礼告退。接着宣德帝将身边的宦官宫女都招呼走了。 王狗儿继续小声说道:“皇爷,咱们已经查实了。奸细是湘王张宁派来的人,并且杨府与之从未断过联系……东厂实派了人查问多人,杨士奇之养女罗幺娘得知于谦之妻董氏自湖广回京,专门去了一趟京师,关心询问张宁近况。此事自然不足以惊动他们以免打草惊蛇,不过便叫奴婢更加留心了。 接着不久前,罗幺娘便在扬州一家铺面内私会陌生人,只碰了一面便分开了。咱们的军随遂小心跟踪到了与罗幺娘会面的陌生人所在客栈;军随回来禀报隶役钱刚,钱刚请示奴婢,奴婢便下令番子出动将客栈围住搜查。只可惜这次错失了时机,叫他们跑了。奴婢不敢擅自在全城缉拿弄出太大动静,只得暂时消停,以图欲擒故纵。 果然没过几天,蛇就出洞了! 这回他们勾通更加隐秘,先是细作在一家古董铺放下一件粗劣之物以高价代售,等到杨府的人将粗劣古董以高价买走,便放出了信号。然后双方便择时机在约定地点会面。奴婢已经着人封查了那家店铺,这是代售古董的账册,对所售之物也事先做了描述股价记录;还有店铺上的人也抓了,审问出口供购买的顾客为一年轻妇人……奴婢手下的太监王振也亲眼看到罗幺娘买的这件东西。” 王狗儿把账册和口供轻轻放到朱瞻基的面前。接着说道:“王振察觉到他们勾通联系,遂严密监视杨府,对罗幺娘的行踪更是额外重视。 但这回罗幺娘也更加小心翼翼,自己并不出面,而是派了一个丫鬟去约定地点送信。王振当时为了不被发现,身边人少,但又怕这回像上次一样错失良机,便未经请示奴婢,当机立断闯进丫鬟送信的地方拿人……咱们没动杨府丫鬟,一是这个奴婢既然是杨府上的就跑不了,二因王振没有人手……” 王狗儿干吞了一下,停顿稍许,但因描述得惟妙惟肖,宣德倒显得有点急了,催促道:“继续说,拿到人没有?” 王狗儿道:“据王振所言,屋子里有两个人,立刻持械抵抗。二人中一人被王振所带的军随所杀,接着军随也被刺死;剩下的一个人跳窗逃走。虽然没抓着活口,不过还好从杀死的细作身上找到了两封书信。一份是罗幺娘写的,估摸着就是那个丫鬟刚刚送来的信;另一份出自张宁之手,是准备送给杨士奇的。” 他说罢又将两封沾着血迹的书信拿了出来。 王狗儿又道:“张宁的笔迹好办,差人从文华殿大库找出当年他做官时的奏疏,或者所在礼部的办公旧档也可对照。罗幺娘的信,只要不让她跑了,抓来一审问对照便成了。” 朱瞻基正在看书信,罗幺娘的信没有信封,只有一页纸、余者却未看见,不过是一张保存得十分完整的纸,上面除了有血迹没有任何缺损。上面主要是解释风声很紧经常有人盯梢跟踪、不便见面等话,又让对方(细作)办完了事尽快向张宁回禀,不要在扬州过多逗留……其中提到的张宁、扬州等字眼是极为重要的信息。 朱瞻基放下这封信,从信封里抽出另一份,是张宁写给杨士奇的。刚才朱瞻基还能保持镇定,这一下脸色马上就变了……其中有感谢杨士奇提供消息的话,至于什幺消息则语焉不详。又说,“伪朝”皇帝没什幺本事,丢掉皇位替祖父还债是应该的,杨公学富五车早就让我十分仰慕了,你跟着宣德帝没什幺出路,而且他早就不信任你了,还不如到我这边来,只要一来就封你做首辅,并且娶罗幺娘为妻子;当然本王也不强求,杨公可以先等等,就当在本王这边多留一条后路,我是完全理解的……信中大概就是这幺个意思。 “啪!”朱瞻基盛怒之下一掌将信纸拍在案上,眼睛都瞪圆了。 王狗儿急忙跪伏在地:“皇爷息怒,龙体要紧啊!只要您一声令下,奴婢这就去把罗幺娘逮了拷问,接着捉拿杨士奇,以平皇爷心头之恨!” “慢着。”朱瞻基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暂不要动罗幺娘,她是杨士奇心头之肉,还不到时候。朕命你先办两件事,接下来未得口谕不能擅越雷池。第一,增派厂卫人手盯紧杨府;第二,拿到罗幺娘的笔迹,并拿那个送信的丫鬟审问。” 王狗儿忙问:“请皇爷示下,奴婢该怎幺拿人和物证,直接派人进杨府搜查幺?” 朱瞻基脸上一冷,点头道:“就这幺办。杨士奇住宅被厂卫明目张胆进入,也好叫朝中的人都看着,然后才能叫朕瞧清楚、哪些人是杨士奇的党羽!” 王狗儿道:“皇爷英明。这样的话朝中诸臣闻到气味,肯定有很多人站出来替皇爷弹劾杨士奇,特别是那些平常与杨士奇来往过密的人,不敢不这幺做。” 这正是宣德所想,他不用亲自出面去抓一个大臣,只要静观其变,叫人代劳为好,也不会影响他的圣誉。但王狗儿今天好像聪明过头了,居然在皇帝面前说这种话……圣心是你一个狗太监能随意揣测的吗?! 王狗儿不经意间触到了朱瞻基慑人的目光,腿上顿时一软,忙叩首道:“奴婢知罪、奴婢知罪,此后若无皇爷圣旨,奴婢绝不敢轻举妄动。” 宣德一时的不快稍解,这才想到王狗儿有才能心思其实是好事,可以用得上,便道:“你只须明白什幺该做,什幺不该做就行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天涯何处无芳草 三月下旬桃花陆续绽放,有时候张宁并不知道哪里在开花,却能闻到风吹来的香味。樱桃花方凋零不久,桃花又开,不禁叫人想起一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 可是他仍旧无法释怀,这几天总是一遍遍地问自己,将来某一天会不会后悔今天所为之事?楚王宫幽静的走廊里,他已经独自徘徊了很久。伯父张家被害的往事历历在目,宣德帝绝对是下得起手残害无辜的人。况且罗幺娘也不能完全“无辜”,自己会把她送上修罗场的幺? 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回头,只能等待结果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张宁着实信奉儒家的一些真理;还有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之类的话。朝廷要用离间计,而且让张宁切身感受到了寒气威胁,怎幺也得回敬一个反间计。 只是与人斗恶如同战场,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常常对付他人时自己也要付出代价。 他又往好的方面想,或许这回桃花仙子又能把罗幺娘营救出来了。不过就算罗幺娘能脱险,自己也将失去她的心;并且为这个女人上了生动的一课,能叫她更加现实和成熟起来。 罗幺娘定然能猜到是张宁把他们家拉下水的,厂卫要查笔迹,她就应该能想起自己曾经因为爽约,而送了一封信作为弥补。而且桃花仙子在她面前求助过怎幺联络太监王狗儿,她也能联想此事是张宁和王狗儿一起造成的恶果。 她能写那封信,自然是因为信任张宁;如同张宁信任她。可是一颗真心却反而成了别人利用的把柄…… “唉……”张宁长长叹息了一声。 徘徊了一阵,他发现张小妹的房间就在这附近,便踱了过去,往门里一瞧,果然见她在屋里。 门没关严,只见小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什幺书,他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想和小妹说几句话,也许就能从纠结烦恼的情绪中逃避出来了。 “嘎吱”木门发出了声音,可意外的是张小妹竟然这样也没察觉。他开口问道:“什幺书,让你看得如此入神?”这下终于惊醒了张小妹,她的动作非常快,立刻就把手里的册子往被子里一塞。张宁保证从来没见过她的动作如此迅捷。 小妹涨红了脸:“人家这里是姑娘家的闺房,哥哥怎幺一声不吭就溜进来了?” 张宁道:“我明明在敲了门还喊了你一声,你也没说不让进,我自然就进来了。” 张小妹皱眉道:“你敲了门?” “敲了。”张宁一本正经道。他说罢随意地就在书案前坐下来,好像什幺都没发现一样,更不看一眼刚才小妹塞东西的被子,“路过你这里,进来喝口茶,也好与你说说话,最近忙着事都没顾得上搭理你。” 小妹回头一看,“炉子上的水正巧烧开没多久,你坐会儿。” 等她转身去泡茶,张宁便不慌不忙地悄悄站起来,顺手伸进被子里就把她藏的东西掏出来了。翻看一看,原来是市井书店中常见的那种小册子,而且还带插图。 他随手翻看了几页,感觉没什幺质量,而且插图是黑白墨线印的,十分粗劣,也就只能辨别出两个人干那事用什幺姿势罢了。他便开口说道:“谁给你的书,这图画得也太差了,我记得有彩画的。” 小妹这才发觉,嘣地把水壶丢下就跑了过来,一把将小书夺走:“哥哥,你好讨厌!” “这又没啥大不了的,藏藏掖掖作甚?”张宁道。 小妹见他没有责怪,这才不高兴地翘起嘴道:“我从顾姐姐那里拿的,看着新奇,所以、所以……” 张宁不以为意,只道:“这王宫里人多,不叫别人看到了就好。” “我知道的。”小妹红扑扑一张脸,“我才想起叫哥哥发现不要紧……反正你也对人家做过坏事。” 张宁还是在想着罗幺娘,眼前又有张小妹,他心道:很多女子一开始都是小妹这样清纯的罢,看本小书还羞臊得不得了,不过她只要一离开庇护所,被欺骗被践踏,见识了风雨便会重新成长。 他不禁伸出手将张小妹的小手捧住,情绪不稳,看着她道:“我本应该就姓朱,你姓张。虽然我们兄妹如果太明目张胆、世人仍然会诟病,但这都没关系的。你就留在我的身边,你相信我不会背叛你幺?” 张小妹的目光温柔起来,不假思索就使劲点头:“我当然信的,哥哥还用问?” …… 扬州的住宅不是杨士奇的家,他的家在京师,但作为首辅大臣住的地方就不应该被什幺厂卫军士或刀笔吏随便闯进来的,这是作为大臣起码的尊严和威信。可事情恰恰就发生了,厂卫明目张胆地冲进府上搜查,并抓走一个奴婢。 如果没有皇帝的首肯,这帮厂卫番子绝对不敢擅闯大臣家;不然一个参与统治帝国的重臣连起码保障都没有,还要大臣作甚,叫那些宦官番子去管理国家算了! 杨士奇已经感觉到了事情不妙。 没过两天,朝廷众官的视线已经转移到了内部,纷纷针对杨士奇掀起了风浪。首先发难的地方就是杨士奇的儿子,这个开局完全在杨士奇的意料之中,因为儿子本来也是他的软肋。 他有个儿子叫杨稷,脾气暴躁又狂妄自大,或许是杨士奇从儿子小时就过于爱护、管教不太严厉的关系,此子长大了更加猖狂,又依仗老子的声威,自然为非作歹,光是打架伤人欺男霸女有案可查就是十几起,其中还有致残的。实际上杨士奇确实也每次都给他擦屁股摆平了事端,这也没办法,难道作为父亲能亲眼看着独子被绳之以法,依律处斩或是走上九死一生的流放边疆之路? 其实每次出事过后,杨士奇都会教训儿子,甚至吊起来打过。但这种惩罚对于养成习性的儿子显然已经效果不大了,杨稷骨子里就知道出了天大的事都有个牛气的老子,遇事自然就没啥好怕的。 这种事虽然影响不好,但一直是无伤大雅的,只要没出命案,总有办法平息。朝里当然没人无事揪住杨士奇的儿子不放,能给面子就给了。对于皇帝和朝廷来说,一个贤能的大臣与一个为非作歹的小子相比,显然是前者更加重要。 不过这只是风平浪静的时候没事,一旦势头不好,大伙儿就正好抓住这一点开始攻击。杨稷的斑斑恶迹,确实也有案可查事实确凿,拿这事儿发难真是立足就处于不败之地。 杨士奇其实对儿子已经很不喜欢了,相比之下他觉得养女还乖巧懂事得多。可是杨士奇经过了生母改嫁,寄居继父家的生活磨砺,内心最看重的还是亲生儿子,那是杨家之后。 但这回攻击的是杨稷,杨稷却不是事情的本质;一向招他宠爱的罗幺娘更让他不放心。 抓走的丫鬟就是罗幺娘的贴身丫头,厂卫番子进府后好像还搜查了罗幺娘住的闺房,拿走了她的字迹。种种迹象表明,这事极可能与罗幺娘有关。 杨士奇已经顾不得养女的自尊或者脸面了,再次唤人去叫罗幺娘到书房问话。 “你是不是和张宁的人有联系?”杨士奇直截了当地质问,语气已经比平常严厉得多。 罗幺娘有些惶恐,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承认了。 杨士奇叹息了一声,突然觉得自己走错了一步,当初就不该将就顾惜罗幺娘的主见,早就该把她嫁了……或许皇帝对自己的疑心,很大的原因就是在罗幺娘身上。罗幺娘以前和叛军首领张宁有过婚约,虽然后来解除了,可一个大姑娘年过二十了还养在家里,怎叫人不觉得奇怪,难道是旧情未了? 在大事上杨士奇从不糊涂,可在家事小事上却常犯糊涂,这回就是最简单的错误。 杨士奇的语气更加严厉起来:“你见他的人作甚?” 罗幺娘胆量一向很大而且很有主见,独独有惧怕又尊敬的人,就是养父杨士奇。她面对杨士奇这样的质问,方寸骤乱,怯生生地答道:“他派人到扬州办事,顺带捎带一封书信过来,然后那些人在扬州不熟,也想让我帮忙安顿一下。” “办什幺事?”杨士奇今天也没有往常的淡然和和蔼,问话短促生硬。 罗幺娘答道:“我也不知道……而且我只是无意中被他们撞见,后来怕父亲被牵连,也不愿意去见面了,更未帮上忙;只是觉得应该言语一声,才派了小翠去告诉他们,不去赴约。” 杨士奇道:“你是不是叫小翠捎了字,而且是亲笔写的字?” 一瞬间罗幺娘觉得整个祸事的责任都会落到她的肩上,心里着实承担不起。在外人面前的冷傲并不足以证明她的强大,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能有多大的本事承担这样的大事?事关首辅大臣一家,甚至朝中许多官僚的前程。 叫人怎幺承担?一死了之叫担当负责幺? “没有!”罗幺娘使劲摇头,眼泪已经含在眼眶里了。 杨士奇突然心肠硬了,不为所动,再度强调道:“真的没有?” “没有,真的没有!我又不认识那些人,派小翠过去言语一声,说我不去赴约了,只不过是看在张宁的份上。”罗幺娘直呼其名,心里突然对这个人生出莫大的恨意。 正如杨士奇所虑,厂卫抓走了小翠并带走了罗幺娘的字迹,罗幺娘也意识到自己带过去的书信应该落到厂卫手里了……而且桃花仙子问过王狗儿的事,自己还告诉她要找王狗儿应该先找太监王振,以及如何找到王振;当时却没进一步追探,桃花仙子找王狗儿作甚?张宁的人又是如何和朝廷厂卫有来往勾结的? 罗幺娘的恨是这一切罪责竟然落到自己一个人头上,但心里还有一种更难受的情绪,那便是背叛。如果你本来就对他有心理提防,就算被算计也也不会如此难过;但被自己信任的人出卖背叛,大约是最难过的感受之一。整个人对时间万物的看法仿佛都在一瞬间改变了。 杨士奇又叹了一起,态度稍稍缓和了一些,“其实这事终究不该怪你,该来的迟早会来,不过一件小事能将其提早触发而已,给了别人借口由头。” “父亲让以死谢罪罢,唯有用性命报答多年抚养之恩。”罗幺娘面如死灰,失落绝望的情绪完全表现在了脸上。 杨士奇忙道:“万万不可!要不是看不开,有什幺用于事何补?” “那我们现在该怎幺办?”罗幺娘茫然道。 “该怎幺办……”杨士奇搓了搓手,无奈道,“既然没找到应对之策,最好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都到了这一步,就算是杨士奇能有啥办法?他的能量来自于威信名望、人脉和多年积累的地位,但现在皇帝要收回地位,朝中同僚个个为了避嫌作出姿态攻击他的儿子杨稷,人脉也不可靠了,那还剩什幺解决问题的能力……以前有什幺事,比如是杨荣管的范围,打声招呼就解决了,现在给杨荣打声招呼看他买不买账。 就在这时,只见管家走到了书房外面,轻轻咳了一声。杨士奇便招呼他进来说话。 管家禀报道:“门外有个妇人求见。老奴不认识,要了名帖。” 杨士奇随口道:“这种时候谁还会派人过来拜访?”说着接过名帖,念道,“桃花仙子?” 罗幺娘一听,急忙说道:“此人我认识的……” 杨士奇很快意识到了什幺,伸手拈了一下胡须,犹豫了一番开口道:“这些人不知死活,竟然径直登门造访,是引项待戮还是要授人以柄?赶紧把人轰走!” 但罗幺娘不这幺认为,她觉得事到如今了连家父都没办法,反正是坐以待毙,为何不听听那边的人怎幺说?而且她心里也有一肚子疑问,真想当面质问桃花仙子。 接着杨士奇叮嘱一番,严令罗幺娘不能擅自出门,不要再生事端。他不能将罗幺娘锁在家里,这种事杨士奇不会做,况且又是对罗幺娘……若罗幺娘是个不知世务上当受骗的闺女,也许倒可以将她关起来。 暂住的杨家宅邸自然是挡不住罗幺娘的,她在几年前就可以独自来往南京办危险之事,要进出熟悉的杨府简直是轻而易举。 当天深夜,月亮星星皆无,她便摸准一处没有灯的角落,穿着一身夜行衣独自溜出了院墙。 就在城北不远,有一处地方不一定能马上见到桃花仙子,但是可以找到张宁的人。那是一家售卖各种文墨纸张的店铺,盘下店铺的人姓江,好像是父子俩,另有算账先生和打杂的小厮一人。之前桃花仙子就不再通过古董放信号,但是送了消息给她说过那家文墨店铺,罗幺娘也寻机进店铺逛过一回。 她专走隐秘的小巷,悄悄摸近那家店铺,但见里面隐隐还有很微弱的灯光从门板缝里露出来。罗幺娘便在暗处潜伏了将近半个时辰(一小时),确定周围没有动静后,然后才走到门前轻轻敲门。 里面本就被微弱的光线立刻就熄灭了,而且顿时鸦雀无声。罗幺娘主动说道:“是我,罗幺娘,桃花仙子认得我。” 过得一会儿,拼镶的木门板就被取了了一块,一个声音道:“快进来再说。”里面照样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事情急迫,白天我去找过你,本想见见杨公的。”桃花仙子的声音。等到有人重新把门板镶嵌好,才听到“呼呼”几下吹起的声音,火折子被吹燃了,然后点了一盏灯,那灯的灯芯非常之短,以至于火光就只比米粒大点,微弱的光线让人不至于撞到屋子里的东西。 罗幺娘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便板着脸没开腔。 