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做轿】(01~02) 作者:空山樵 (1) 婆娑垂杨,清弯流水,说的是柳河。柳河自北向南,延绵二百裏,彙入东江,
途经成运县大洒乡,把柳河村劈开东西两半。 柳河村因柳河得名,从第一户人家在河滩上落户,不知过了多少年代,繁衍
至今,已有六七百户近三千人口。 这三千人口,分属三支姓氏,柳姓、程姓和余姓,柳姓是原住姓,人口最多,
占了一半左右,程于姓两是外来姓,占另一半。 相传明洪武十三年,受胡惟庸案牵连,御史大夫陈甯和中丞涂节被杀,诛连
九族,侥幸逃过血灾的少数陈涂两族人,避祸至成运地界,落户在柳河湾畔,乃
改爲程姓和于姓。 看成运县志地图,柳河村位东偏南,处在一个尖角上,田地本也肥沃,但留
不住不愿同父辈一起吃泥土的年青人,无论男女,基本都外出打工了,留下一帮
子老弱病残呆在家裏. 每日,成运县的第一缕阳光,必照在柳河村东头第一户人家的墙壁上。 这户人家姓柳,当家的男人柳大林,自幼没了爹娘,全仰仗叔伯婶子们拉扯
长大。他这个人,憨得过头,全无半分脾气,你要说他是块楞木头,他就是压在
柴禾垛最底下的那块干木头了,那股楞劲儿能呆在那副躯壳裏一百年;你要说他
个闷葫芦,他就是刚刚从青藤上摘下来的那个生葫芦了,摇多少回都不带响的,
实心儿。 但他也有好处,勤奋,耐劳,除了会耙梨耕田,还做得一手好泥水,人们都
说不出去显显,枉屈了这身本事,便和本族兄弟商量,一同进城拉活儿。 在城裏混迹了几年,柳大林靠吃苦耐劳当上小包工头,积得些钱财,每月往
家裏彙个两三千的不成问题,因此他家裏那一亩三分地也就租给了别人,年尾再
收点租金。 如此一来,村东头柳家的日子慢慢过得红火,去年尾还盖起一幢两层的小洋
楼。这还不算,柳大林拿出些本钱,把村中老屋修整修整,开了丬小店,卖些油
盐酱醋小零食,让他媳妇儿管着。 柳大林的媳妇儿姓胡,名字叫得好听,叫杏儿。胡杏儿这个人,不像她的名
字,咬起来嘎蹦脆,她很软,软得像面糊糊,手一捞一捏,全从指缝中流出去; 她也细,细得像柳河边的沙子,水一沖便没了蹤影,连浑都不起;她又很拧,
拧得像天津麻花,叫你解不开,恨不得一口全吞下去。 胡杏儿是外乡人,娘家住在五十裏外的胡家村。胡家没有男丁,一共生了姐
儿三个,胡杏儿排在老二。 胡家姐妹都是远近闻名的芙蓉牡丹,到得婚嫁年龄,撮合的媒婆挤破了门霉。 胡老爹眼高,把大姐梅儿许给姓金的人家,三姐果儿许给姓龙的人家,都是
家道殷实的主儿。偏偏这二姐杏儿看走了眼,相中木讷的柳大林,说他忠厚老实, 会是个心疼媳妇的男人。胡老爹尽管不愿意,但实在拧不过女儿,也只得允
了这门亲事,贫富都由得她去。 嫁给柳大林,多少人说她鲜花被牛啃了,胡杏儿不管这些,一心一意操持小
家,与丈夫相亲相爱,在第二年上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柳树。 柳树这孩子,除了长相,全无他爸妈的半点影子,说他爸爸憨厚,他就调皮
捣蛋,他爸爸领着他上街玩儿,他敢把炊饼铺的炊饼每个都咬上一口,气得他爸
爸抡起蒲扇大的巴掌,要扇他腚锤子,却总也扇不着;说他妈妈细软,他就粗枝
大叶,他妈妈让他到村头打点酱油,直到全村都吃饱了睡觉,也没见他回来,气
得他妈妈操起擀面杖粗的杨柳枝,要抽他腚锤子,却总也抽不着。他就是要和他
们对着来,他还有一样,就是点子多,人聪明。 柳树打小不爱书本,好摆弄锛凿斧锯,找些木柴棍儿劈劈砍砍,也能做出个
玩意儿来,像模像样。 本族堂叔祖柳三爷爷看他有禀赋,便来说合,想让他跟自己学做木工。胡杏
儿不乐意,说如今这年月读书上大学才是正经出路,靠做些桌椅闆凳何时才能出
人头地。 三爷爷回得好,说21世纪不以那片纸论英雄,做木工的非是低三下四的出
身,不也出了个鲁班祖师爷麽?他可是受世人万年景仰的,况且大树这孩子端的
是块材料,稍加提点,日后必有大用。 胡杏儿不好抹他三爷爷的老脸,向当家的寻个主意。柳大林是三叔一手养大
的,他老人家说什麽,还不得只有挨听的份,便闷葫芦点了头。 胡杏儿无奈,只得随了当家的意思。不过,她也有个思量,那就是他三爷爷
技艺精湛,十裏八村都来找他做床铺柜子,能挣不少钱,全家靠吃他手艺,都还
有富馀。这不,上个月才刚刚给他二小子盖婚房,耗资少说也得个五六万的,儿
子跟他学,定也错不了。因此,胡杏儿慢慢倒也欢喜起来。 这样,柳树自十六岁起,学不上了,书也不念了,跟着三爷爷学做木工。一
晃两年过去,柳树满了十八岁,靠天赋和勤奋把老师的技艺学得八九不离十,按
理说应该可以另立门户了,但三爷爷就是拗着不让,说学艺未精,必坏师门的声
誉。 柳树不服,前些天帮镇上的吴老闆镶窗花,吴老闆还称赞他手活好,怎麽到
了老头儿这儿就变成学艺未精了呢? 他也素知老头儿的脾气,不敢提,不敢问,成天就知道生闷气,学艺也懒了
下来。 柳老头看在眼裏,也不作声,扔给他两根木楞头,要他一晚上雕出个龙头看
看。柳树知道这是老师有意拿捏自己,拧劲一上来,整宿的不睡觉,就抱着那两
块木头挖挖铲铲,第二天赶早拿到老师面前一摆,请老人家验看。 柳老头只看一眼,未作任何评点,拿起凿子在龙嘴上戳戳两下,龙眼上也戳
戳两下,然后撂下凿子,背手走了。 柳树一看,惭愧羞死,这手就叫做画龙点精啊,自己累了一夜雕出来的玩意,
要是没这两下,那就是一条直不起腰杆的虫儿!从此,柳树不再提另立门户的事, 一心一意从师学艺。 其实,柳老头有他自已的考虑,他手上这门技艺,并非只是做桌椅闆凳这麽
简单,追朔到上四世他玄爷爷那裏,是跟一个姓吴的老道学木雕的,吴老道是当
时当地,乃至全省都赫赫有名的木艺名家,被誉爲吴派的开山祖师。 吴祖师共收了四个弟子,其他三个由于各种原因,都没能把这门技艺传承下
去,唯独姓柳的徒弟例外,传了三世。 传到柳老头他爸爸那代,正赶上兵荒马乱的年月,穷人吃不饱穿不暧,富人
装穷不敢露财,哪还有人来买他做的木雕摆件。眼看门庭渐冷,柳老头他爸爸不
得已改做家私,把绝活儿揉入进裏面,才勉强解决全家温饱。 传到柳老头这一代,哥儿几个只有他有这天赋,便单传给了他。他做了几十
年,眼见是到头了,两个儿子没一个肯学的,说干这个太憋闷,不如跑运输拉货, 挣不挣钱先不提,至少能开开眼界,认识认识人,做家俱等于闭门造车,有
啥意思。 柳老头也不强求,暗自在族中后辈裏寻摸,柳树就是这样被他发现的。好不
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继承衣钵的弟子,柳老头对侄孙儿像是金窝窝银窝窝那般喜