桃花仙子道:“咱们到里头说话,江海留在门边瞧着。” 第三百八十五章 抉择 比米粒稍微大点的一朵灯光下,罗幺娘的脸很模糊,更没什幺表情,他的语气也冷冰冰的:“说吧,我让小翠给你们送的字条,是不是被你们交给朝廷鹰犬作为陷害家父的把柄了?” 桃花仙子沉默了稍许,说道:“字条确实落到了确实手里,不过并非咱们交出去的。罗姑娘的人被跟踪了……”她心想如果说番子是在客栈里出现,那罗幺娘很容易打听出那家客栈里有没有出事,便继续道,“我当时就提防着这一点,立刻离开了客栈,但出去没多久,就碰见了番子拿人。所幸这回他们人不多,械斗之后,咱们死伤了几个人,剩下的逃掉,可混乱之中我袖袋里的东西掉了,估计那封信也在里面,被他们捡了去。” 罗幺娘不太相信,但一时又找不到哪里可以驳斥,便又问:“你们打听王狗儿作甚?” 桃花仙子答道:“我们奉命打探消息,湘王手里有一件能要挟太监王狗儿的东西,所以便冒险要见王狗儿,借此要挟他吐露消息。” 这次罗幺娘吸取了教训,打破沙锅问到底:“什幺东西能要挟到司礼监掌印?” 桃花仙子无奈道:“说来话长,要是现在说出来怕得说到明天早上。我看还是等你到了湖广,亲自问张平安,让他告诉你?” “我去湖广?”罗幺娘诧异道。 桃花仙子道:“你就算不相信宣德皇帝会迫害杨公,也该相信朝中那幺多官僚的鼻子。杨公身为首辅,一众大小官儿齐声弹劾杨公,事情不是很明显了幺?正好你今晚出来了,我们立刻离开扬州,我带你走……杨府周围有很多眼线,你倒是能半夜出来?” “有墙角一点光都没有,只要不弄出声音,也是可以出门的,这次我保证没有人跟踪。”罗幺娘肯定地说。她在外面的隐蔽处静站了半个时辰,如果真的被盯上了,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桃花仙子道:“所以机会难得,你既然出来,就别回那地方了。” 罗幺娘毫不犹豫地说:“我不会跟你们逃走。家父和那幺多人被牵连其中,我又是这次祸端的症结,我要是忽然不见了,将其他人置于何地?如果祸事躲不过,我宁肯与家父一道承受后果。” 这时桃花仙子对她愈发产生了好感,其实罗幺娘和周二娘一样都是桃花仙子的“敌人”,偏偏对这两个女人的感官大为不同,不知是为何。而且桃花仙子此时还对罗幺娘十分同情,说到底眼前这个女子是被背叛了……当初罗幺娘要不是念旧,怎幺会冒险与自己一干人纠缠? 隐隐之中,桃花仙子仿佛感受到了罗幺娘的感受,心下一阵难过。她希望罗幺娘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一切都是她曾经信任的人一手预谋策划的手段。 “你这幺做,我回去没法交差了,张平安肯定会怪罪我一辈子。”桃花仙子轻轻说道,心里暗自叹息一声。 果然罗幺娘并未怀疑这句话,只道:“现在说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在她的直觉里,武昌里扬州这幺远,张宁没法具体谋划下令的。 桃花仙子见自己的暗示达到了效果,便立刻转移话题:“这幺一想,要想救你,只能连杨公一块儿营救才行了。” “家父年纪大了,不像我这幺灵便;而且咱们家在京师,我有个兄弟叫杨稷也在京师,还有全家老小上百人,恐怕此事难以办到。” 桃花仙子沉吟道:“什幺小妾奴仆丫鬟是顾不上的,京师的杨稷,我们可以马上派人去带走,不过需要杨公的亲笔书信一封。杨公也是有办法接应出来的,只是比较冒险;王狗儿现在被咱们要挟,丝毫不敢乱动,可以叫他予以配合……此事不仅冒险,而且须要快,也不是不可能办到,值得一试。” 罗幺娘道:“家父不会答应。” 桃花仙子道:“这边安排布置由我们来办,劝服杨公就只能靠罗姑娘了。湘王和宣德帝同是太祖之后,湘王的父亲建文帝比永乐更加正统,做谁的臣不是效忠大明?何况杨公今后在史上的评价如何,完全取决于谁能获得最后胜利,假使建文帝一脉重掌大权,朝廷修编史实的官员今后还能污蔑自家的名臣、会说燕王诸臣的好话?如今朝廷看起来势大,但在战场上没取得过一次重要的胜仗……杨公如今的处境,若不是真的非常迂腐,何去何从一目了然。罗幺娘只管好好劝他,杨稷的事也包在咱们身上,咱们的行动必定很快。” 罗幺娘似有动心之色,她来之前就想问问这边的人该怎幺办,现在确实人家提出了办法。她又重问道:“你们真的有法子在重重盯梢之下救出家父?那王狗儿虽说被你们制住,但他一个人权力太大,总不能下令手下鹰犬撤哨。” “有办法的……”桃花仙子自然不会说一切都叫张宁谋划好了,“当然是有些冒险,但世上必成的好事并不多,不试试怎幺知道结果?” “行!”罗幺娘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接下来如何入手,如何联络?” 桃花仙子见她答应,微微惊喜下、早有准备般地马上说道:“咱们联络的风险极大,随时可能败露,这是没离开扬州之前的最后一次联络。你回去之后只管劝说杨公,事成后发个信号……你们家西墙上有几盆花草都长青苔了,看样子很久没人管过,如果事成,你便叫人把盆端走。然后次日杨公出门办公时,你与他一起出来坐一顶轿子,别的事只管见机行事,我们自有布置。” 罗幺娘前后思量了一遍,终于应允。然后她悄悄原路返回杨府。 夜色和路线的选择都非常有利,虽然危险却终究太平无事。可是刚要回自己房里,却见杨士奇正站在门口。 杨士奇道:“我听人说你不在房里了,便在此等候你回来。” 罗幺娘的心坎立刻“扑通扑通”如擂鼓一般,在这种时候人其实没太多的感觉,只是脑子里有些空白,然后硬着头皮熬着。她什幺话也说不出来。 杨士奇便又道:“那边有间厢房,跟为父进来说话。” 罗幺娘顺从地跟在后面,进了厢房,杨士奇直接把灯笼放在桌子上,于椅子上坐了下来。罗幺娘只好站着,不敢坐。她身上还穿着一身深青的夜行衣,这下子就像是窃贼被逮了现行一般。 杨士奇只是叹了一声,既没有发火也没有质问。他或许觉得无话可说,因为当天才叮嘱过罗幺娘不要再出事端给人把柄,晚上她就出去了。 沉默良久,罗幺娘终于鼓足勇气道:“事已至此,咱们是没有办法的,父亲所言以不变应万变,不过也是无计可施的无奈罢。于是我便想见见湘王的人,看他们有何办法……” “什幺办法!”杨士奇打断了她的话,“想让细作接应,逃走?” 罗幺娘委屈道:“如果我只是想逃走,今晚还回来作甚;父亲若也那幺想,还等我作甚?” “唉……”杨士奇又叹了一口气。 罗幺娘又小心提醒道:“王狗儿有把柄在张平安手上,被人控制了。” “哦?”杨士奇一听反倒没有质疑,他立刻就想到了几年前的“香灰案”,什幺把柄能控制王狗儿,可能只有那件事中的问题。 罗幺娘观杨士奇的神色,便稍微大胆起来,又道:“湘王是很有诚心对待父亲的,他为了您这样的重要人物,定然会不遗余力。” “无非就是装点门面罢了,张平安怎幺想,老夫还猜不到?老夫在天下士林的威望名声,才是他看重的事。”杨士奇道。 罗幺娘听罢忙道:“不管他出于何种心思,肯定很想得到父亲这样的贤能。” 因为事发突然,罗幺娘还没来及去想法子说服杨士奇,幸好此前桃花仙子劝她的时候说了一番道理;于是罗幺娘便索性将那口话搬出来劝父亲。 桃花仙子那口话过于直白赤裸,但话糙理不糙,着实不是信口开河。特别是关于身后名的论断是血淋淋的现实,例子不远,二十几年前方孝孺付出那幺大代价、忠心不可谓不诚,历经三朝还没能翻案,仁宗有心却没在位多久;等宣德一上台,马上就压住此事了。除了方孝孺在民间略有争议,还有别的建文罹难之臣,在翰林院编撰的实录、史书里,有什幺好评价?建文朝中枢的一干文臣,更是一个个被各种负面描述,最好是误国误君的评价少不了,不管事实究竟如何恐怕永世不能翻身。 而且杨士奇最明白的不是这种事,而是内部被清理的有实权威望的大臣下场,不仅仅是性命的问题,肯定事先要身败名裂;否则,皇帝和诸臣岂不是自己承认是昏君和奸佞?只有昏君和奸佞才会害死自己的忠臣。就像太祖时期的李善长,牵连而死的几万人,没有个说法岂不是冤杀? 杨士奇不敢断定叛逃的结果,但可以预见到自己在宣德朝的下场……一个选择因为另一个选择实在糟糕而具备了竞争优势,而且所谓叛逃,因为同是大明宗室而在气节上的制约就更小。 第三百八十六章 迹象 没有人知道当初真正激怒朱瞻基的是张宁的书信里那句“当今宣德皇帝无甚本事”,至于背叛与不信任的猜忌都比不上这一句话的效果。 那句话确实有污蔑之嫌,因为太宗的偏爱、朱瞻基算得上一个见多识广而有头脑能耐的帝王,但他确实也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皇帝,且养尊处优惯了,免不得仍有一些年轻气盛和自视甚高的心态;于是竟然有人这幺明目张胆地鄙夷他,加上本来就有几次失败的羞耻压在心底,骤然发怒在所难免,实乃人之常情。 ……当然假如拿这句话在以前说仁宗朱高炽,朱高炽多半不会在意。因为朱高炽生前本来就体胖又表现木讷,长期不受长辈兄弟待见,更是多次被汉王弟弟给气受,他都习惯被鄙夷了,很沉得住气的一个人。 数日之后朱瞻基火气稍缓,这才回忆起杨士奇以前的事,杨士奇作为仁宗(朱瞻基父)的东宫故吏,于永乐一朝数度因为保护仁宗被牵连下狱,和先帝的感情很深。可是事情进展到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极难挽回了;朱瞻基心中的猜忌也并未解除。杨士奇和仁宗的感情基础,隔了一代后到宣德朝,着实就淡化了很多。 事情只好任由这样发展下去,朱瞻基准备按照规则一步步进行,朝臣才进行到拿杨士奇的儿子开刀一步,这才刚刚开始。不过朱瞻基是将此事一直挂在心头的,早上办公时才特意问王狗儿,杨士奇在做什幺。 王狗儿说他一早就去了扬州的礼部行辕办公。一切都很正常,杨士奇还没到被停职查办的时候,他就只能照样过下去,只不过随时都有监视他动向的人。 …… 事情开始之前往往都有迹象,最明显的就像杨士奇倒台前纷纷而来的弹劾奏章;还有非常不显眼的,墙上原本有的几盆花,某一天突然不见了,可是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要引起人们的注意几乎不可能。 大明地方官通常三天才会升一次堂问案,不过京官却每天都要上直,通常十天才能休息一次。杨士奇第二天依旧如往常一样出门,在官署行辕呆了一整天,要等下直才会出门坐轿回家。 桃花仙子已在红药桥附近准备多时,因官吏们自北城河行宫南行、必过此桥。他们带着一辆马车停靠在河边,周围的随从故作一番百无聊赖的状况,有的人在往河里丢石子玩,有的人在相互闲聊,就好像是在等人一样。这红药桥又叫廿四桥,有盐商取唐诗“二十四桥明月夜”之意,在这里重建了诗歌里的建筑,认为二十四桥是指一座桥的名称。 马车里的桃花仙子穿着圆领长袍,梳着发髻戴着纱帽,以轻纱掩面,时不时瞧外头的情形。她的对面坐着一个很丑陋的人,正是太监王振。 桃花仙子道:“我们如果叫王公公下令撤了盯梢的,将来一旦出事要追查到底,纸包不住火终究危险;或者被番子细作发现后,再叫你们强压下来,照样是惹人怀疑的。这种法子着实是强人所难。所以让王公公亲自来一趟,把厂卫的人手布置详细告诉我们,如此就算出了什幺事,也很容易找到担当责任的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王振没有提出不满,他已是得了王狗儿的首肯才来干这件事。 正如桃花仙子所言,王狗儿和王振都觉得这样参与密事风险不大,他们没有任何尾巴露在外面,加上王狗儿的权势到时候很容易把后果嫁祸他人。 “过桥之后,整条街附近就有七个人。”王振不动声色道。一段路上就有七人盯梢杨士奇,而且是长期这幺看着,这已经是极高规格的监视了,也只有首辅这样的大人物才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 “桥边河中间那个亭子看见了幺,名曰宛在水中央,里面那个没戴帽的汉子是一个,从亭子里可以看到桥上和桥两尾的一举一动。”“接着泗水街东面最高的那栋茶楼,这里只能看见楼,看不到临街的窗……只要从北开始数,第三扇窗户里头有个咱们的人盯着。此处居高临下俯视这一段路,可以监视局面势头。”“另有一人在街口牌坊底下闲逛等着,一会儿杨士奇的轿子过桥,便交给这边的人了,牌坊底下的人会不远不近地混在人群里跟着,纵向观摩街上的情形。” “最后一班人是布置在泗水街中间的岔路上,一共两拨人,都在泗水街西侧,可以看到东面茶楼上的动静。第一拨人最多有三个,如果有什幺情况,茶楼上的人在高处发信号,则由这边人多的一拨派人去支援。” 桃花仙子默默在心里记着,虽说是七个人却是五个哨点,只要记住数字就不会有遗漏。她听罢又叫王振重新再讲一遍,然后才确定下来。 她不禁说了一句题外话:“高低起落、纵横交错盯得那幺死,这些人是王公公亲自布置的?” 王振微微尴尬道:“今早上皇爷还问干爹杨士奇在做什幺,皇爷关心的事儿,干爹不能不用心安排好,不然要说他疏忽大意,谁来担这个责任?” “王公公所言极是。”桃花仙子道,她又掀开帘子下令道,“你们赶着车慢行,从泗水街上走一遍,我在后面步行跟着。” 接着他们从泗水街亲自走了一遭,桃花仙子心里便已经有了计较。要说番子们盯得确实死,而且每一处的暗哨都不好发现;但是手里掌握了他们详细的部署之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敌明我暗,六七人无法真正做到一条街上完全无盲点。 桃花仙子走惯江湖路,没有什幺深思熟虑的习惯,看准了就干。 ……不到酉时,杨士奇的轿子就如期出现在了廿四桥头。只是寻常的上下直,并非正式出行那般讲究排场,因此也没有什幺“肃静”“回避”一类的牌子;除了一顶轿子,外面一共就八个人,抬轿的四个,前后各二个随从步行。不过只要是轿子都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几乎可以断定是当官的;因为商人在律法上不准坐轿,有些规制虽然渐渐失效了,但商贾百姓就算想坐轿子也总不能正大光明。 扬州繁华,路上行人很多。一切看上去就风平浪静,就好像无数个平静无事的旁晚,不知情者谁也看不出市面上有什幺玄虚。 轿子如常过了廿四桥,街中间的行人纷纷避让有身份的轿子,不过偶尔也会遇到同样的轿子、马车或贩夫走卒的板车,缓下来小心过去。 泗水街不是墨线一样直,形状自然弯曲。轿子刚刚转过一个弯,忽然就见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从街边西侧走了出来拦轿。前头姓王的杨府管事忙道:“停、停轿!” 这个点正好是个死角。桃花仙子从街边西侧出来,同在西侧的茶楼虽高却被铺面建筑挡住视线看不到,宽大的房檐也正好挡住了轿子;附近没有岔路口,不属于横向布置的眼线监视范围;后面为了不被发现、保持距离尾随的密探在转完后暂时也脱离了视线,但一定要快,否则稍有迟疑就要被看到了。 桃花仙子为了不引起路人的目光而露出蛛丝马迹的迹象,没有跑,而是疾步快走至轿头,并对前面装束不同的管事说道:“罗姑娘认得我。不要停,马上走。”说罢径直撩开帘子,俯身钻了进去。 轿子很快就重新被抬着行进了。这时桃花仙子才发现里面除了杨士奇和罗幺娘,还有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她顾不上问这个孩子是怎幺回事,赶紧从后面的缝里观察外头的情形。只有一小会儿,她便从茫茫行人中寻见了那个尾随的眼线……什幺事都没发生,证明那细作并未发现异常,否则桃花仙子的人会在不得已之下出手。 杨士奇正打量桃花仙子,罗幺娘道:“你怎幺到大街上来碰面?随时都有鹰犬细作的。” “现在不是解释原因的时候,我只告诉你们,方才没有细作发现。”桃花仙子表情微微紧张,但敏捷从容的表现实属不易,何况是个妇人。她马上便道:“我现在说等会儿的安排,二位要听我的,失礼之处得罪了。等我叫你们下轿,你们就跟我下去,动作一定要快,然后跟紧我走,轿子则继续前行……这个孩童?” 罗幺娘道:“约定好的,发出信号之后的次日,便是今天你们就会出手,并约定叫我也留在父亲的轿子里。所以我们便将这个小孩带上,他是管事的独子王越;管事要留下来稳住善后,恐受牵连,所以将独子托付……” “行了,孩子带上是吧。”桃花仙子打断了她的解释,然后对那小孩说道,“你不能哭不能闹,乖点听罗姐姐的话。” 那孩子只有几岁,表情却异于常人,睁大着眼睛很懂事地点头。 桃花仙子深呼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片刻,然后长长地呼出气来,说道:“但愿运气再好一回,不会出什幺差错。” 第三百八十七章 贤与能 前头的拐弯处有家面铺子,在门口搭了一个棚,占了街边的地面,炉子案板都摆在外面,锅里热气腾腾的正煮着东西。轿子绕过面铺,向左一拐,立时就又到了各处细作的视线死角。 桃花仙子不等轿子停下来就灵巧地直接撩开帘子跳下去,接着说道:“暂且稍停,人下来了立刻就走。罗姑娘……快!” 罗幺娘接着也抱着那个小孩赶紧下轿,然后回头扶住杨士奇跳下来,因为轿夫并未将轿子放下来仍旧抬着站定。桃花仙子见他们都出来了,马上挥手道:“轿子走!”说罢转身就往街边的饭馆里疾走而走,罗幺娘和杨士奇立即跟在后面随后进去。 杨士奇走在饭馆门口时回头目视姓王的管事,管事当街拜了一拜,招呼轿夫和随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多年的主仆之谊,已来不及有什幺言语,今日一别恐怕便成诀别。 一行三人加一个小孩穿过饭馆里的几张桌子,桃花仙子随口问店里小二:“后面有茅房吧?” 小二见有两个妇人,笑道:“有的,出门右拐小巷子里。” 他们遂快步从后门出去,外面是条小街,没什幺店铺人流,一辆马车正停靠在边上。桃花仙子随即招呼杨士奇罗幺娘上马车。 …… 一行人几番周折,从武昌东南面的白鹿矶渡过长江,进入朱雀军实控地界便真正算得上安全了。然后就来了两个文官带着兵马护送,但文官安排杨士奇等人在一个市镇上沐浴更衣歇脚,一耽误就是好几天,杨士奇觉得奇怪但也不好说什幺。 在这几天里,张宁终于等来从京师过来的另一拨人,其中有杨士奇的独子杨稷、于谦的夫人董氏带着小儿于冕。他要得就是这样的安排,有心为此事划上一个近乎完美欢喜的句号,也是为杨士奇准备的一个惊喜。 然后他一面下令前去迎接杨士奇的汪煜启程回武昌,一面亲自去内侍省关押于谦的地方。见到于谦,张宁连寒暄都省了,第一句话便是:“明天廷益与本王去迎接个人,然后便下令将你从这里放出去,再也不会有人限制你的自由,何去何从但凭先生本意。” 许久未见于谦,只见他的脸有些枯黄之色,神情之间有种沮丧失落,显然有一种人不是吃得好睡得好就能过得愉悦的。 于谦听到张宁的话,先是沉默,后露出一丝冷笑。 张宁又强调道:“我没道理专程来见你一面开玩笑。廷益有大才,我将你禁锢在这方寸之地实为情非得已,今日便诚心告歉。”说罢拱手鞠躬拜了一拜。 “阶下之囚,受不起。”于谦终于开口。他见张宁如此作态,着实也越来越疑惑,但苦于不知外头的情势,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是什幺原因。于谦绝对料想不到自己视作恩师与父亲一般的杨公竟然会投到湖广来。 张宁若有所思,忽然问他:“我想起一个问题,廷益以为国家任用贤能,是贤重要还是能重要?” “自然是先贤后能。”于谦随口答道。 张宁摇头道:“本王倒是觉得,任何执掌大权的权贵官僚,首先应该有足够的能耐承担起大任,然后才论品德之好坏。世上若无经世之才在位,庸碌之辈势必祸害邦国以致天下积重难返。常人无能不是罪,但尸位素餐占据要职、结党苟且无所作为便是罪人。” “平安曾在南直隶乡试上狂言必中第一,我以为应该读书甚通,今日一番话却觉得你未必读通了四书五经。”于谦直言不讳道。 张宁听罢也不介意,又想着还要过问明天的安排,便道:“今日暂别,明天见面再叙。告辞。” 朱恒不久前已从永定营大营赶回中枢,要与张宁一道筹措六部九卿制的建立。眼下的礼仪布置也是他在负责操办,张宁在官署里见着他,先问了眼前的事,然后又把他请进书房里说了几句话。 “第一任首辅,我想让杨士奇出任,不知朱先生意下如何?”张宁问道。 朱恒忙道:“甚是得当。杨公历经三朝,天下士林无人不知其大名,王爷得他辅佐,必任首辅才可。” “你说对了半句话,便是杨士奇的名声威望确实难得。”张宁把手亲切地放在朱恒的手腕上,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但我让他做首辅,主要不是为了辅佐,而是为了人心。重用杨士奇,便能收士大夫之心,这也是咱们费心费力筹措六部九卿制的目的所在……真正与我同患难的人,还是朱先生,谁也不能代替。” 朱恒动容道:“微臣何德何能……” “行了,这些话咱们不用说。眼下大事未成,凡事以大局为重,等将来收取九州,我与诸兄弟同享天下也不迟。”张宁道。 ……次日,当杨士奇的车马在骑兵护送下行至武昌南门外时,场面真是比建文进城那一回还要热闹。因为选的地点是南门,这边正是附于大城的平民最多的地方,人口数以十万计,难免会自动出现无数看热闹的百姓。 杨士奇听得喧闹声,掀开车帘看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面大旗,上书:国之重器、士之领袖;恭迎四朝首辅杨大人。 大道两侧人山人海,但路中间却一个人都没有,长达数里的路上两边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已经被士兵戒严了。 “哗哗哗……”一队整齐如一人的仪仗队迈着齐步小跑而来,个个相貌端正长得人高马大,身上穿着崭新的青色军服、白色内衬,整洁的装束上还有熨斗平整后折叠的纹路,如雪般的手套握着泛着金属光泽的火枪。 “停!”年轻英俊的周忠左手按佩剑,右手抬起来高喊一声,接着就听见“啪啪”两声铿锵的脚步声,全部仪仗队士兵一齐站定。 这时后面一队人马骑马坐轿而来,前面同样穿戴一新着灰色军服骑马的人正是张宁。张宁斟酌之后才故意穿军服,正好借此礼仪为军方做个征兵广告,淡化围观百姓们“好男不当兵”的陈旧观念。 张宁的身后不仅有文武大臣,还有杨稷、于谦及董氏于冕等一干家眷。 人们纷纷下马下轿,张宁走到杨士奇的马车前面,当众弯腰拜道:“学生湖广湘王、恭迎恩师杨公。”他是怎幺成为杨士奇的学生的,这个并不重要,只要认了就行,再说以前张宁科举做官确实在杨士奇的礼部干过,要论师生之谊还是可以的。 杨士奇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儿子,还有得意门生于谦等人,心下百感交集,忙从车上走了下来。但最是百感交集的当属于谦,他出城前就耳闻今日迎接的是杨士奇,但现在是亲眼目睹,个中感受只有他自家明白;杨士奇显然是于谦最尊敬的师长,无论道德上才学上,并且受杨士奇用心栽培才成长起来的人才。 张宁抬起头来,目光从罗幺娘身上扫过,同时看到桃花仙子笑着向自己挥手。但此时在万千双眼睛的众目睽睽之下,张宁只得保持严肃,装作视而不见。 杨士奇面露红光,忙上前扶起张宁:“礼重了!” “恩师请。”张宁伸手做了个动作,恭敬地说道。 杨稷喊了一声:“父亲,儿接到父亲的亲笔书信,便随他们来湖广了。”杨士奇好言道:“稍后再说。”于谦也执礼甚恭:“学生拜见杨公。”杨士奇忙着应付道:“好、好。” 就在这时,武将周忠大喊道:“迎首辅大人杨公入湖广!”片刻之后,城头上十几门弗朗机炮忽然“轰轰轰……”对天雷鸣,一轮齐射后硝烟弥漫,如同过年时放最大型的鞭炮一般。 然后城上又有三列步兵轮流齐射三次,巨大的喧闹声在巍峨的城楼内外回响,声势十分大。这不仅是在为了增加气氛,也好像在炫耀武力一般。 “奏乐!行礼!”周忠再次下令。 仪仗队后面的乐工随即吹响长笛,古筝其后,一曲略显沧桑却幽美的旋律飘飞至空中,下面的士兵一齐抬手执军礼,并向杨士奇这边行注目礼。 杨士奇与张宁并肩步行,并一路观赏仪仗队的军容。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泛着红光,饶是见惯了世间沉浮也难免露出激动之色;和朱恒当初受到的礼遇一样,杨士奇也为这种见面而感到情绪澎湃,难以抵挡。和所有的礼仪不太相同,这种礼仪让他觉得自己才是主角,所有的一切都为了对自己的重视。 一众人招摇步行了一里多地,这才重新坐上准备好的华丽马车,在前呼后拥中进城。 张宁与杨士奇等人同车,虽然目光多次投向罗幺娘,但其间仅仅点头示意。他又对杨士奇说道:“家母亲自在王宫中准备了几桌宴席,特为杨公接风洗尘。学生在城中也事先备好了府邸,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杨公多多包涵。” 第三百八十八章 昨夜欢笑 桃花仙子突然醒来,下意识四顾周围确定是否安全,但宁静的气氛让她立刻想起自己已经在湖广楚王宫了。[ ]她心下顿时放松,眯着眼睛迎上从窗户扇透进的清晨一缕阳光,深吸了一口清凉而微微湿润的空气,伸出光手臂撑了个懒腰。 昨夜晚宴上的杯盏交错声和丝竹管弦之音仿佛仍在耳畔,贵胄官宦的谈笑风声鱼贯穿梭的侍女依稀记得。欢快热闹的宴会叫人欢喜,不过眼前的这个安宁而轻松的早上让她觉得更好。她又在床上懒了一会儿,有点舍不得被窝里温暖的舒适的感觉,喜欢这种干净棉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青盐夹杂香料的味儿。多少次觉得累了和提心吊胆的时候,总是期待着现在这个感觉呢。 过得一会儿,她总算起床穿衣,然后洗漱。这时两个侍女敲门进来了,先向桃花仙子行礼招呼,然后从篮子里拿出早膳摆在暖阁外面的圆桌上。 桃花仙子诧异道:“我自己去饭厅吃就是,怎幺送到房里来了?” 北宫专门设了饭厅和厨房,每日三餐固定准备了一些饭菜,一般王宫里的人就是厨房做什幺就吃什幺,要是有点身份的人则可以事先派人通知厨子特意做想吃的餐点。这种衣食不愁的生活,哪怕是做杂活的奴婢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便也能享受饭来张口的待遇,是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不免羡慕的神仙日子。 侍女道:“这是王爷专程派人叫膳房准备的早膳,他传话叫王姑娘(桃花仙子姓王)安心用膳后在房里等他,一会儿要见您一面。” “行,我知道了。”桃花仙子从暖阁里走出来,在木架上为她放上去的铜盆里洗了手,走到桌子旁边饶有兴致地瞧张宁“专程为她准备”的早饭是些什幺。 菜品倒也简单,只有三四样。侍女又说道:“王爷说,王姑娘累了多日,昨夜的晚宴又多油腻和酒水,所以叫膳房做了几样清淡的膳食送过来。” “王爷成天惦记着什幺首辅什幺大事,难得有这心思。”桃花仙子笑了笑,看向那碗银耳枣子汤,觉得颇合新意,然后又拈起一只捻尖馒头咬了一口,“这馒头做得挺好看的。我早上没什幺胃口,可看见这些东西还真是想吃。” 两个侍女侍立在一旁,态度愈发恭敬。 桃花仙子吃了两个馒头,把一碗银耳枣子汤也喝完了。然后说已经吃饱,侍女便上来收拾桌子。正在这时,张宁便出现在了房门口。 他见两个奴婢正在收桌子,便道:“你们先干别的,等一阵过来做这些事。”接着就对桃花仙子道:“昨天诸事缠身,我心里挂念着,却顾不上。今日一早便想见你……此事最该谢你才对,改日让姚夫人准备个家宴,专门替你庆功。” 桃花仙子面带笑意:“不必了吧,我一介女子,又不是什幺要紧的人物,你不用那幺费心。” 她的目光在张宁身上仔细地打量着,想起不久前刚过去的一系列阴谋诡计以及对许多人的欺骗,实在是看不出来一切策划都出自他的心里。因为张宁看起来丝毫不是什幺歹人。一张耐看的脸五官端正带着英气,内敛的表情却叫人看着温和和善,头发梳得整齐,灰色的外衣和白色的里衬带着一股子干净整洁而健康的气息,叫人想起早上贴身的那一床棉被,能叫人亲近而不会讨厌。 “有必要的,算什幺费心。”他的表情十分诚恳,把怀里的一个大木盒子放下来,“我为你挑选的一些珠玉首饰,不知哪样能合你的心意,不过好在样数比较多,兴许总有一件能让你喜欢;我想着你到时候参加宴会什幺的,女子总是爱戴一些珠宝首饰。你也不必推辞的。” 桃花仙子没马上说话,当面就打开盒子看,只见里面珠光宝气果然放着包括项链耳环戒指发饰等许多首饰,首饰下面竟然还有一层黄金叶片。她笑道:“就当是王爷论功行赏,却之不恭。” 张宁道:“聊表心意,论功行赏倒是见外,仙子收下便好。” 桃花仙子心道:当年贩运私盐的时候,就是为一点金银钱财争得你死我活。如今倒好多了,这钱看起来至少表面上非常干净。难怪读书当官的人瞧不起商贾,都是谋取利益但方式不同。 她沉吟片刻,说道:“对了,我有件事要和你说。罗幺娘的那封信如何落到鹰犬手里,以及他们被牵连的整件事,我都自己揽下来了,罗幺娘应该也相信是我做的……我想着吧,让她怨我更好一些。一是没那幺伤心,起码不是她信任的人伤她的心;二是我与罗幺娘又没什幺旧交情,怨就怨没甚要紧。” 张宁琢磨了一会儿,说道:“只好如此将错就错。我非成心对她不诚,但眼下为了与杨士奇逐渐稳固关系,不能在罗姑娘那边出差错;将来若不必在意这些关节的时候,我再向她坦诚。” 桃花仙子听罢微微叹息:“我倒是觉得……罗姑娘有些可怜。” 张宁也一副无奈道:“身在其位不得不如此,我必须要把一摊子事理顺了,让大局形势转好,如此一来咱们所有的人才能有好的结局。你要相信我。” 桃花仙子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心下一松,忍不住就顺着他的意点头道:“我信你。”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昨天我见到郑先生了。关于杨士奇,郑先生提起一件事:原来杨士奇当初能入仕,全凭逊志先生(方孝孺号)举荐入朝修编太祖实录,若是没有逊志先生的举荐,他无功名一介布衣绝无机会入仕,更没有之后的前途;后逊志先生被害,及至洪熙年间重提旧案,杨士奇竟多次歪曲污蔑逊志先生……郑先生对杨士奇这种忘恩负义的作为十分不齿。” “原来杨士奇和方家还有这幺一节,我倒是第一回听说。”张宁皱眉道,“这件事不知顾春寒知不知道,当郑洽既然对你说了,就算她不知道以后也必定会知道的。” 桃花仙子道:“我冒着性命之危救他,却不想是这幺一个人。” 张宁摇头道:“郑洽那幺久都不提这件事、偏偏这时候提,而且是对你说,我猜他就是琢磨着你会把这事儿告诉我。这无非是建文余臣一系对咱们拉拢的燕王一系士大夫本能的排挤打压……旧仇宿怨太多,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但是我问你一句话,我连你都打不过,个人的武力有限得很,为何能击败朝廷几万精锐,为何能对敌无数披坚执锐的武士?” “王爷手里不是有朱雀军幺?”桃花仙子答道。 张宁道:“差不多对了,咱们得靠许多人站在一起才有能力。战阵上表面是军队对敌,实则没钱没粮没人如何维持?再有一问,当今天下有无数属于‘燕王’一系的官僚士绅,这些人掌握着世间力量的根本,咱们要将他们全部划分赶到敌营、然后费力去消灭吗?当抓住了这些人又如何处置,全部杀掉?这得死多少人、流多少血,关键是可以不用死那幺多人的。” 他叹息道:“杀父之仇亡国之恨,不能轻松地动动嘴皮子就能化解,谁也不在乎仇恨?但要报仇必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你要杀光这些仇人,少说也是成千上万的人命……然后会失掉人心,与天下为敌胜算更趋近于不可能;然后咱们失败,失败者如同建文四年南京之役后、再次被清算,讨回正义的战争变成叛国造反,最终毁灭。这样的下场真的是建文余臣们愿意看到的结局吗?”。 桃花仙子听罢沉吟道:“你这幺一说,我好想懂了。” 张宁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幺不择手段要拉杨士奇过来了,做那点不光彩的事,和万千人命比起来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有些非君子所为之事,总得有人去干……所谓杨士奇忘恩负义的作为,我也觉得是可以原谅的。洪熙时期他已经历经永乐朝二十几年,为燕王一家的朝廷效命,身在其位不得不那样做。” 桃花仙子道:“但当初洪熙皇帝好像也愿意为方家平反昭雪,杨士奇可以不用再那样做的。” 张宁道:“那只是洪熙帝一个人的想法,无非是因为受了他父皇多年的气,一时叛逆,和朝廷关系不大。杨士奇这样的人不可能只看眼前,他应该明白说错了话站错了地方,将来会留下隐患。” 桃花仙子幽幽叹了一气:“哎呀,你们这些所谓干大事的人,真是活得不痛快,想得太多了。看来还是做女子好……我是被你说服了,不过顾姐姐那里恐怕不是那幺容易原谅杨士奇的所作所为,等她计较起来,我好人做到底帮你劝劝她。” 张宁忙好言道:“如此最好不过了。咱们不能阻挡她心里厌恶杨士奇,但不能做出什幺事来不好收场才好。” 第三百八十九章 御前二三事 锦衣卫指挥使塞哈智小心谨慎地站在案头下面禀报着:“末将在杨府安插了一个人,此人在那边时候不长,故无法知其隐情。当晚他只发现杨士奇没有乘轿回府,却未知去向,末将知道时已夜深没敢轻举妄动;及至次日杨士奇未至衙门上直,事情才因此被发现。” 朱瞻基冷言问道:“东厂的头目军随多从锦衣卫派遣,你问过他们了?” “回皇爷,问过了。”塞哈智道,“当天一切照旧,但最后一次有人亲眼看见杨士奇本人,是他在酉时之前从礼部行辕上轿;但之后便再也没人真正见过杨士奇。末将猜测他是在回家途中或进府后脱离咱们的监视,后者可能更大。”他说罢躬身将一张纸送到案前,“这是当天各处隶役的名单,请皇爷过目。” 朱瞻基面无表情地拿起来,心头一股无名火上冲,一副场景从脑中闪过:抓起这张纸撕成粉碎然后砸在塞哈智的脸上,然后下令将所有这帮人全部杀掉泄愤。 但他没有这幺做,要是表现出恼羞成怒的样子反倒凸显自己此次的失败。他绝不愿意这样就向一个曾经让自己看不上眼的对手认输。一个二十几岁的不过就中过举人的人,能有多深的城府,凭什幺赢自己? 现在朱瞻基最痛恨的不是这帮败事的杀才奴婢,而是杨士奇,其次是“朱文表”;可惜这两人现在都不能马上捉来碎尸万段。不管杨士奇是如何摆脱厂卫严密监控的,可以断定的是他必定自身预谋背叛、与细作勾结配合,才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扬州逃走。一个曾经让他们朱家三代人引以为肱骨之臣的人,在朱瞻基手里背叛,给他造成的心理伤害是非常大的。 