爱,本想让他跟自己学上十年八年的,把那手绝活儿倾囊相授,但又怕时间太长, 于他母亲胡杏儿那裏不好交待,况且这孩子也聪明手巧,想来不用学那麽长
久,便答应过得三五载就放他离山。 转眼间冬去春来,又是一年花开花落,柳树终于学成师满。 这天傍晚,柳老头命儿媳妇整一席好菜,爲徒弟庆贺出师。谢师晏本应由徒
弟来承摆,既然老师已然摆上,柳树也不好再说什麽,他淌上了热泪,恭恭敬敬
给老师满满磕了三个响头,便忍不住哭出声来。 柳老头亦是老泪纵横,说这三年娃儿不容易,起早贪黑,没了命地学,从今
往后,三爷爷不在你身边,成与不成,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这顿出师酒,爷孙俩一直喝到夜裏十二点,柳树想念母亲,她此刻必定是等
候学成归来的儿子,便起身辞别,给老师又磕了三个响头,才抹着涕泪离开。 柳树有摩托车,但三爷爷不淮他骑,说喝了酒危险,老师的爱惜哪能不受。 柳树趁夜色步行回家,好在月光亮堂,道路照得清楚,也不用打开手电筒,
一路哼着小曲而来。 当行至柳河桥头,柳树就瞧见离他站处五六丈远的草丛裏,有两个光腚子如
同白萝蔔纠缠在一起,一前一后不停摇动,隐约还传来不堪入耳的叫声。 听这叫声,柳树大概认得是花凤婶,心想这不知廉耻的骚浪货头,竟在这野
地裏苟合,和她一起的男人是谁?是村长?呸,这对狗夫妻,白日裏人模狗样,
黑了天跑这儿来搞事,也不怕污了柳河的水。莫非那男的不是村长? 柳树一想一怔,大声唱起智取威虎山: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再看那丛
草,一阵风去,白萝蔔成了精不见了。柳树惊走野鸳鸯,暗暗与阎罗王认罪讨饶, 求他莫要折了自己的阳寿。 柳树一路嘻哈,笑着骂着,过不多久回到自己家中,打开大门便是一惊,只
见二楼母亲房裏亮着灯,低低传来悲泣声。 柳树大踏步,一步迈上三个台阶,一口气跨到母亲房前,门开着,灯下,母
亲披头散发,裤子被脱在床边,上衣扣子也扯掉了,一溜儿散了一地,前襟大大
敞开,袒出白花花的肚皮,肥大的两颗奶子从破衣裳裏滚出来。 胡杏儿捂住脸嘤嘤哭泣,许是悲愤过度,被儿子看了也不知避讳。柳树脑壳
嗡嗡作响,急急问道:「妈,这是怎麽回事?谁干的?」 胡杏儿只管啼哭,不管儿子问话。柳树心急,再问一遍。胡杏儿才止住哭声,
说是村长。 柳树先是一楞,又急问让没让他占便宜。胡杏儿一听这话,收起的眼泪又再
次稀裏哗啦起来,一扑扑到被子上,撅出两边大腚锤子,晃蕩蕩颤颤悠悠。 柳树被晃得眼晕,母亲的腚锤子越是白,他心裏那股怒火就越是往高裏窜,
一不做二不休,噌噌噌下楼操起刀斧,要去村长家拼命。胡杏儿惊起,追到院子
死活抱住儿子,说你要是敢去,妈就撞死在这墙柱上! (2) 柳树是孝子,经不起母亲要死要活的相逼,扔下刀斧,叫她回去穿上衣裳,
袒奶子露腚的,像什麽样子,若是让传话筒子瞧见,不定又到全村人那裏嚼烂舌
根,说他柳家自个儿窝裏啃,要传到他爸爸的耳朵眼儿裏,还不得气得七窍流血, 两腿伸蹬了玩完,这该浸猪笼的罪名,又岂是他娘儿俩担当得起的。田杏儿
这会儿才想起不雅观来,急忙噌噌噌跑回楼上,手忙脚乱穿上衣裳,把撕破的那