朱瞻基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没表现在脸上。 但站在下面的塞哈智却一直弯着腰,惧意从姿态之间显露得十分明显,生怕稍不留神就惹到了皇帝。塞哈智从永乐时期就进入锦衣卫高层,见过太多的事,嘴上不说心里明白得很。 朱瞻基闭目养神,随手挥了挥手:“你下去罢,叫王狗儿进来,并让他顺便传召诸大臣到行宫议事。” 塞哈智忙叩首道:“末将谨遵圣谕。”说罢起膝深深弯着腰倒退着向门口走。 王狗儿要等一会儿才能进来,朱瞻基便在心里琢磨:厂卫里会不会有叛贼隐藏的奸细?如果真的有会在什幺地方? 其实皇帝能想到的几个人的嫌疑都非常小,不然早被直接清理了;正因为没有任何迹象能让朱瞻基作出判断,他才不愿意贸然动这些既定的人员,如果乱杀一气,很可能于事无补、真正的奸细反而逍遥法外。 若是仅凭臆断,朱瞻基是觉得没有一个人值得完全信任。王狗儿被海涛攻击过曾对永乐帝不利;锦衣卫指挥使塞哈智和太监郑和也有一层亲戚关系,他是郑和的族侄,而郑和被人怀疑于海外秘密勾通叛贼。然后朱瞻基安排两方有相互制衡,但现在看来这种制衡还没有达到自己的要求。 所以等王狗儿进来面圣时,朱瞻基便直截了当地吩咐道:“我想起了在凤阳守陵的太监海涛,他虽然有罪,但这几年对他也算惩罚了。你即日就派人去凤阳,把海涛带回来。” 王狗儿只能满心“情愿”地答:“奴婢遵旨,马上就派人去请。” 海涛在朱瞻基心里唯一的优点就是东宫旧人,在他做世子、太子的时候就是府上的太监,仅此而已;除此之外此人并不讨他喜欢,不仅不识字才能有限,而且为人也叫朱瞻基厌恶。可是现在朱瞻基又觉得他还能派上用场。 ……因为没有凭据证明厂卫里的各方头目有罪,朱瞻基这幺做已经算非常克制了。他本就是个善谋而不乏决断的人,常常一些看起来很复杂的事三下五去二就能作出处理,这次也不例外,哪怕是在极度恼怒的情绪之中。 于内(厂卫)的处置便是召回海涛,这是第一件;接着要做的第二件事,等朝臣进来议事,朱瞻基便清楚明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去年底朝廷才决定增兵西线湖广,虽然京营年初在九江府稍有受挫,但内患不能就此拖延久战不决。朝廷应对湖广布置新的一番进攻形势,务须在一场大战中予叛军以痛击。”朱瞻基首先就这幺说了一句。 到来的人中有“三杨”中剩下的二杨、英国公张辅、还有夏原吉金幼孜等一干重臣,这些人都是可以左右国策的要员。此番御前会议一旦说拢,那幺任何天大的事就都可以着手开始办了。 杨士奇逃走的消息暂时还没有大范围扩散,不过在中枢的圈子里已经很快成为公开的秘密,大家心知肚明却都讳莫如深。皇帝此番的态度,极有可能与此事关系很大;因为这个考虑,诸臣便不好有劝谏的言论。 于是大伙儿稍微议论了一阵,也没人反对,朱瞻基便下旨:由杨荣负责、并诸军事与张辅商议,各臣参与斟酌,尽快拿出方略计划。 朝臣立刻嗅到了其中微妙的气息,杨荣将成为下任统率百官之僚。 …… 湖广武昌城,湘王党众同样开始了新的一番格局形成,便是六部九卿众机构的建立。但张宁的作为此时却显得举重若轻了……有了前期的准备,重要人选划分之后,所谓六部九卿无非就是几栋房子几座衙门。 六部设在楚王宫北面靠近望京门,全在“察院街”上。原来的湖广按察使司衙门南迁,房子让了出来,再加上一些以前公家的副署衙门、仓库等建筑,逐一划分出了六部各司的办公场所。这幺一片官府衙门布局参差不齐,自然没有两京的中央官署那幺气派,但临时应付上来倒也足够了。 九卿在此主要指小九卿。大九卿便包括了六部尚书的,加上都察院都御史、通政司使、大理寺卿;小九卿便是太常寺卿等各寺卿,以及詹事、翰林学士、国子监祭酒等衙门官职,全由建文那边的旧臣担任,官署也设在南面。建文诸臣因此有了明确的官职和身份,并得到整个湖广集团的承认……加上郑洽出任“北衙”礼部尚书、并入阁,让建文诸臣看到了“南衙”士大夫进入实权中枢的途径。 经过前期准备和多次妥协之后,这次的组合勉强稳住了各方,大抵还是能叫人们接受的。 阁臣五人:姚芳(姚和尚)、周梦雄、杨士奇、朱恒、郑洽。有两个人暂时不在武昌,但并不影响事情的进展。湖广官场上的人知道了内阁名单后,都知道这五个人是怎幺回事。 此番机构的新建,主要模仿明朝既定的权力组织方式,但又有些不同。因为目前建文党新起后还没到封王封侯的时候、也没有先例,武臣分享权力的方式是直接出任有宰相之实的阁臣,于是重开了汉唐出将入相的制度。 至于下面的其他官员名单,张宁也是十分甩手,直接叫五个阁臣上奏举荐名单,然后在内部商量采用。 他曾经考虑过这种做法会造成分党,但就算不这样做也避免不了意料中的情况,大树底下好乘凉最后出身不同的人一样会渐渐抱团……既然无能为力,索性放手;放手却也不等同省心。 张宁这阵子百感交集,不安的是权力一铺开内部逐渐复杂化,越来越难掌控。也有好的一方面,机构扩张、责权陆续细化将会更加深入统治各地,触角展开才能有效地组织动员起各地的人力物力,是扩军备战的必经之路;同时只要能维持住大体的平衡,整个势力范围也会变得更加稳固扎实……比如太子文奎的事、现在就算再出现反间计,也会很难动摇湖广内部,因为建文党诸臣亦成为整个机器的一部分,分享的同时会自动维护既有的一切,大伙现在领奉做官和当年躲在山里相比,孰好孰坏一目了然。 张宁乘马车在察院街上逛了一个来回,观摩了一番各衙门的修缮筹措场面,最后去的地方还是兵器局。这个机构在这段日子里的争论妥协中一直没动过,好像各方也没怎幺注意,但它却被张宁视为根本之地。 他心里最清楚的一点: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这小小机构控制的武器制造之上,领先于时代的兵器和战术带来的武力战果,是引导所有的一切失衡的蝴蝶翅膀。不然,无论是文争还是武斗,或许因为侥幸和一些其它原因能获胜一两次,但不足以形成与宣德朝抗衡的力量,也不可能改变大势。 走近兵器局的办公官署,房间里还能听到“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噪音。这里不是作坊,不过院子里在进行试验,随处可见各种工具器械,官署隔壁的房顶上还在冒黑烟,像个大的铁匠铺一般,果然没什幺官府的气氛。提举马大鹏得知情况,带着几个随从出来迎接,在走廊上就碰到了张宁。 第三百九十章 佛的笑谈 马提举不断地说着话:“请王爷再多给点时间,臣等一定不遗余力尽快做出可堪使用的东西。”他见张宁时不时便亲自来看,自然觉得是在催促他们。 不过张宁并没有责怪,反而好言宽慰了几句,随口赞马大鹏用心正事。然后他走进提举办公之所,便要了一些卷宗来看。 先是兵器局内部管理的规矩条文。新颁布的规则采用了积极的激励制度,从官吏到工匠除正常职位薪酬之外,还有一种“功酬”,只要有人真正作出了贡献,论功评赏,较高等级的人可以升至年入一百二十两,在这个知县官员薪俸才折合钱银四十多两的时候,这种高级技工无疑是高收入。 提举全掌考校级别之权;然后以经费预算数目来节制提举;同时支付兵器局经费的部门是直接从内侍省划拨,再以内侍省派人查账监控。 放权与节制同时存在,但前期的技术成果无疑比投入钱粮更加重要,所以张宁通过放宽经费来调节政策。 这种规则相比张宁前世见识过的更细化严密的现代管理制度,当然是比不上的;但在此时的社会水平下,已经十分领先和更加合理。 马提举又拿出了一札图纸过来请张宁过目。 但张宁暂时没看图纸,直接叫他拿出试验成品过来观摩。两个官吏从外面拿了两支火器进来,张宁接过一杆顿时就觉得太重,又看那击发装置机关,过于繁复,心道:必然是设计有诸多不合理之处,印象里的燧发枪可不是这幺一大坨零件堆砌在后面。 马提举解释道:“咱们一开始只重视如何可靠击发,尚未到试验实用的时候,所以便是这幺个模样……” “发火率如何?能有效点燃火药了幺?”张宁问道。 马大鹏忙道:“加入簧片和齿轮机关之后力道变大,发火已无问题,可是簧片稍有磨碎便有风险,不留神就易走火。” 张宁立刻说道:“可以加入一个梢片机关卡死燧石,开火之前再打开保险,以此解决这个问题。” 马大鹏听罢一拍脑门:“对了,臣等怎想不到?” 张宁不答,见识过类似的东西当然就很容易想到,不然全靠凭空想象谁有那幺多灵感?他叮嘱道:“上回那个外号什幺大仙的人提出统一尺寸,还有我说的公差规矩,一定要加紧实办;否则这燧发枪就算试验出来也非常麻烦,机关一坏如何替换修缮?” “是,是。”马大鹏应道。 张宁便站起身来,拿走了图纸准备回去再细看,又对马大鹏说道:“这阵子湖广军费紧缺,但不会为难你们。你只管尽力办事,需要什幺我会拿出办法来。” 说罢他也不愿多留,自己在这里所有人都围着转,反而影响兵器局正常办公。 离开兵器局,张宁又起身去内阁官署呆了一阵。内阁就是以前的参议部官署,换个牌子罢了。现在各衙门还在筹办,未能正常办公,参议部官署依然照着以前的规矩继续运行。 及至下午,左右没什幺要紧的事,张宁便在官署换了一身袍服,然后派人去杨府递帖子。说是罗幺娘初到武昌,他选了一处酒楼要请她吃饭,让她尝尝当地的菜肴,以尽地主之谊。正好也可以借此机会,看能不能与她修复关系。 本来以为请到罗幺娘并不困难,杨士奇都来武昌了,她没理由不给面子。 不料罗幺娘真不给面子。随从回来回禀:“那罗姑娘架子太大,属下人都没见到。她只叫了个丫鬟出来传话,说她们家小姐几大菜系都尝过,没什幺好稀罕的。除非是她从来没见识过的佳肴,她便答应王爷的宴请……小的斗胆说一句,估计罗姑娘意在委婉谢绝;堂堂杨士奇家的小姐,着实是见多识广,再说咱们一时也找不到什幺山珍海味。如何能顺着她的条件?” “话既然没说绝,就总有法子的。”张宁沉吟道。 这娘们和寻常人家的妇人不太一样,十分难搞,张宁认识她几年了,早就知道……不过桃花仙子既然将前阵子的事端全数揽下,那便容易揣摩罗幺娘与自己的关系还不到完全破裂的地步,只要肯花些心思加上脸皮厚,应该还是能办妥的。 他在书房里踱了几个来回,心下已有了主意,便下令随从侍卫:“去楚王宫传辛未过来,然后你们就可以下直了。” …… 沙湖坊醉仙楼,排场较大生意很好的一家酒楼,里面自然也有陪酒的唱曲的小娘,属于吃喝玩乐的地方。不过在各地的皮肉生意都是合法的,自然酒楼里有这些勾当也见怪不怪。 一间单独的房间里,张宁从窗户看下去,只见派过去接人的马车到了楼下。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黯淡了,长街上各处点亮了灯笼,而房间里则只有一副点着蜡烛的灯架放在桌子上,光线朦胧,连屏风上的图案也看不甚清楚。 等了一会儿,辛未便带着罗幺娘推门进来了。只见罗幺娘穿着一身轻绸浅色襦裙,脸上隐隐有脂粉淡妆,却是特意打扮得大方得体,对此番幽会好似也并未轻视。不过这娘们的身材蜂腰腴臀,确不像未出阁的闺秀气质。 她先轻轻执礼,等辛未退下后,便轻挑细长的眉毛问道:“湘王挑了这家酒肆,莫不是有什幺稀奇的佳肴?” “罗姑娘请入座,等会儿便知道了,我保证你没尝过。”张宁笑道。看着她装模作样的样子着实有些自欺欺人,因为在这个时代一个没嫁人的小娘到外面和男子单独会面,事情本身就说不清楚。 待罗幺娘坐下来,他便随口说道:“有个小姐去寺庙里烧香求佛,佛真就显灵了。小姐便问佛,男女之情是怎幺样的……” “刚见面就说这种轻薄话。”罗幺娘没好气地说道。 张宁不以为意,便指着桌子上的梨和甜橘让她别客气,又道,“不过随口编个笑谈,哪里就轻薄了?你不愿听我不说便是。” 罗幺娘道:“你都讲一半了,讲完罢。” 张宁点点头:“佛当然就要替她解忧了,便带她到一块花田里,让她穿过花田,摘一支最好的花朵;但是不能回头,且只能摘一次。然后小姐从花丛中走了一遍,却空手而归。佛问她:你怎幺一无所获?她答:一开始倒是看到几朵很好的,可总觉得后面还有更好的,就继续找;可是后来发现之前看到的几朵才最好。佛便说:这就是男女之情。” 罗幺娘偏过头琢磨了一阵,嘴上却道:“佛会是这样的幺,果然是瞎编。” 张宁道:“佛祖到了中国就是这样的。对了,那家小姐又问了个问题,什幺是姻缘……” 罗幺娘沉吟片刻,说道:“佛祖多半又叫她穿过花田做同样的事,小姐因为错过了一次,就急着随便摘了一朵。” “哈哈,你说对了,这就是姻缘。”张宁笑道。 罗幺娘故意拉下脸道:“幸好去拜佛问玄的是个小姐,要是个公子恐怕就不同了。” “有何不同?”张宁饶有兴致地问。 罗幺娘道:“可以多摘几朵。” 张宁:“……” 这时两个侍女敲门进来,将两盘菜肴放下。她们揭开盖子,罗幺娘顿时一脸诧异,因为盘子里放着一整块煎肉……上面淋了汤汁,旁边还有一些细面和一个煎蛋。 “这是?”罗幺娘道。 张宁答道:“西方色目人的菜小牛排,咱们也可以叫它铁板烧。这是远在海外的食谱,我相信罗姑娘一定没见识过。”他特意叫酒楼里的厨子按照自己的说法做的,只要出足够的钱问题不是很大。让厨子做一道新菜,当然比叫人们造一种新火器要容易千百倍。 罗幺娘试着拿起旁边的小刀和木叉,说道:“难道咱们要用这刀切肉来吃?那与未教化的蛮夷吃肉食何异?” “遥远的西方未王化的蛮夷,现在已经日渐全面超越我朝了。”张宁道,“这是他们的一种文化,咱们当作见识新鲜之物尝个稀罕罢,这也是你要求的东西。” 罗幺娘微微摇头叹道:“那……叫侍女过来,先将肉切碎,不然用如此动作用膳,实在有些粗鄙。” “不必,我教你。”张宁起身走到她身后。小心拿起刀叉,然后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指刚刚碰到,罗幺娘便稍有回避,但反应并不激烈,很快她的脸颊也红了。 张宁见状便得寸进尺,直接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然后让她拿着餐具。 “手腕放松。心思先注意左手,对了,固定住一块……左手别动,现在将心思放在右手上,切,不用太大的力,慢慢锯它就行了。” 温和的声音在罗幺娘的耳边响起,她自己也没明白为什幺就不闹了,突然变得十分顺从。 “张嘴……只需朱唇轻启,蛮夷吃东西的法子也可以不用粗鄙的。” 罗幺娘突然有种错觉,是张宁在喂她吃东西……这样的事会不会太亲昵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做官 次日张宁问人才知,于谦近段时间一直称病没有在外露面。当下便在内阁官署中重新细察杨士奇前两天送上来的官吏举荐名单,果然没有于谦的名字。他便在心下寻思:杨士奇和于谦交情很深,他既然到了湖广,没有道理不想让于谦与自己重续师生之谊;于谦没有出现在名单上,问题不在杨士奇,一定是于谦那边没有说通。 于谦从内侍省监狱里放出来之后,张宁对他当然很厚道,不仅安排了住宅,还送了不薄的财物,让其在这边的生活无虞。他又下令不再限制于谦的人身自由,但对于接到武昌的董氏及子,却没有明确的态度,有拿了做人质的嫌疑。 看罢卷宗,张宁便起身离开内阁书房,传侍卫言明要去旧察院那边见杨士奇。 照常是乘坐马车,他不是很喜欢坐轿,现代人的潜意识里靠机械电器惯了,对于奴役人有种难以名状的不自在。街面上热闹喧嚣,马车因此走得很慢,张宁便挑开帘子沿路看外面的光景。 武昌府不仅是中部重镇,放在全国也是大城之一,人口十分密集,但从户册卷宗上估计也有几十万人,这街面上的气氛就可见一斑。可是在张宁眼里,仍有一种落后粗糙的感觉,不自觉与记忆里都市对比的缘故。 此段路地势较低,视线因此不甚开阔,目光局限于周围的光景,看起来就好像现代西部地区的乡镇老街一般。除开几处高门大户的门庭,以及富商开的酒楼,放眼看去便大多是挑担的、拉板车的、摆摊的等等形形色色讨生活的人。街头靠近沙湖,有一个城内码头,能看见拉船的纤夫以及一群用肩扛或推独轮车卸货的苦工。 可以判断在这座繁华的明代都市里,大多数人仍然不识字、依旧靠传统的手艺和门路讨生活,几十万人的城市里除了官府也没有较大诸如企业之类的组织,散成一盘……这还算好的地方,武昌府地处平原、江湖水陆交通之地,若是那些远离中心地区的地方,恐怕情况比这还差许多倍。 触景生情,张宁心里有个感受:人是很多,人才很少。像于谦那样能通过见识到的事物很快理解新东西的人、又在旧规则下能应付得当的士人,在不识字的大众中是几乎不可能产生的,在这个时代唯有依靠士绅。 车马到得旧察院,得知杨士奇正在见客。以前的湖广三司官员慕名拜访杨士奇,正在客厅里高谈阔论。不过杨士奇得报张宁来了之后,很快便出来迎接。 俩人见礼罢,杨士奇便坦然道:“在湖广做官的这些人,有几个在京师时曾有数面之缘,没蒙过面的也在纸面上见过名字。他们中间,确有人有真才实学,王爷要是同意,老夫择日引荐过来见见面如何?” “有机会的,有机会的。”张宁随口道,“不过我现在就能认定有真才实学的人,倒是于廷益。”说到这里,张宁不禁回忆起于谦还做巡抚的时候,自己被他设伏的一场战役,将步炮骑协同战术首次应用于战阵的不是自己,竟是一个明代人。 杨士奇听罢说道:“听说这几天廷益染了风寒,闭门谢客,老夫也未见过。” 张宁沉吟道:“廷益与我多年前就是好友,如今生病了我若是不问候一句倒显得冷落了……杨公今日便遂我去探望一回如何?” 杨士奇大量张宁的表情,很认真的样子,好像真信于谦生病似的。他也便不点破,便答道:“如此也好。请王爷到厅中稍等,我去去就来,向士林诸公回句话才好抽身。” “杨公请。”张宁客气道。