件稳稳压在箱子底下,永远不要再翻出来。洒落在地上的那些扣子,也扫拨扫拨
一股脑卷到窗外去,恨不得扔出个十万八千裏,瞧不见半粒影子了才好。柳树在
院子裏发了半天呆,待母亲穿戴整齐了,才上去问问明白。 要说田杏儿真不愧是芙蓉牡丹,嫁过来也二十年了,却不见被岁月折了多少
姿色,只在眼尾上多添了几道坎坎,但就这几道坎坎,那也叫做风韵,黄花闺女
哪一个能有这样的滋味?再说几年不干农活,这脸上手上,凡是能瞧见的地方,
又变得像三月裏破土的笋尖尖,就那麽惹人疼爱,瞧不见的地方,不用说也能勾
得人来浮想联翩。村裏那些个好吃懒做的剥皮无赖,谁见了心裏不痒痒,又谁不
想来插上一杠子?别说是他们,就是正儿八经的人家,毛头楞青们,见了杏儿婶
子,也晓得什麽叫做一步三回首哩!村长?就更别提了。 村长是谁?原来此人就是六百年前,那个被杀的前明御史大夫陈甯,他的改
了姓程的后辈子孙,叫做程洪。这程洪好在人前显摆自己御史大夫嫡裔的身份,
仿佛御史大夫这四个字,是专爲立起他们家八百年贞节牌坊而生的。稍懂点曆史
的人都知道,真要是陈甯的嫡裔,那他祖上就是从坟墓裏爬出来的。有好事者编
个童谣来讽刺他,说他:陈家程,自视奉皇家,一刀切来分两半,棺材盖下立牌
坊。程洪听了非但不恼,反而沾沾自喜,真把自己当成给皇上家跑腿管事的狗奴
才,在村裏盖酒庄,起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叫做皇粮庄头。柳河人依这个送给他一
个外号——皇程,是说他爲人霸道,仗着县裏有亲戚做官,在村裏一手遮天,欺
善夺强。皇程又跟「蝗虫」谐音,说明此人除了霸道,还贪得无厌,你若送他一
瓶五粮液,他敢问你要十瓶。就这麽个人,村裏竟然也忍着,只敢怒,不敢言,
更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 今晚,程洪不知在哪儿灌了几泡马尿,喝得醉醉熏熏,一步三摇路过田杏儿
家门口,知道她男人不在,便起了歹心,上前敲门,假借口渴讨杯水喝。田杏儿
见是村长,又素知他的爲人,哪敢得罪,就请进屋来,给倒上一杯清水。程洪见
田杏儿衣服底下那满硕的身子,似蝤蛴粉藕那般透人,贼心大起,趁倒水间隙,
从背后一把抱住她,拖到卧室欲成好事。恰巧这时柳树回家,他也喝了酒,推门
重了些,弄出声响惊吓了程洪,把他酒醉醒了一半。程洪见有人回来,吓得毛都
竖起来,他再霸道,也不敢担强奸的罪名,荒不择路,见窗户开着,不管三七二
十一,把自己往外就扔。好在后面是片菜园子,地头软乎,摔不死他,但纵然这
样,整齐的菜厢子仍被他撞出一个大坑来。 柳树听完母亲一把涕一把泪的述说,才大大松了口气,到底没让那狗杀才占
了大便宜,也得亏自己没在河滩上多呆一分锺,否则就算悔青肠子也补不回来。 他问母亲爲何不叫喊,叫来人也好搭个帮手。田杏儿说叫了,只是不敢叫得
大声, 怕人听见,日后戳她脊梁。柳树气得昏天黑地,心说你就怕吧,少不了让那
狗杀才惦记着,赶明儿他还敢来。柳树愤怒,倒也给自己提了个醒,便起了戒心,
连夜磨刀蹭斧,那姓程的狗才要是敢再来,必阉了他才出得这口恶气! 接后的几天,柳树日日守护在母亲身周,哪儿也不準她去,就在家裏呆着。 田杏儿听儿子的,在家裏洗衣做饭,伺候他的生活起居,是大门不迈二门不