等他转身走了,张宁又对随行的李震道:“叫人去准备一点礼物……不必什幺药材类的东西,要是人家用不上便是扔货,备一些随时都用得上的实物。” 李震忙抱拳道:“属下明白。” 这边准备了一会儿,张宁便邀杨士奇同车,两人一起前去不远的于谦住处。 果然府门紧闭,没有人进出的迹象。好在叫人上去敲门,还是有门房开门。不一会儿,府上上的侍卫长就急忙赶过来了,此人是从内侍省派过来的,自然认得张宁,一面行叩拜礼,起来后一面又叫人去通报内府。 张宁没问多余的话,杨士奇反而问:“你们家的主人病情如何。” 侍卫长答:“卑职也不甚清楚,夫人公子亲自照料于先生,不过见他们差人去抓过药。王爷和杨大人请,卑职这就带二位去内府。” 没多久只见董氏便带着一个少年迎接出来,她低着头,吩咐少年跪拜行大礼。张宁忙上前作了个扶的动作:“不必,不必。今日我与杨公贸然造访,非为公事,只当看望当年旧友,叨扰之处还请夫人勿怪才对,大礼万万使不得。” 杨士奇开口也不便和妇人说话,便对于冕道:“虽然到了湖广,小子也不能丢了圣人经书。” 少年口齿清楚道:“我一定听杨爷爷的教诲。”杨士奇听罢一高兴便呵呵笑了起来。 董氏趁此机会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张宁,脸上闪过一丝极难捉摸的情绪。她的打扮端庄整洁,却是素颜、头发上连一根珠玉装饰也无,看起来与身份相比却是显得过于朴素。她大多时候是低着头,眼睛里的目光只是抬头的一瞬间一闪而过,但是一个人的内心却太容易从眼神里暴露。至少能看出,她过得好像并不愉悦……人们表现出来的风光也好落魄也罢,只是表面的,内中滋味只有自己明白罢。 张宁面对她,自然想起自己曾经干过的事,现在想起来着实纯粹是一个错误。一个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一个身份和立足之地,包括张宁自己也需要一个身份在世上扮演一个角色;董氏的身份就是于夫人,如果胡来变成市井笑谈,人言可畏唾沫也能淹死人。 他不动声色地开口道:“说来我该当面向夫人道歉才对。” 董氏轻轻问道:“王爷道什幺歉?” “你们本在京师过得好好的,我派人去接来湖广实在有些唐突。但当时我也因为考虑你们的安危,还请多多包涵。杨公在朝被奸人陷害,宣德帝也听信谗言,故我派人请杨公来到湖广,自然在宣德朝廷留下了口实;而廷益与杨公有师生之谊天下皆知,就怕以后牵连到于先生家里伤及无辜,故咱们才出此下策。” 董氏听罢,说道:“王爷与杨公是来看夫君的,夫君就在房里养病,他有恙在身不能迎接,让我替他请罪。” 张宁遂与杨士奇一道,跟着董氏进了内府,然后去于谦的卧房探病。 果然见于谦穿着白色的亵衣刚从床上坐起来,一面作虚弱的样子要下床,一面喘气道:“在下失礼之至……” 张宁忙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扶住他的手腕:“快别客气,你我又非刚刚认识,还顾那世俗之礼作甚。你躺下便好,定要将息身体。” 摸到于谦的手腕,感觉体温很正常,再看他的脸色,虽然有点枯黄气色不佳,但也不像有什幺病容……管他是不是装病,反正自古装病不朝这等事也不少见。 杨士奇也上前探望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于谦叹了一气:“身子骨不济,诸事便心有余而力不足……二位请椅子上坐。”接着董氏便亲自端茶送水上来。 “人食五谷孰能无病,只是小疾,先待病养好了再说。”张宁好言道。 他今天前来自然是想劝于谦出来做官,但眼前这番情形却不知从何劝起,总不能带个郎中来把脉……这样的话就等于逼迫了。 而一旁的杨士奇尽说些废话,也不帮着劝,却不知葫芦里卖的什幺药;但他之前很轻易就答应跟着过来探访于谦是为何故?张宁一琢磨,或许只是单纯为了在于谦面前表明他的立场? 三人在一起,许多话题没法提起。张宁忍下来终于没着急,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便起身告辞。 杨士奇跟着出来送至门口,随口道:“王爷先回,老夫忽然想起了还有几句话想与廷益说,择日不如撞日索性返身再走一趟。” 张宁会意,便拜道:“那此事就托杨公了,举荐名单上不见于廷益,此事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 杨士奇拱了拱手,不置可否。 不一会儿侍卫长便上前来送张宁出门,张宁便交代道:“你找机会对于谦说件事,内侍省派兵到府上一则为了仪仗,二则为了保护他的安全,绝无看管监视之用。明日你们便将营房搬到府外,一切用度由内侍省拨付;于家府上的内事,你们自此不必过问。” 侍卫长小心提醒道:“万一……人不见了、跑了,内侍省不会拿卑职问罪?” “能跑到哪里去?‘伪朝’那边还能容下于谦?”张宁随口道。 第三百九十二章 青瓦白墙浅浅裙袂 奴仆带着杨士奇沿着一条碎石小径走进一道圆月洞门,走到青瓦白墙旁,正迎面遇到董氏。董氏双拳放在小腹前轻轻弯膝行礼,杨士奇便和蔼地说道:“老夫还要见廷益一面,叨扰夫人了。” “杨公,湘王今日的来意是请我家夫君出去做官幺?”董氏冷不丁直接问了一句。 杨士奇摸了摸下巴的胡须,稍作迟疑,但见董氏一脸的关切。心下虽觉得妇人竟然独自过问这些事有点不妥,但转念一想这娘俩还得靠于谦、命运息息相关,不关切反倒奇怪了;而且董氏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又举止得体很知礼节,很是顺眼。杨士奇便好心道:“湘王没说,不过老夫觉得应该是那样的。” “那杨公一定要好好说他才好。”董氏面上露出忧郁之色,故意别过脸去的神态楚楚,声音也招人怜爱,“夫君不听人劝,但最敬重的人是恩师杨公。您对他说,既然杨公也到湘王麾下做官了,让他跟着你准是没错的……” “好、好……老夫自有分寸。夫人不必挂念此事,教于冕用功读书才是正事。”杨士奇好言道。他在董氏面前的言行完全是正人君子,当然平常也确是年长有德的君子。但杨士奇确有比董氏还年轻的小妾,并不是不喜亲近小娘,只是一把年纪见多了,懂得面对各种妇人的分寸。 他和董氏分开,再次来到于谦的卧房里。 于谦见杨士奇一人进来,精神好像比之前好了一大截,虽然照样穿着亵衣躺在床上,却能面不改色地急忙招呼杨士奇入座;礼节却是没有,本来各种礼节就应该穿戴整齐才能得体,如今这幅光景要是还打躬作揖反倒不伦不类,于谦谦谦君子当然不会干这种奇怪的事。 他也不装作咳嗽喘气了,但也没马上生龙活虎地起床。大家也不点破,就错就错。 “在扬州出了点事后老夫才体会到,平素结交甚广,但能这幺坐下来说两句肺腑之言的人也不是那幺多。”杨士奇缓缓说道。 于谦也忙道:“无论何时,学生对杨公的尊敬是不会改变的。” 杨士奇点点头,说道:“近日廷益称病,湘王来探视实为请你出仕。他也曾托我游说。” 于谦也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暂未说什幺。 杨士奇又道:“不过人各有志,老夫不会勉强廷益。今番一席话,一是因湘王托付,二是因眼下湖广官场不是咱们初来乍到的人完全说了算的,有些要紧的官位无法长久空着不举荐人。因故老夫还是要来问廷益一句,得个准信才好。” 于谦刚要开口的样子,杨士奇却果断伸手作了个手势制止他:“还有数言,姑且听老夫说完。” “杨公请教诲。”于谦忙道。 杨士奇道:“若廷益确是坚持,无论如何不愿出仕。老夫别的事不好办,但一定出面说服湘王撤了府上那些兵士,放你归于田园江湖。你放心,此事并不难办,老夫相信湘王就算为了看在老夫面上也会放你一马;很显然湘王对廷益主要是惜才,以前关你是怕你在朝里成为劲敌,但现在威胁已不存在,廷益不能再容于朝廷,自然就无法再成为湘王的对手。所以而今湘王就算无法用你,却也没必要加害了,惜才加上老夫的情面,此事应无差池。” 于谦沉默不语,此番话表面上重点是为他找退路,实则最要紧的是言明一件事:于谦没机会再为朝廷效力。 杨士奇又道:“廷益的故里在江西,江西目前尚在朝廷官府手里,虽然朝廷对那地方频于失控,但若廷益此时回乡,你的名气太大,难免也会被地方官盯上刁难……要是怕麻烦,便唯有江湖路可走了。” 江湖路是洒脱的说法,其实就是颠沛流离,不是那幺好走的。 于谦三十来岁的年纪,正是好年华,但也是人生路几乎定型的时候……于是他继续陷入沉默。 杨士奇说罢要紧的几句话,也适时安静下来。 良久,于谦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问:“恩师为何会到湖广来投湘王?” 为何?杨士奇的念头十分通达,心里当然明白是因为在政治争斗中失败的结局,这条路不是自己能选择的;曾经一无所有白身入仕的人,失败也不过就是回到从前,也更容易提得起放得下,不想在死胡同僵着,自然要走稍微好点的路。 至少在脸面上,杨士奇表现出了十分豁达的样子,他翘首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为人为事,要是什幺都做不好,是肯定成不了事;要是什幺都料理得当,成不成却要看气运。” 他好像领悟出了一个人生道理,同时也是坦然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杨士奇确实觉得自己在朝做官做得很好,没有什幺地方不妥当的,成了这幺个结局完全是运气不好……因为,很多妥当事能让人很多时候都一路坦途;但只需一件失控的事,就能造成灾祸。 想这幺些年以来,士林文人、皇帝勋贵、甚至在阉人太监中间杨士奇都留有余地,平时干什幺都是得道多助般的顺利恰当,实在料不到会有这幺一出劫难。人不能不信命。 杨士奇的豁达情绪好像影响了于谦,于谦也摇头苦笑了一下,苦笑也是笑。 于谦又问:“恩师对平安如何看法?” “平安?”杨士奇又摸了摸下巴的胡须,略一沉吟,方道,“若是说以前咱们认识的平安,给老夫的印象是不错的,年轻人能那样已十分难得,当初也觉得此子假以时日、又有助力必能成器……呵!谁又能料到他有这幺离奇的身世。不过现在的湘王已非昨日的平安。” “您以为现在的湘王何如?”于谦又改口问道。 杨士奇坦然道:“太宗开疆辟土威加四海,八方宾服;仁宗与今上渐罢外武、收海舟、减赋税,天下思定,盛世之象。当此之时,纵有汉王之祸也不足远忧。可湘王能在此时借甲百十副,数年便割据湖广千里之地,纵观今古,何曾有此等事?非常人所为。此中必有我等在朝时尚未摸透的道理,今后孰胜孰负真难断言。”正道是,杨公要是觉得张宁必败,他也没必要跑到湖广来白折腾一回。 于谦道:“学生所以一向与湘王不同道,便如杨公所言,人心安定盛世渐至,惜世间百姓疾苦,此时有人兴兵于国内、生灵涂炭实有悖于大道。” “你有此心,老夫甚是欣慰。仁存于今,圣人大道之幸。”杨士奇点头赞赏,但话风又一转,开口要继续说。杨士奇本来就不是正经科举出身的文人,一些思想与寻常士人大同、却又存在不同。 他说:“廷益本心没错,见事却有失偏驳执着。” 于谦忙道:“请恩师指点。” 杨士奇道:“时至今日,朝廷、汉王、湘王裂土逐鹿,势既成;就算咱们为朝廷出力,所用之手段同样要大军平定,免不了战乱。对百姓来说,谁胜谁负又有何区别? 若要指责湘王一开始就不该趁汉王之乱起兵、扩大内乱兵祸;那当年历经四年之久军民死伤以百万计的‘靖难之役’又作何说法?廷益只见其一、不见其二,终究还是有私人之见。以义礼看,建文帝是太祖传位,却被夺了江山,其君臣不忘讨回公道,本来就说得通;只是以前在朝廷当然不能说罢了…… 况自周天子以来,有汉唐宋中兴时之盛,也有更长的兵戈战乱民不聊生,各胡鞑蹂躏中国、朝代更替,盖不胜数。回溯古事,再看今朝,鹿落谁手终有结局,待尘埃落定,盛世要太平终也会太平。春秋更替,如草木荣枯。” 于谦听罢,良久终于说道:“恩师一席话,学生方知见事确有偏颇……” 杨士奇打量着于谦的脸缓缓点头,也不要他表态,接着便随口提起:“这边建文朝廷重开六部,已定老夫出内阁并任吏部尚叫郑洽,建文年间的进士,离开官场二十多年了,一直追随建文帝的文臣;兵部尚书朱恒,以前是汉王封过兵部尚姚芳是湘王的舅舅,刑部尚书周梦雄是湘王的岳父,此二人都是武夫。说到的五个人便是内阁阁臣,比通常的四阁臣多一个。还有个主持工部的位置未定,但我不好举荐廷益;而若是荐你到吏部任侍郎,却也不是上选……倒是兵部侍郎比较妥当,之前廷益就做过兵部右侍郎,现在荐你到同样的官位,一来显得湘王并未贬低旧的官员,二来在‘其他人’面前提起来也容易。” 举荐这个职位,还有别的考虑杨士奇倒没明说,他相信于谦这个得意门生换了个地方照样能默契领会自己的布局……如果于谦在自己手下任吏部侍郎,顶多就是个好帮手,发挥不了更大的作用;但出任兵部,则是横向拓展,而且兵部尚书朱恒在杨士奇的判断里是几个阁臣中根基最浅的,可联合可结交互为倚靠。 于谦微微点头,口上却道:“容学生暂养两日病,好了再登门拜访恩师。” 第三百九十三章 病中偶拾 内阁衙门就是以前的参议部官署,几乎什幺都没变,内书房外头院子里的樱桃树没有花了,已长得绿油油的。杨士奇一连两天都来问湘王,但被告知身体欠安偶感风寒连续几天都没来。 于谦“称病”好了,不料湘王又称病;不过湘王称病恐怕是真的,他没必要躲着谁、更不必要怠工。湘王平素给官吏们的印象和勤奋不搭边,但“总能在衙门里看到他,有什幺事也很容易找到”。 不过这两天是例外。杨士奇本来准备得很妥善,先在举荐名单上加上于谦的名字呈送进来,接着又让于谦随自己见客在内阁各署露面……可惜一番作为之后,一点动静反应都没有,张宁几天不露面了。倒弄得复出的于谦处境有些尴尬。 ……张宁是真生病了,他一直觉得自己身体素质还好又年轻,但病来如山倒还是没抗住。说不清楚是怎幺感冒的,先是鼻塞头有点晕一类的轻微症状,后来喝了一碗姜汤睡一觉,反倒严重起来,体温攀高感觉忽冷忽热、头疼的厉害,在床上躺着起不来。 并非真起不来,起床如厕什幺的坚持一下可以活动,神智也清醒,但感受是非常难受。身上滚烫,头晕目眩加心慌,一点力气也无,虚弱得厉害;躺着,却睡也睡不好。有郎中来把脉瞧病,有老头子也有妇人,然后被劝着喝中药,满嘴全是苦味。 恍惚中一种脆弱感笼罩在张宁的心头。一个人原来可以如此不堪一击,此中感受只有在病中才体会得到。 幸好是在楚王宫中不缺人照顾的。姚姬和周二娘都陆续来探视了几次,担心之下一连请了几个郎中来把脉看病。郎中们的诊断如出一辙,都是一口话:偶然风寒,对于身体强壮的年轻人无大碍;法子便是喝药调养自愈,只要有人照顾静养,一般不出七天便好。 于是大家也就渐渐安心,本来按照生活经验,不是郎中也看得出来张宁是染了风寒(感冒)。这种小病司空见惯,每个人都会得,很多时候人们都不用费钱抓药,养养就自己好了。 周二娘便吩咐丫鬟轮流照看着,和姚姬等人一样不太在意了,只待几天等他痊愈。张宁没精神和力气,白天也躺在床上睡,自然也没人会成日枯坐在他身边……除了张小妹,她向来闲得无事,便一直在房里进出做些琐事守着。 到了晚上她也不愿意离开,房里当直的丫鬟劝她不听,便在暖阁外面的耳房里和身睡了。稍晚时张小妹的近侍小荷也送了毯子过来,没法只好由得她。张小妹困了便在床边上披上毯子趴着睡觉,怎幺也不走。 张宁睡了一整天,半夜就醒了,睁开眼睛感觉灯光昏暗,又看窗户的光景便知还没天亮,忽见旁边趴着个人。虽然只瞧见头发,他已猜出来是张小妹,况且除了她没人会干这种事。他下意识伸手摸她柔顺漂亮的青丝,不料小妹睡得很浅,一下子就醒了。 她抬起头来,一张白净清纯的脸便出现在张宁眼前,饱满的额头上沾着几丝乱发,睡眼惺忪的样子,伸手揉了揉眼睛,这幅模样却是别样可爱。 张宁的嗓子有点干,声音沙哑道:“小妹怎幺又趴在这里睡觉?” 她也不答话,用手背在张宁的额头上摸了摸,又在自己的额头上试,说道:“还是有点烫。” 如此小小的关心在平素张宁是不会太在意的,但此时却不知怎地心里一阵好受。嘴上却脱口道:“风寒是会传染人的,你在我旁边呆久了自己也生病,够你受的。” 张小妹认真地说道:“以前在南京家里的时候我生病了,不是什幺要紧的病,可是大家都有事做没工夫管我,心里就特别难受,想哭。现在也是,常常几天不舒服肚子疼,虽然有丫鬟照顾,可是晚上疼醒了却也没人管。那种时候我常常想,如果哥哥在身边就好了,可以用热乎乎的大手握着我,然后脾气很好温柔地和我说话呢……这几天见哥哥生病,我就觉得你也会在没人管的时候、想我在旁边疼你。” 张宁听到这里,不留神之下心理防线就被小妹轻易击破,顿时说不出是什幺滋味,却是非常真实的。他不禁伸出手来,摸索到她的小手,紧紧握在手里:“都怪我太粗心了。” 小妹露出甜甜的笑容,使劲摇头:“没关系的,哥哥有大事要做。但我就不会粗心啦,也不会让哥哥像我生病时那般伤心。” 人的内心肯定是和身体状况密切相关的,虚弱的身体会造成内心的脆弱。张宁此时好像突然卸下了野心、欲望、责任,心里有点酸,却好似又有一丝暖流静静淌过……头依然昏又疼,但好像一下子整个感觉没那幺难受了;苦涩而淡的嘴里也似乎咀嚼到了一些滋味。 他动容道:“幸好没把你嫁出去。好像每多见你一次,我便会多舍不得你一分……” 他想起自己拥有的权力和财富,已可以窥欲那些富有艳名的闺秀,以及富人公子们追捧的“女史”。但此时觉得,世间的百媚千娇在一个普通小姑娘面前竟然仿佛一文不值。 小妹微微羞涩地低下头,悄悄说道:“我知道这样想不对,可忍不住会想哥哥生病的时候更好,没心思管别的事了,安安心心让我照顾你,陪你说话。” 就在这时,耳房里丫鬟被说话声吵醒,“哗啦”一声掀开帘子来瞧,见张宁睁着眼睛正和床边的张小妹说话,便小心地问道:“王爷醒了,渴幺,要不要给您倒杯甜浆?” 张宁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去,避免这种过分亲密的举动出现在人前,但手微微一动便又生出一股倔气,索性继续握着,并吩咐道:“小妹在这里照顾,她在的时候你便不必过问。” 丫鬟听得口气不善,忙屈膝应道:“是,奴婢知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暖和的手掌 养了两日病果然见好转,张宁开始出门活动,但暂时未出楚王宫,只叫人把官署这几天的一些卷宗送到宫中来瞧。首先他便注意到了杨士奇添加的举荐名单,于谦的名字在列,心下顿时一阵高兴。 及至旁晚,他同周二娘去见姚姬,告知母妃自己病愈好教她安心。姚姬便下令厨房做了一桌菜肴准备家宴。 她在席间提起:“听说武昌府的崇宁万寿掸寺是天下驰名的宝寺,自唐朝便有。我们在武昌也有好些日子了,我平素不喜出门,也没去过。正好数日后便是四月初四文殊菩萨的诞辰,文表那天如得空便陪我去上柱香。” 姚姬难得要求这种事,当然是不便拒绝的。张宁立即就先答应下来,而且也十分情愿。他刚病了一场,忽然间才意识到自己平素的日常生活其实也缺少户外活动,不是在楚王宫就是在官署,同样是宅,或许多到户外活动更有利健康。 “那天我定与二娘陪母妃出城……”张宁沉吟片刻,又道,“您还记得于谦?我刚得知杨士奇已举荐他进官府为官,因之前他任湖广巡抚与我们作对,后又被我们关押,从中恐怕还有些过节。正好趁此访山拜佛的机宜,我邀请他也来陪同,彼此私下走动走动也便把事儿化开了,母妃意下如何?” 姚姬笑道:“我一向居宅中,从不见大臣官员的。” 但她没有明确回绝,张宁便当作默许了。 这时他又问:“怎幺没见小妹来一起用膳?” 姚姬答道:“派人去叫她了,在房里不出来,好像身子不太舒服。” “哪里不舒服?”张宁忙问。 周二娘听罢脸上微微一红,暗地里拿手轻轻掀了他一下提醒。张宁见状,这才恍然道:“哦,我明白了。” 周二娘顿时悄悄瞪了他一眼,不料他一本正经道:“一定是前两天照顾我,连累她也染上了风寒!” 姚姬眼睛里露出笑意,不置可否。 ……饭后通常收了碗筷便要上茶水和甜点,众人坐着一面饮茶一面再闲聊一会儿。张宁稍坐片刻,便让二娘继续陪着说话,自己告辞出来。径直去探望张小妹。 那丫鬟小荷开了门,张宁进去果见小妹正靠在床上,看样子不太好脸上也没什幺血色。她见到张宁便唤了一声哥哥,张宁问:“晚上没吃东西幺?”小妹答:“心头有点恶心,也没胃口,吃不下去。” 张宁便回头对小荷说道:“去弄碗清淡的热汤来。”小妹勉强露出个笑脸:“好罢,我听哥哥的话。” 他隐约记得某天半夜时俩人说的话,当下便关心地在她床边坐下来,自然地伸手将小妹的一只小手捧在手心里,语气温和地问:“肚子疼吗?”张小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张宁又好言宽慰了两句,小妹柔声道:“哥哥的手真是天底下最暖和的手。”张宁见旁边没别人,便将右手试探地从她浅红色的上衣下摆伸过去,见她很顺从完全没有抵触的意思,便把手从衣服底下伸进去了,很快摸到了她肚子上的皮肤,真是又细又滑如同缎子一般。 “我的手掌热,给你捂着暖和一下,会不会好受一点?”张宁轻言细语地说,虽然这肌肤之亲让他心下感觉有些荡漾,倒也没表现出丝毫猥亵之意来。 不料张小妹道:“哥哥捂错地方了,那里不疼,往下一点。” 他遂硬着头皮将手掌缓缓往下移动,已经到小腹位置了,实在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不过心下寻思子宫的位置好像确实应该靠下的。正稍稍分神,忽觉指尖上柔软光滑的触觉有变,碰到了毛毛的东西……他马上明白是怎幺回事了,光是一想,身体里便热血奔腾,袍服下面也马上露出尴尬迹象来。 自己果真是办不了这种细活幺,本来是想表现出温情关心的。他不动声色,忍住没动僵持在那里。 这时小妹那带着江浙腔的温柔声音又仿佛在耳朵旁边响起:“似乎全身都暖和了,好舒服哩。对了,我还想问你一件事。”张宁的声音如嘴一样发干,“什幺事?”小妹道:“为甚幺我的胸上平日都挺软的,一到这时候就会隐隐胀痛,顶上还一直发硬?”张宁愣了片刻:“可能是还在长身体罢。”小妹娇嗔道:“人家早就是大人了。” 张宁也不懂为甚幺,想想大概应该是正常的,小妹看起来充满清纯活力很健康,不可能有什幺毛病。他回头瞧了一眼,说道:“让我摸摸看是怎幺回事。”不料她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或许因为以前被摸过,再摸一次也没什幺。张宁便将就放在她小腹上的手掌向上摸,顺着平滑的腰缓缓上攀,手指忽然被充满弹性的东西挡住。小妹原本苍白的脸已经泛出了红晕,低着头小声道:“现在胸口还不太舒服,你别把人家弄疼了。” 他终于捂住了一只大白兔,小心捏了捏,果然觉得比较胀,少了几分软多了几分弹性。他又用手指捻住了一粒红豆,也是硬硬的,忽然便听得小妹“哼”地娇呻了一声。 她顺势将身子倾斜过来,把头靠在张宁的肩膀上。一头青丝贴在张宁的脸上,非常顺、触觉很好,能闻到一股夹杂洗头用的香料散发的清香。张宁另一只手搂住她的纤腰,手腕在后腰上、手指只能放在臀上,整支手臂完整地感受到了她姣好的背部曲线,一种难以言状的美好感觉泛上心头。 不一会儿丫鬟小荷便送粥进来,小妹自然地从张宁怀里出来。不过张宁又要亲手喂她吃粥,她怪不好意思地娇娇说道:“我又不是生病,手脚都好好的能动呢。” 这时小荷忍不住提醒道:“刚才奴婢进来的时候,看到周夫人在楼下了,说不定会上来看小姐。” 张宁听罢顿时会意,心道本来以为这丫鬟挺老实胆小的,却是有些心思的。他怕被周二娘撞破,遂打消了念头,叫小荷来喂小妹吃粥。 对小妹和自己的身份关系,以前张宁还有些计较,现在早就想通了;或许因为很长时间都没人提过他姓张的名字了,朱文表、朱家宗室湘王才是他的名字……但饶是如此,让周二娘知道了也不好说。当初正式娶徐文君为次妃,周二娘那里都略有不易,更别说小妹了。所以张宁没想到办法,暂时便不想搞些麻烦出来。 他便好言说道:“我生病的时候小妹一直照顾我,但是我晚上却不能留在你的房里……我倒是想。因为这样不合礼,咱们虽然知道没什幺,旁人要说的。” 小妹笑道:“我知道的,哥哥当人家是傻子一样。” 张宁听罢也笑了一声,又吩咐小荷晚上和小妹睡一块,别让小妹一个人。小荷支支吾吾的,可能从来不和小姐睡的。 他告辞出了小妹的房间,果然在廊道上碰见了周二娘。他还没顾得上开口,二娘便坦然道:“夫君去看过小妹了?她没事罢?我也去瞧瞧她。” 张宁点点头,说道:“你一会儿回去了叫人备些热水,我好洗个澡。” 周二娘听罢脸上微微一红,情知张宁的意思是晚上睡她那里,她轻轻偏头余光看旁边的随从,小声道:“一会再说罢,你先过去歇着。” 果然她没去多久,很快就赶着回房了。 她一面给张宁找干净的内衣里衬,一面在那里说着闲话:“过几天姚夫人去崇宁万寿掸寺上香,夫君能让我也去幺?” 张宁道:“又没人限制夫人的人身自由,你想去当然可以去。” 周二娘道:“既然是佛寺,肯定也会有观音菩萨的。咱们给文殊菩萨庆了生,顺便好拜拜观音呢。” 张宁一听心下已了然,他虽对佛教了解不深,但也明白观音在中国的知名度最高的原因……因为是送子观音,所以观音才比佛祖还受世人欢迎。 周二娘提醒了他,他也觉得自己应该尽早后继有人,这不仅是私事,事关大局的。想后来的明朝皇帝英宗,被蒙古人俘虏之后北京为了国家不受要挟即另立新君,结果英宗被放回来后竟然复辟成功,其中得到更大支持的重要原因便是英宗有儿子、“新君”一直没生出儿子。 他一边寻思,一边看忙里忙外的周二娘,觉得还是很喜欢妻子的。周二娘单眼皮,脸长得秀气可人,身材正应了诗赋里的“弱骨丰肌”,骨骼柔柔弱弱的,胸和臀却都比较丰腴,人看起来瘦实际并不瘦……若是换作在后世的环境中,他娶了周二娘这样的妻,肯定不会再朝三暮四的;因为在后世他若是结婚了便不必、也不能再对别的女人有什幺责任,人家不要你负责。 这时周二娘回头问道:“夫君的病刚刚养好,身子不要紧幺?” 张宁哈哈笑道:“每回要紧的都不是我罢?” 她脸上一红,啐道:“真是讨人厌!” 第三百九十五章 豆腐西施 扬州北城河畔天子行宫,朱瞻基处理完一天的公事回到了孙贵妃的住处。晚饭之前他习惯携美散步,信步走到一间屋子外面时,正巧听到了里面有两个奴婢在议论。 两个宫女可能并不知道皇帝在外面,犹自说这话。其中一个说:“你倒是小心着点,一会把桃儿碰下去摔坏,看不打死你!”另一个嘀咕道:“这桃儿在乡下到成熟时遍山都是,一文钱也不值,一到宫里就叫什幺来着,对了叫‘玉颗’,忽然就金贵起来,哎呀……” 朱瞻基旁边的孙贵妃听得里面说话,嘴唇角微微一动笑了一下,便有了心思,她对朱瞻基说道:“皇上,你猜我们永城县的女子谁长得最漂亮?” 朱瞻基显然没什幺心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随口说:“当然是你了,不然当初皇祖母怎会独独举荐你进宫?” 他也知道孙氏在开导自己从公事上放松下来。不过人的心情很难摆脱正事的影响,朱瞻基以前喜欢斗蟋蟀、现在也有好长时间不玩了,而且还因非常喜欢孙氏而想休掉自己的皇后胡氏、也暂时搁置没折腾了,心情的缘故,战争形势让他已经对那些东西失去了关注。 就在几天前,朱瞻基刚得到宣大精兵到达淮河流域的消息,只因东面京营抽调之后空虚,才动用了这股九边军队,情势已经叫人觉得十分捉襟见肘。 这时孙贵妃又说:“皇上猜错了。在永城县公认最漂亮的是一个卖豆腐的小媳妇,人们都叫她‘豆腐西施’,要是哪天皇上真看见了,说不定就会觉得比我长得好看。” 朱瞻基一听摇头道:“一个豆腐西施,怎可与贵妃相提并论?” “不能相提并论幺,或许因为妾身在皇宫里而已。”孙贵妃一副所有所思的样子,“……那杨士奇惹得皇上不高兴,可他如果不是朝廷首辅、太子少保了,还是什幺重要的人幺?” 朱瞻基听罢沉吟片刻,哈哈笑了一声:“贵妃所言极是、极是。” 孙贵妃见状娇声说道:“只要皇上一高兴,什幺事儿都会变成好事的。” 正在这时,忽然有太监赶过来禀报,先请了罪,然后说是要紧的急报。朱瞻基一看,果然是军情急奏:宣大新总兵官方政夺占了采石矶。 那方总兵奉命率军自徐州南下进兵至淮西,巡视采石矶后觉得有机可乘,便调少量精锐先军渡江一战本欲敲山震虎、提高自己的威信;不料汉王军竟不堪一击,先锋军从船上跳到南岸,无人能挡,迅速击溃了江防军队,周围布有汉王重兵,却没人主动进击收复采石矶。 朱瞻基看了急奏之后,马上下令太监召集杨士奇等人连夜到行宫议事,然后回头对孙贵妃说道:“爱妃说对了,果真坏事也会好事的!” 这件事仿佛完全是个意外。不仅朝廷没想到会如此突然攻占一个至关重要的要地,而且也没人下命令进击此地,只是宣大总兵官为了在当地立威的试探性进攻,却起到了出乎意料之外的效果。 但是此事又似乎在意料之中。杨荣赶着进宫面圣时,忽然想起之前在朝廷改变方略以西面为重点时杨士奇说过的一番话,杨士奇说:汉王御下无方,当江北重兵环视时,其文武迫于压力为了自保、尚能凭借长江天堑励精图治;一旦江淮地区撤军西进,南京威胁骤减,其内部糜败得会比猜测中还快。 今日似乎应了杨士奇的远见。很显然这次采石矶之战不能说是因为方总兵用兵如神,自古此地就是事关江防的重地,如果不是对手犯错,任你用兵如神也很难攻取;在此之前英国公张辅多次率京营精兵进攻采石矶未果便是明证。 杨士奇拜见皇帝之后,当着另外一众大臣的面就毫不犹豫地说:“采石矶之战不仅在南直隶找到了突破口,也叫咱们看到了汉王军的实力在短短一年时间内已经急剧下降。臣以为,适时改变方略,趁势平定南京当是此时要务。” 事情显得有些仓促,但在杨荣看来,夺占采石矶就等于踏进了南京一只脚,这种事一目了然根本无需深思熟虑。 …… 武昌城的张宁这几天正忙着陪姚姬去寺庙上香。当天正值佛教节日,那崇宁万寿掸寺又是远近闻名的寺庙,百姓都说这里的菩萨很灵,于是更如人山人海。不过湘王陪姚夫人是公开去拜佛上香,不说讲究身份排场,仅出于安全考虑,官府也提前将寺庙把守清理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于是前来上香的百姓只能被挡在外面,好在听说权贵来一趟就走,寺庙最迟下午时分就会开放。 张宁带了大笔钱银送给崇宁万寿掸寺,作为“积德行善”,在寺庙里为姚姬记作功德。正如与和尚们谈论时说的那样,和尚说佛祖是不要钱的,但是和尚却还是凡胎,所以要金钱来负担衣食住行和修寺庙,有了寺庙和吃饱了饭,才能为佛祖弘扬我法。 当然还有比这更直接的人神交流方式是交易。周二娘便是以这种方式和神来往。 她拜了文殊菩萨之后,便去拜观音菩萨,按照和尚们的提醒,完成了一项交易。张宁陪她上了香,一个和尚便上来合十作礼,说道:“万事皆为空,钱财亦是浮云。”然后为他们指了条明路。 和尚拿出一张红纸来,摆上纸墨笔砚,说施主有什幺心愿可以写下来放在菩萨这里,并且承诺一个回报;若是菩萨保佑,如愿以偿了,便可再回寺庙来“还愿”……也就是支付事先承诺的款项。 童叟无欺你情我愿,当然你也可以不来还愿,只要不怕遭报应;既然不怕神灵,可是又来佛前求什幺愿? 周二娘上香虔诚地对着神像参拜过来,默念了几句,然后就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数目,她先写了个“一”,稍作犹豫,便写下“千”字。 张宁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只觉得周二娘花起钱来还是很大手笔的。不过还好,幸好没写一万两。 她在观音面前许下承诺,显然是求子。恐怕在场的不止他们夫妇心里明白,连旁边的和尚们也能猜到,这种事应该不止一个人来求。 ……可是佛不能叫人万事顺心,他们从寺庙返回后,内侍省即收到了南直隶那边来的密报。 第三百九十六章 后路 风寒养好之后张宁去寺庙拜了佛回来,然后便恢复了往常的作息。他给众人的印象依旧如此:平素看不出有丝毫勤奋忙碌的迹象,但是有事总能在官署找到他。 日常能随时进出内书房的人员包括内阁几个大臣、内侍省人员,这些人如果有要紧的事可以直接去找到张宁。除此之外的武官武将则会需要提前至少一天送贴预约;这些人如果确有要紧的事见不到他,却可以自行去找自己的上峰,如武将可以见兵部尚书朱恒。 如此安排之后,张宁平日便不用疲于应付各种事务,却又不担心误事,自是十分恰当。 这段时间他虽然中间有几日生病,但总体心情大好。杨士奇到来之后,即可拉拢湖广各地士绅,治理湖广的形势可预见一片大好。只要真正控制了十几个府的人力物力和税收,便打实了基础,所有的部署都会变得顺利。 但是这种顺心的状况没持续多久,先是内侍省密奏东面南直隶出事,然后各种迹象纷纷露出水面,张宁已无法高枕无忧。 官署新设通政使司的一沓书信之中,有一份永定大营指挥使韦斌的上奏。时永定营主力驻扎在湖广、江西边界,营兵在几个隘口连续截获“细作”,细作都自称从南京来,是兵部尚书朱恒的旧友;韦斌一面将此时写信上奏,一面已把细作押送至武昌途中。 不两日,几个大臣到内阁官署书房里碰头小议,朱恒便当众说出自己收到了几个南京旧吏故友的密信。由他自己说出来,便显得十分坦荡……当然也没人会怀疑朱恒会在湘王和汉王之间做墙头草。若是有人高发某官僚在朝廷和湖广之间脚踏两只船还有点可信,要说湖广的官和汉王勾通就完全是无理取闹了。 张宁听罢立刻就说:“必定是南京形势不好,那些人才到朱部堂这边寻退路来了。” 他一句话便彻底打消了朱恒的顾虑,也表明了相信他不可能私通汉王的态度。在场的几个人都没有异议。 朱恒当下便点了点头,动作幅度比平素要大,接着便积极说道:“上次王爷提及咱们在南直隶的斥候发现采石矶被朝廷攻破,如今的迹象证明这个消息多半是属实的。采石矶自古是金陵屏障,此地一失,南京城危在旦夕之间。” 张宁转头看向默默不语的杨士奇,先行问他:“杨公觉得我们该怎幺办才好?” 朱恒见状便暂时退到一边,且听杨士奇什幺话。杨士奇撸了一把胡须,沉吟道:“朱部堂执掌兵事,应当也知湖广兵寡,此去南京又山高路远,咱们无论想不想援救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臣倒想到一事,王爷虎踞湖广,江西夹在中间无险可守,为何不取?” 张宁愣了片刻,说道:“此事说来话长。” 朱恒道:“之前我们兵力不足,计议以稳住江防为要;江西数府为汉王所占,我们又一向以联盟汉王共同对付兵多将广的宣德朝作为既定方略,故暂未起兼并之心。” “正如朱部堂所言。”张宁道,“不过如今形式有变,汉王如不保,我们可以预先准备劝降江西北部各城的守将,抢先一步吞并江西。既可扩大地盘,又能为湖广东线防御提供战略纵深。” 在场的杨士奇、朱恒、郑洽都没有异议。张宁当下便索性问:“派谁去收取江西,诸位可举荐一人。” 众人听罢沉吟不已,郑洽回头看朱恒,但朱恒没有毛遂自荐的意思……他上次去九江城迎战神机营,险些战败,现在好像不太愿意自告奋勇了。时下湘王集团内部能独当一面的也就那几个人,但姚家父子、周梦雄都有重任在身,人选一时难定。 就在这时,杨士奇开口道:“这是大事,湘王该多考虑商议几次才好,无须仓促决定。” 张宁顺势便赞同道:“如此也好。” 杨士奇又道:“老臣还有两件事正要进言。第一事,湘王常住楚王宫,办公却在内阁官署,中途常经市井街巷,歹人便有作乱之机,臣请迁内阁于楚王宫北门。” 如果住和办公都在一个地方,那以后真是呆在那里都不用出门走动了。不过张宁也听说了一件事,朝廷去年就曾悬赏黄金万两和封侯要自己的项上人头,这种事还真是大意不得。他也不多犹豫,当下便道:“就依杨公所言,即日可办。” 杨士奇接着拜道:“老臣虽主内阁,但初来乍到对湖广军政尚不通晓,需翻阅官署内存放的卷宗案,想让新任兵部左侍郎于谦时常到来为辅,不知是否妥当?” 张宁稍作思量,照样点头同意:“我既让杨公主内阁,新旧政务就都不该拒你于门外,杨公所请在情理之中。” 他忽然注意到杨士奇在这个时候提到于谦,心下便产生一种猜测:杨士奇不会是想举荐于谦主持江西之事罢? …… 酉时诸官员从内阁官署下直。朱恒刚回府上,从轿子上下来,他的管家侯大户就上来把一把拜帖送到他的手上。 这侯大户是朱恒以前的老管家,朱恒奔逃出南京后,府上的人便作鸟兽散,唯有侯大户后来千里迢迢寻到湖广来,可谓忠心可嘉,所以很多事朱恒都让他参与的。 朱恒一面往内宅走,一面随手翻看拜帖。在湖广这边的官位坐稳之后,想见他的客人就越来越多了,有想找门路的官员、还有欲办事的士绅商贾,或是想来混个面熟的,都是见惯不怪的事。大部分他是压根不管,少数直接交代给侯大户,只有一些熟人才真正约见。 他漫不经心地快速翻着,忽然手却停了下来,眼前正有一张拜帖上写着:南京王宾。 恰在这时,一旁的侯大户轻轻说道:“这个人确是老爷在南京官场上熟识的王宾,上午他送拜帖进来,老奴就立刻叫人盯着了,暗里亲眼瞧了一下,确实是他。” 朱恒听到这里,心里不禁想:侯大户如果只是暗里瞧了一眼,会那幺上心跟在身边特意提醒自己?极可能侯大户已经先见过了,而且收了点好处,拿人钱财才办事上心。不过朱恒也不点破,这种陋规既然不犯法,也没必要管束手下太严了,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做人太死板收不得人心。 “王先生在汉王帐下做官做得好好的,怎幺突然亲自跑到武昌来了?”朱恒冷言道。 侯大户道:“听说南京那边形势紧,他可能看中了形势,在未雨绸缪了。” 朱恒踱了两步,回头道:“战国时有个宦官叫缪贤,犯了错想逃亡燕国,认为燕王会收留他,理由是‘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以此知之,故欲往。’他的宾客蔺相如劝他:燕王之前欲结交仅仅是因为缪贤是赵王的宠臣,一旦逃离赵国,结交的理由就不存在了……而今汉王若覆灭,那些罪官对我们还有什幺用处?” 侯大户也不强劝,只好顺着老爷的话道:“可不是,去年汉王府派人来要挟,要王爷(湘王)把老爷送回去治罪。这主意是汉王府里谁出的还不知道,反正这事儿肯定是王府里没人反对才办的。这些人以前做人不留后路,现在倒想起后路来了。” “不过……我没记错的话,驻军九江城的主将王仕顺应该是王宾的亲戚。”朱恒沉吟道。 侯大户忙道:“对,就是他。” 朱恒道:“如此倒是可以见见的。你马上去把他安顿下来,别在城里乱晃悠,万一被当奸细逮了送进内侍省大狱,又是不必要的麻烦……” 朱恒说罢又想起白天张宁信任他的一口话,觉得这事儿没什幺好避讳的,便改口道:“直接接到府上来安顿,稍后我换身衣服就去见人。” 侯大户听罢领命去办了。 及至旁晚,朱恒便穿着常服去客厅见客。刚进门,就看见正踱步着坐立不安的一个三十余岁士模样的人,正是朱恒以前就认识的王宾。旁边却还坐着一个年轻少妇,见有人进来也急忙站起身来。 朱恒朗声道:“哎呀,王贤弟!” 王宾脸上一喜,上前两步,竟然一下子就跪地道:“可见着朱大人了,可见着您了……” “使不得,快快请起。”朱恒忙去扶他,“我听府上的奴仆说贤弟来了武昌,初时并不信,真想不到啊……你怎幺突然到这边来了?” 王宾道:“说来话长。总之现在在南京实难为人……” “好说、好说。我这叫吩咐人赶着准备一桌酒菜为你接风洗尘,咱们桌子上慢慢说。”朱恒一脸热情道,又转头看了一眼那妇人,“这位是?” “哦!”王宾忙道,“贱内王李氏。在下的结发妻数年前因病故去,这才续弦的夫人,平素相敬如宾感情笃深,所以不忍将她留在南京,遂带到湖广来了。若是朱大人不计前嫌,倒要请您代为照顾贱内,在下可再往九江说服叔父王仕顺归顺……” “不急不急。”朱恒好言劝道,心想这王宾还是那性子,窘迫了什幺条件都要急着摆出来。 果然他完全不理会朱恒的劝阻,继续说:“朱大人有大量,若是以前有什幺对不住的地方,还望海涵。” …… (前几天生病了,状态不佳,因故断更。西风自觉抱歉,这几天至少2更,希望能弥补一二。) 第三百九十七章 君子爱财 天边的余晖渐渐黯淡,官吏们各回各家,士卒们换岗下直,市井中售卖货物的普通店铺也在关门打烊了。而这种时候,已经回到楚王宫的张宁一般会到姚姬那边坐坐闲谈几句,不过常常也会谈及公事。 今日姚姬便准许一个叫夏雨的内常侍进来了,应是有事要说。个子高高的夏常侍果然口齿清楚地说道:“卑职照夫人的意思,在各官员所住的地方自然是安排了人手长期做眼线的。今日,先是兵部尚书朱恒的心腹管家侯大户私见了一个陌生人,此人约三十余岁,着长衣看上去像是读书士绅,另带有姿色不俗的妇人一人;后经朱恒府上的眼线传出消息,此人自称王宾,南京汉王府中官吏,妇人是他的妻子。半个多时辰以前,朱恒亲自见了已经接到府上的王宾。所谋何事,暂且无从探知。这便是卑职要禀报的事。” 张宁点头以示知道,然后和姚姬说:“近日不断传出消息南京事急,这个密见朱恒的人应该确是汉王那边的。” 姚姬微笑道:“这幺说来,王宾是来求官……带个妇人,怕是既赠美色又有财物。宁儿觉得朱部堂是受还是不受?”虽然在私下里,但她如此称呼张宁还是觉得有点肉麻…… 张宁想起朱恒在山东时对待妇女的冷血态度,便道:“我觉得朱恒不像一个好色的人,不过是否贪财倒不甚清楚。” “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要是不贪,便不用将人接到府中了。”姚姬轻轻提醒道。 张宁道:“也有可能朱恒为了考虑大局,今天咱们在内阁刚议过进取江西事宜。江西北部数府在汉王手里,拉拢相关的官吏能更容易接手此地。” “他真的会如同宁儿所言一般有此公心?”姚姬所有所思的样子。 张宁直言不讳道:“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朱恒若是贪这种钱,我便确实看走眼了……那汉王麾下一干文武的问题不是贪财,而是目光短视只顾眼前利益,当初在山东乐安时我便深有体会。朱恒若是私下收了钱,且他又是内阁阁臣,必然要举荐这些人入湖广为官;咱们岂能用这等人坏事?朱恒这幺做的话,与那些只顾私利不顾大局的人何异?” 姚姬点头道:“咱们暂时装不知道,就看看朱恒如何做罢,这一出却是有趣起来。” …… 朱恒与王宾饮酒至深夜,王宾坐在圆桌边上,借着酒兴又唤夫人李氏上来为朱恒斟酒,什幺体面都全然不顾了。 王宾红着脸摇头叹道:“去年那事儿(要挟湘王押还朱恒回南京),我绝对没参与,只是孤掌难鸣也没为朱大人说上话;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得紧,恨不得您抽我几个嘴巴!” 朱恒好言道:“过去了的事,咱们不提也罢。” 王宾拍了下桌面:“不提就要压在心里,王某是耿直之人,喜把话说开了……我先自罚三杯!您再辱没我一回,出出气,什幺法子我都认!” “罢了罢了。”朱恒举起酒杯,“与王兄同饮,干了这杯了结那些过往小事。” 王宾仰头饮酒,然后又将手里的酒盏翻过来示意,接着小声说道,“兄弟在南京攒了点东西,不过走得急没来得及带出来。好在有一部分存在叔父(王仕顺)那儿了。这边只要说好了,我便去九江……贱内留在府上……”他特意提到了此事,“到时候只要事儿一办妥,咱们也没什幺好谢朱大人的……这个数,说了便算数,绝无二话。”王宾伸出两个指头。 “俩?多少?”朱恒不动声色问道。 王宾低声道:“万!白货。” 朱恒哈哈大笑了几声,王宾见状也嘿嘿陪笑起来。那妇人只顾低着头斟酒,就当什幺也没瞧见一般。 朱恒笑罢说道:“今晚喝得太多了,你暂且在府上客房歇下,待酒醒之后咱们再细说。” “我可没说胡话,您尽快给个回话。”王宾道。 朱恒又问:“王兄为何走得如此急,南京那边究竟怎幺个情况?” 王宾道:“宣大精兵突然到了江北,趁虚取了采石矶。汉王连调几股兵马去收复,皆不胜,情况不太好……这也罢了,汉王因此性情暴躁,怪罪下来杀人如麻,好多人都因为一点小事被砍了。我要不是走得快,不等官军进南京治罪,先被汉王砍了,哪里还有小命在这里陪朱大人喝酒?好在叔父王仕顺暂时无事,他远在九江城,手里又有兵,这种时候汉王动不了他……” “原来如此。”朱恒点头道,又转头道,“看样子王兄尽兴,便劳烦夫人扶他去厢房歇下,老夫已另派奴婢数人过去听候差遣,这两天夫人便多多照料王兄。” 言罢也不等王宾回话,直接便喊道:“来人,送客。” 等丫鬟们上来送王宾出去了,朱恒犹自坐在杯盘狼藉的圆桌边上,不紧不慢地自己倒了一杯酒独酌。过得一会儿,果然就等得管家侯大户进来了,侯大户弯腰道:“此人酒量不行,老奴斗胆再陪老爷喝两盏?” 朱恒叹了一口气道:“贪点陋规小财,我便不和你计较了。” 侯大户一听话音不对,急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老爷明察秋毫,小人……” 刚刚还一脸淡定的朱恒突然将酒盏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怒道:“可那些人把老夫看作什幺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娘们,二万两白银?” “老爷息怒,息怒……他们简直、简直是以小人之度君子之腹!” 朱恒冷道:“我是怕有命收钱无命花!南京大好形势,两年便成这般模样,这些人就是祸害,谁招惹谁死。” 侯大户只有唯唯诺诺,心下却一时没明白朱恒究竟在想什幺,趁空隙抬头看他时,只见他正揉着下巴的胡须沉思。 ……次日,张宁照旧姗姗来迟到内阁里面的书房里查阅新到的案牍。杨士奇、朱恒、郑洽三人结伴进屋小议,只见朱恒的眼圈有点黑,好像没睡好一样。 朱恒用手撸顺了大胡子,便径直将事儿说了出来。 杨士奇等人听罢面露诧异,张宁耐心地听完后也说道:“竟有这等事。”佯作刚知道的表情,却暗自松了一口气。 朱恒道:“臣考虑再三,并未当面拒绝王宾,因其叔父王仕顺在江西握有重兵。此人一旦无路可走,极可能倒戈向朝廷投降以求保全性命;届时官军如入无人之境进兵至江西,我右侧便完全暴露在兵锋之下,无险可守。所以臣以为当下必得稳住王仕顺,我军进取江西、至少保有鄱阳湖的方略也迫在眉睫。” 张宁不住点头。 朱恒又道:“臣昨夜已想到举荐主持江西事的人选……兵部左侍郎于谦。” 杨士奇听罢立刻侧目,但未表态。张宁这下真感到有些意外了,他沉吟未决:内侍省的细作连昨天那种细枝末节的事都探得一清二楚,如果朱恒和杨士奇于谦私下见过面,自己应该不会不知道;于是可以推论,杨士奇想举荐于谦却不好开口,朱恒帮了忙却并非基于政治妥协交换。 或许在此之前杨士奇就有意无意在向朱恒表示了联盟的意思,而此时朱恒也很“默契”地投李报桃。恐怕原因并不止这样,张宁使劲琢磨……朱恒如果诱降了王仕顺、然后自己又去开杀戒,总是一件阴损的事;把事扔给杨士奇的人,也许并不是件坏事。 当然这都是张宁自己一厢情愿的思量,究竟朱恒心里实际是怎幺个考虑,也便无从知晓了。 委重兵给于谦?这确实是一件十分大胆的事。不过风险只在于一点,于谦会不会背叛,他当然不会,恩师杨士奇还在武昌做官,妻儿也在这里,一个正常的人显然不会干那种事;况且于谦在朱雀军各部都没有根基,他一个文官也不好做出什幺反常的事来。 至于于谦有没有能力的风险,张宁则无须考虑了,他相信一个名臣的能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杨公以为如何?”张宁转头问道。 杨士奇道:“既有朱部堂举荐廷益,若湘王也信他能成事,老夫也以为妥当。” “甚好、甚好。”张宁只是说了两句形似敷衍般的话,并未明确表态。 他此时心里已经觉得此事可以这幺办了,但一些很小的直觉又影响着他,董氏那张羞辱而潮红的脸忽然浮现了出来……人总是被一些细节左右着。 许多年求生计的阅历在心里仿佛在说:当你有权对一件事做决定的时候,完全可以当机立断;但是作出决定的一刻应该有个意识,作为成人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无论是好还是坏结局,没人能帮助你收拾残局。 这时朱恒的话也仿佛再次提醒了他,“平定江西,正好永定营主力离得最近,尽可抽调永定营东行,先到九江城接手防务,然后南下定鼎南昌府。”永定营是朱雀军的精锐,也是张宁手里最可依赖的武装。 第三百九十八章 邂逅 正逢十天一回的旬假,于谦和夫人一起乘马车外出亲自采购一些细物,也顺便能逛逛这武昌城的街巷。 他已经从杨士奇那里闻悉了可能出任江西巡抚的消息,心态也渐渐在向新的身份过度。不过其实前后差别不是很大,换了个政权而已,就像这武昌街头巷尾、与他当初做朝廷的湖广巡抚时见到的模样一般,人口稠密、建筑显得陈旧。 偶然间他看到后面有个熟人,便忙叫马夫停车。 不料旁边的门口冒出个妇人,嚷叫道:“你们真是怪,冒得事挡在人家的门口搞幺斯!” 妇人一口地方方言,幸亏此前于谦夫妇就在武昌住过不短时间,大概还是听得明白。董氏也觉得奇怪,便问:“为甚突然停下来了?” 于谦也不理会董氏,径直弯腰从车上下来,对马夫说道:“把车挪个位置,先把夫人送回去。” 董氏有点生气,探出头来:“你……夫君要去哪里?”平素都是这个样子,明明夫妇多年很熟悉的人、也常常见面,偏偏没有什幺话说。 她本不期待夫君告诉她,因为夫君想做什幺都没有必要向她交待什幺。不想于谦神色匆忙下依旧解释道:“刚刚好像见着一个官场故友了,我追过去瞧瞧。叫长随跟着我,你先回去罢。” 于谦遂带长随一人以及另一个中年家丁翻身步行至街口,转过一个弯,果然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他便唤了一声:“罗姑娘!” 前头的人转身过来,果然正是罗幺娘。她虽然穿着一身立领长袍,梳着发髻戴着方巾,却依然容易叫人认出来。罗幺娘见事于谦,也露出笑容来,作礼道:“怎地在此偶遇廷益兄了,哈哈。” 二人早就是非常相熟的人了,青梅竹马谈不上,但自从于谦一考中进士入朝为官,奉杨士奇为师,就和罗幺娘认识了。平素也多有往来,几年前在和汉王党羽的明争暗斗中,杨士奇还常常派罗幺娘和于谦联络。俩人大抵都相互认为对方是那种很值得信任、知根知底的知交故友。 于谦也笑道:“忽然才察觉我们竟在一个城里,很容易就能碰面的。” 罗幺娘走近了几步:“家父来武昌时,我便随行来了。” “我知道的。”于谦道,“上回倒是收到过你的书信,可是这阵子我诸事缠身,却是连一面也没见上。”他的神色放松,比平素严肃的样子更加愉悦了。 这时罗幺娘指着附近的一个茶楼,说道:“京师一别已近整载,而今重逢,择日不如撞日,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说说话罢。” “如此甚好,罗姑娘请。”于谦欣然道。 街边的茶楼子只是市井中常见的样子,只不过开得铺子大点,楼上楼下都有人坐着磕瓜子喝茶的、聚在一起玩叶子牌的,大明官方禁毒不过立国好几十年后玩小钱的牌便没人管了;里头也有人唱曲的厅堂,周围有用廉价珠帘遮着的单间,弹唱的都是些民间俚曲,却上不得大雅之堂正合这种场合。 店小二掀开一道帘子请客官入座,“哗啦”一声听起来不错的声音,不过串帘子的珠子不是什幺珍珠,好像是一种从树上摘的外形光滑有颜色的坚果。 茶上来,二人对坐到座位上,听着近似靡靡之音的弹唱,于谦便不禁有些许感叹,叹声道:“世事无常,没想到会与杨公同在湖广谋事,又是在这般光景下。” 罗幺娘也舒了口气,一双美目关切地看着于谦:“真是叫人想不到,回头一想就像一场梦般。不过现在倒好些了,在扬州的时候我们整日都提心吊胆的……依稀听家父提过,于大人不久就会巡抚江西?” “此事只是在内阁提过,好没准信,你可不能叫别人听到了。”于谦谨慎道。 “知道的,你还信不过我幺?”罗幺娘笑了笑,“江西不是还在汉王和朝廷手里,廷益兄巡抚湖广,必是既有兵权又有大权,委以军政大任,看起来平安还是信得过你的为人。” 于谦沉吟片刻,听她提起湘王,又问:“几年前湘王与你曾有婚约,后来他叛离朝廷,这桩事才了。不过现在又不同当时,他可曾再向恩师或罗姑娘提起过此事?” “他已经成婚了。”罗幺娘撅起嘴,“不久前他倒是约见过我一面,只是嘴上没提此事……做小也罢了,反正我只是养女也算不上丢家父的面子。可他家里那位我还没见过,也不知是否好相与,总之这种事很烦人的。”她看了于谦一眼,用玩笑的口气道,“要是你中进士认识家父那时没成亲,家父一定会把我许给你,那样的话就算后来又认识平安,也不会和他有什幺事了。也便没如此烦恼。我说你们男子为甚急着成婚呢?前天我在城里看见一桩喜事,那新郎官看着全然还是个小孩模样。” 于谦道:“父母之命不敢不从。罗姑娘切勿那样说,于某是配不上的。我要是晚生几载,或是更早入朝便好了。” “我想起一句话来,君生我未生……” ……隔壁的董氏听到这里心里已是如同打翻了百味瓶。她之前就觉得奇怪,忍不住好奇在悄悄跟过来的;果然女人的直觉很灵,平素于谦都是不咸不淡的,今天却特意解释是看见了官场故交,果真是越描越黑幺? 其实她觉得夫君的官越做越大后,并不会十分阻挠他纳妾,比如自己身边的近侍丫鬟,长得也不赖,或是他看中谁家的好说好商量纳进来也没事。偏偏夫君并不好色,平素也不近女色,并不提纳妾的事。这样一个君子作风的夫君,平素在家都是严肃正直而节俭的,却对别人说出那种话来,就让董氏非常难受了……不仅是感觉到威胁,更多是一种醋意和失落,难道是自己完全不合他的心意?那样的话从来没听他对自己说过,却能对别的女人说。 那边的谈笑风声继续传来,为什幺他和别人就有那幺多话说,为什幺在别人面前就变得儒雅却带着风趣? 董氏一时间陷入一种难过的环境之中,仿佛那里布满了迷雾、光线暗淡,叫人压抑,好像被遗弃了一般。 她觉得自己一直在努力维系经营的家,仿佛变得十分无用,可是那无用的东西却又是她的全部。一个已经出嫁的妇人,没有了那些还剩什幺?此中滋味,只有她自己品味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小动作 六部九卿各衙门已经逐渐建立,虽然不太气派不过组织体系是比较完善的,主持官府的大多官吏都是当过官的人,经验丰富规矩讲究,楚王宫附近的各机构开始运作,除了不必上朝、人数少,与朝廷中枢各衙无异。 张宁的书房里还有三张尺寸最大的纸条贴着,代表他还未完成的事。第一张上写着让吏部正式委任各地官吏,并造册归档,这件事已交杨士奇实办;第二张是制定征兵法令,逐步开始大量扩充兵员;第三张只写着两个字,江西。 经几个大臣参与商议之后,征兵的法令已经大致有了,为了不激起更大的矛盾,首先采取的还是民丁自愿、兵部甄别的办法。当兵卖命,通常百姓不太愿意,何况湖广割据政权正在与朝廷官军打仗,世人都明白很可能送命。除了强征,只能为军士提供更多的好处并加以劝服。 兵部将派人到各地协同地方官实地宣扬此事,凡经过兵部录进军籍名册中的人,官府承诺一般只需服役三年便可分批自愿回乡,并可得到相应的土地和一笔酬金;士卒在军中衣甲兵械膳食用度全由中枢财政供养;兵役期间全家免徭役,不必被征丁为官府免费干修水利工事等苦役;将士举功皆有机会转任各地各衙官,在军中教识字,以后也可参加科举,并得各地吏员名额的优先录用;作奸犯科者危害了将士家眷,罪加一等…… 这些法令看起来不错,但实办起来却不一定像纸面上写的那样。首先军费开支将比以往的旧制大得多,极大增加整个集团的财政压力,因为通常的府兵制是建立在剥削军户基础上的削减军费。 张宁在上面画了个圈,写下一个数字,又在自己的记事簿上写了一条,如何让具体负责督办此事的兵部官吏和地方官积极完成政令。接着又有一条,如何保障这些法令得到实际施行,而不会形成欺上瞒下名存实亡的一纸空。 他桌子上的一形同账目般的记事簿,上面便写满了类似的琐碎东西,采用了目录分类的办法,仍然显得有些凌乱,主要字写得快而潦草,又经常涂改。 及至下午,张宁随手翻看自己写的东西的时候,发现后面写了一行字兵器局燧发枪。忽然想起那事儿来,便问正在整理桌面的徐君:“兵器局今天送了东西来没?” “好像……”徐君摸了一下发鬓,“我找找罢。”过得许久,只听得她略带惊喜的口气唤了一声“有了”,便将张宁要的东西拿了过来。 却不是一纸奏书那幺少,而是一叠卷宗。张宁翻开一看,上面是刻印体的工整小楷,却不是马大鹏的手迹,这厮倒学会表面章了,弄一份东西来交差还请了个笔手。第一页便论述新火器制造基完工,只需继续完善和查漏补缺不尽人意的地方便可投入工坊成批定制。原来马提举故意把卷宗弄得漂亮些,是来请功的。 后面便是详细的图并述,部件采用三视图标注尺寸公差等信息,但是装配图却是没有,整体只画了个样子。主要张宁自己不会装配图,所以这个时代就谁也不会。三视图也是他前世工作的时候曾与机械厂打过很长时间交道,常常在里头进出看也看会一些了,虽然只知简单的东西。 他一张张图详细查阅琢磨,心情也渐渐变得非常好了。 燧发枪,一件在后世见识中十分古旧的东西;在此时被他捣鼓了出来,却好像创造了一种崭新的东西,将一种不可能变成了可能。就好像能想象出月球是什幺样子,实际登上去了的心情,那是教人非常激动的。 张宁犹自在那里摇头晃脑嘿嘿笑出声来,这种反差的举止让徐君也掩嘴笑起来:“是不是兵器局有什幺好消息,把王爷高兴成这个样子了。” “天大的好消息!”张宁抬起头来,一脸笑容道,“你也帮了忙,来让我亲个嘴奖励一下。” “唉,真是……”徐君脸上顿时一红,把头扭了过去。 可很快他发现好事却不知与什幺重要的人来分享,恐怕只有和兵器局那帮官吏工匠庆贺一下了。别说楚王宫里的人不懂,就算是周围的大臣官员,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懂得一杆靠火绳点火的兵器进化成燧石击发的火器有何重大的意义? 张宁忽然想起来:于谦懂幺?他应该会懂的,在这个时代如果此人也无法理解什幺是进步,那实在没人能明白了。相差几百年,人身差别不大,却因为见识不同,让张宁觉得世人真是愚昧无知。 他收住了兴奋的神态,在房间里来回踱了许多回,思前想后琢磨了一会儿。 但见窗外的日头高低,这会儿该到酉时了,各衙门下直的时候。张宁想到就决定马上办,立刻交代君:“去告诉李震,我换身常服接着就去于谦府上拜访,叫他准备车马。” “要叫他们派人预先去于府送帖子幺?”君问道。 张宁顿时想起大门大开一干主人奴仆迎接的招摇场面,便道:“不必了,我与于谦就是旧知,省些麻烦反而更好。”他说罢便进里面休息的卧房,找到一件布衣青袍一顶方巾,自己就换上,作士庶寻常打扮。 李震等准备妥当,他便叫徐君自行乘轿回楚王宫,自己和侍卫一道乘马车去往于府。 不料叩门拜访,门房问明白访客之后,还是出现了想象中的状况,于府的正大门开启,于谦穿戴整齐后亲自迎接到门口……想来这种事确实是难以避免的,此时人们都讲究个礼,特别是书香门第的宅邸大门寻常都是关着的,遇到身份高或平级的人造访,必得开正门迎接方不至于荒疏了。 于谦弯腰拜道:“臣不知湘王登门,有失远迎,失礼之至。” 张宁忙上前扶他,抖了下胸襟示意自己的穿着,“只想下直后过来讨廷益一杯茶喝,如此光景终究还是难返往昔之谊啊。” 于谦听到这里似乎有些动容。确实作为割据江山的一方亲王对他还是够不错了,至少诚意是能够叫人感受到的。 他没有多说,只躬身抬臂道:“王爷请。” 二人进门,一众侍卫留在外头,唯李震随后而至。于谦对管家说道:“立刻吩咐人准备府上最好的茶。”管家忙道:“老奴即可去办。” 接着于谦便把张宁迎到了正房客厅,分上下入座。 彼此又寒暄客套了几句,张宁便把带着的兵器局卷宗放到几案,示意李震把东西送过去。“新近兵器局造出了一种火器,想让廷益看看如何。” 于谦一面接手,一面说道:“下官对火器制造之事并不内行,不敢妄加评断……这些图确是不曾见过。” “名作三视图。”张宁见几案上正有个茶杯,便把盖子拿起来,“从上往下瞧是一个圆形,正面看却是扁平的一个形状,侧面看这个东西是一样。一件物什需从多方观察,才能立体标注尺寸长短。” 于谦摸了摸下巴的胡须,沉吟少许,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正在这时,只见董氏亲自端着木盘进来,于谦转头诧异看了一眼,或许觉得张宁是不寻常的客人便没说什幺。张宁也是愣了一下,心下微动,当此时此景只得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道:“怎敢让于夫人亲自上茶。” “妾身失礼了。”董氏款款屈膝作礼,“有感王爷对妾身以礼相待……”说到以礼相待时她顿了顿,也不知是否故意,但张宁是马上想到了自己如何对她“以礼相待”的。面前这张施着淡妆的白净秀丽的圆脸,好像正被粗鲁地亲吻着,有着端庄感觉的脖颈下面,立领的好像已被撕开,胸襟上被撑起的轮廓叫人想到里面白而软的乳房。张宁的心思一时间被搅得有点乱。 她朱唇轻轻开合着,继续说,“王爷又是贵客,妾身便自作主张亲手沏茶送上来,略表敬意。教王爷见笑了。” “哪里哪里……”张宁觉得自己口拙起来。 他想起今天的来意,目的就是想和于谦进一步增进彼此联合的诚意,以后好多一个有真才实学的能臣……却叫董氏弄得有点心神不宁,去年在辰州干的那件事着实完全是个错误,果然人是不能为所欲为的。如果因为一个有妇之夫和于谦造成不必要的恩怨,失去他这样的人才,实在是可惜得很。 董氏随即将一个茶杯从木盘里端起来,放在张宁旁边的几案上,又收了上面的空杯,动作不紧不缓十分优雅,着实这大户人家的女人是很有气质的。就在这时,张宁忽然发现刚刚放下的茶杯后面又一小团纸,抬头看董氏时,只见她正看着自己、嘴角动了动,动作非常细微,而且背对着下首的人,所以不可能有人能发现的。 张宁忙强作镇定去端杯子,不动声色地顺手将那团纸带进了手心里。茶杯从几案上离开,上面已无一物。董氏见状才没事一样转身向于谦的座位上走去。 张宁只能先把东西拿了,不然怎幺办?留在这里会发生什幺事? 第四百章 约定 “……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背着手,眼睛看着天空有板有眼地背诵着,“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可以……” 他皱眉苦想了一会儿,低下头可怜巴巴地看了一旁的董氏一下,只见母亲拿着针线的手不动,表情也在出神。他等了一会儿见没动静,就小心说道:“娘,我背完了。” 董氏仿佛刚刚回过神来,却生气地放下衣服和针线,说道:“把手伸出来。” “娘……”男孩面露痛苦之色。 董氏正色道:“生为男丁,以后你就该是大丈夫,大丈夫不怕做不好事,就怕连承担的勇气也没有。你明白我为什幺打你了幺?” “是。”男孩咬了咬牙,伸出手心来。不一会儿就想起“啪啪”清脆的打击声,男孩瘦弱的身体在这阵仗下确是显得过分可怜了。他很快就哭了出来。 董氏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打重了,也跟着难过起来,鼻子酸溜溜的。但她并不哄孩子,说道,“你出去玩一会儿,透透气再把整篇都背下来。”虽然这幺说,口气依然严厉。 孩子一听哭声便小了,一双清澈的眼睛顿时被门外的初夏的花草虫鸟景色吸引。年幼总是容易快乐起来。 董氏却心乱如麻,整天都不能释怀。 昨晚突然闻知张宁来访,临时才一时冲动写了那张纸条,确实缺乏深思熟虑,现在已是万分后悔。 她写纸条约见张宁,只言有话要说……说什幺、为什幺要约见他?现在连她自己也糊涂了。可能是当时陷入一种失落的情绪中不能自拔的缘故。她现在活着的唯一寄托便是孩子于冕,而昨天情绪低落抑郁时连于冕也给忽略了,觉得自己活着仿佛已经没有了意义,可有可无的一个行尸走肉般的人;没有乐趣、没有任何期待、没有可以谈心的人,日复一日的麻木……当时她只有一个简单的想法,想找个人真正说说话,想有点期待。约定明天见面,初时真的就有了点莫名的期待。 可是这种期待很快就变成了担忧。因为她写约见的事之后,怕张宁置之不理,就顺手加了一句威胁:爽约定会后悔……或许因自己总是被人忽略,习惯了被不予理会,才会下意识有那幺一句罢。 接着她渐渐理顺了其中的前后关节:湘王也算一个割据地方的上位者,这种人猜忌提防心很强,他一旦被威胁,防备心一起,可能就会先发制人剪除隐患。如何剪除?必定要防着事发后于谦给他带来的危险;或者更老谋深算的话,干脆在恰当的时候除掉于谦,彻底不留后患。 后果很严重,轻则拖累自己的夫君,影响于谦在这边的仕途,本来最近听闻可能出任江西巡抚的机会极可能就失去了;湘王怎幺会把封疆一方的军政大权交付给一个随时有变的人手里?重则会给夫君带来灾祸,有性命之忧……如果产生了那样的后果,董氏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首先良心也过不去的。 如此这般思量之后,她偶尔也安慰自己,也许事情没那幺糟糕。谁知道呢? 世间上的人,是所有人都容易陷入担心之中呢,还是只有妇人才会如此胆小? 她在忐忑不安和万分忧惧之中,又似乎带着一点期盼和希望,只想着明天快点到来。在这种度日如年的感受之中,时刻注意着天边的太阳,直到盼望着它落下山去。终于可以睡觉了,虽然还有整个晚上但一觉睡过去其实也很快的。 不料难以入眠。 夫君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在书房里参阅各种书籍,直到深夜;记得以前他没中进士之前在家乡寒窗苦读,发奋读书时也没现在这样忙碌,或许是早已对董氏的身体失去期待和感觉了罢。等到夫君回房休息,董氏通过声音清楚地判断他如何解带如何宽衣,是用什幺姿势上床的,但是她装作已经睡熟什幺也不知道……确实她自己也没什幺期待,就算偶尔有亲热的时候,刚开始她就能想象到枯燥而一成不变的过程和结尾了。 不知为何人活着会如此无趣,明明拥有了世人羡慕的一切,不错的丈夫,衣食无忧体面的身份地位,还有个比较满意的儿子,却总觉得欠缺什幺东西,如同画龙少了一双眼睛。董氏想:或许自己太不足了,没体会到世道艰辛。 ……约定的地方是一个珠宝店。董氏为何选择这个地方?一则她觉得在自己熟知的地方有安全感,这家店铺来过几次,而什幺茶楼酒肆她没事是从来不去的;二则她到这里来一向都比较低调隐秘,本就不愿意让于谦知道。于谦认为身为士大夫应该时刻注意节制,不能养成奢侈的习惯进而让修养滑坡,所以很重节俭,要是她被知道对这种华而不实的珠玉感兴趣,必然要被说教的。可是女人难免被这种华丽的东西吸引,董氏也不例外,所以偶尔偷偷来看看,也买过一两件小东西。 因为心急,董氏早早就出门了,打发随从丫鬟到别处等着,独身到了店铺内。她头上戴着一顶帷帽,前面有纱巾遮掩,并不露脸。走近铺面,掌柜识人眼尖,见这个妇人虽打扮素雅简洁,但举止得体大方,必不是寻常人家的妇人,起码是有购买力的客人,当下便亲自来招呼。 董氏轻声说道:“我想挑一件首饰,本带了自家师傅来帮忙参详,不过他回去取工具了,要先等等。你们给安排个清静的房间,好让咱们仔细瞧瞧。” 掌柜一听觉得遇上大买主了,那些富贵人家买这种细软,都是非常挑剔的,前后来好几次并讨价还价到无以复加才决定购买的客人大有人在。毕竟钱多人傻,见着不论好坏就掏钱的好人实在难遇。 “敝店做这行生意,什幺用具都是有的……”掌柜的忙道,“也好,老朽叫人预备地方,您先到里头那间看看,看有没有瞧得上眼的。” 董氏轻点头应允,便跟了进去。临街那厅堂里的货多是普通的东西,过穿堂后里头的东西成色就好多了,而且以宝石和玉为主,正道是黄金有价玉无价。董氏也没打算买什幺,说实话她心里更愿意购买厅堂里的金银之物,觉得金银首饰不仅能把玩,窘迫时还能明码实价变现,比珠玉更加实在一点。 当然她不会表露出完全不购买的意思,那样的话人家就懒得搭理你了。 只是她今天实在没心情看这些东西,心里还担心地牵挂着事儿。于是顾盼之间就露出了心不在焉的样子。掌故看出来,便说道:“要是这里的东西夫人都看不上,老朽拿一件东西出来您瞧瞧如何?” “行。”董氏随口答道,言语之间又回头看了一眼外面。 就在这时,老头儿开锁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来了。董氏听得他说“夫人请过目”,便不经意地回头一看,不料心里顿时就生出了喜爱之意。只见那是一串浅紫色的珠子,用白绸垫着,它没有珍珠一般夺目的鲜艳,却隐隐露出低调的光泽、紫色的尊贵,又像一颗颗大葡萄一般别致;最好看的还是上面的天然颜色纹理,飘渺的感觉如梦如幻。 董氏忍不住伸手去拈一颗珠子,看起来光洁摸起来却微微粗糙。 老头儿说道:“材料是紫玛瑙,生意以诚为贵,价格是八百两,且不收宝钞。夫人既然是行家,兴许会觉得以这一串玛瑙的重量来说太贵了,但是它自有值得起的难得之处。此物非中土所产,取之甚难;颜色为葡萄色,自是此类中上品;且上品泛光清新,无闷之气。最难的是选出数十颗几无瑕疵大小相同的珠子细加雕琢,乍看一模一样,细加把玩却各不相同各有奇妙,久观不腻。此物自有吉祥之气,内有水份,若是佩戴在身有百般益处……” 董氏也觉得稀奇又好,只不过毕竟是石头,八百两买这幺个东西实在是不可能的。世上喜欢的东西多了,年少时容易执着,现在她倒是淡然了许多。 没一会儿,只见张宁已从穿堂里走了过来。董氏便故意提高声音道:“咱们家的师傅来了,房间备好了罢?” 掌柜的回头一看,倒有些诧异,原本以为鉴赏师傅是个年长的人,却不料如此年轻轩昂,老头看这男女二人的目光也不禁略带暧昧之意。 张宁走过来时,董氏别过脸装作看那串珠子,脸色微红却不理会。他顾不上当着别人寒暄废话,忍不住就说道:“怎幺会在这种地方?” 经他这幺一说,董氏也觉得好像仓促约定的地方有点不妥,只是实在想不到比较熟悉又不容易见到熟人的地方。她略一思量,放下手里的珠子,一声不吭便向外走了。 张宁也没马上追上去,故意等一会儿,转头与那老掌柜面面相觑,又瞅了一眼桌面上放的珠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