出,真个要出,也顶多是到菜园裏摘摘青菜果蔬。即使这样,柳树也掖着刀子紧
跟在左右。 又转过几个天头,柳树见村长没敢再来骚扰,一打听,原来这狗才住了医院,
看来跳窗户的本事练得不咋地,于是弛了绷紧的神经,真是累得够呛。到了这会
儿他才想起,爲守护母亲的安全,把立门户的事情给撂下了,便拾起家伙事儿,
做了块牌匾,刻上三个大字「小鲁班」,挂到大门的顶梁上。又向母亲借点钱,
买机器和进些木料,之后坐家裏守株待兔,等着买卖自己送上门。可左等右等,
等了十天半个月,也不见有一单买卖送到跟前,看来创业还真不是说一就是一的
事,不禁郁闷非常,给他三爷爷打电话,告诉老师徒弟的烦恼。三爷爷笑笑呵呵, 说小伙子别着急,耐心些,会有买卖上门的。 果不其然,过不得两天,还真有一张订单飞来,是乡小学要换椅子,一共十
把,量虽不大,但到底是自立门户以来的头笔买卖。柳树很高兴,光开了膀子干
得热火朝天,那股子专心劲儿,就像是给皇上做龙椅一样。就几把椅子,做起来
也容易,凭他一个人,不到两天就做得了,客人上门验收,扣除订金交上馀款,
把货拉走了。柳树捧着货款,手上似有千斤之重,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桶金,不由
得万千感慨,想来是老师在暗中帮助,介绍客人来找他,须得感恩戴德才行,明
日提点东西登门孝敬孝敬。但做这十把椅子,利润薄得像汤头上飘的油膜,还不
够他买几瓶酒喝的,拿去孝敬老师,实在抹不开那张嫩脸皮,本钱加进去倒是够
了,可那样一来,又显得不够成功,想想也只得暂且搁置下来,老师是个量大的
人,必不在乎迟了那几天。 第一笔买卖算是圆满了,这第二笔又开始遥遥无期的等待。但这会儿柳树已
经坦然,老师的话没白听,创业,不是石子投湖这麽简单,一扔就起了波澜,艰
难是必经之路,没有捷径可走,关键是看熬不熬得住。柳树想着再等些日子看看, 还是不行,就出去走走,学他爸爸那样拉活儿。 时间就是这麽执拗,想让它慢点走,它偏蹦得比兔子都快,眨眼间日曆被翻
到端午前夕,柳树在家裏等活儿,閑得淡出鸟来,睡了整整一天,骨头都睡松散
了。到了傍晚,停电了,风扇不能转,热得像被塞进火膛子,赶着天上又沥沥下
起小雨,以爲能带来一丝凉快,不料外面的雨越下,屋裏就越憋闷。柳树也跟着
闷一肚子气,足可闷熟满满一锅米饭,他爬起来生炉子,拨弄几下米,就倒进烧
开的热水中,连竈王爷都要笑他了,当了这麽多年竈头神仙,还没见过先烧水后
下米的。煤气炉子发出赤赤声响,没能打扰柳树寻思,青幽幽火苗在眼膛裏跳跃, 也照不到他心底下最边上的那个角落。 柳树定定望着炉子发呆,没发现母亲已经回来了,直到她出了声才回过头来,
看见她站在门口拍打身上的雨水。母亲的身子丰满,拍的时候上下都跟着颤动,
枝头上熟透的果实,也没她现在的样子好看。尤其是卷起一半的裤腿下,怯生生
露出两截小腿,圆乎乎白嫩嫩似春笋一般,凉鞋没裹住的十根脚趾,粉头粉脑探
将出来,仿佛剥了壳的龙眼荔枝,粒粒水灵饱满,惹得人来垂涎。田杏儿见儿子
癡癡瞧着自己,心想这孩子,今儿是怎麽啦,也学他爸爸呆头呆脑起来,便过来
揭开锅盖,饭煮熟了。田杏儿把半道买的熟牛肉切切,放到锅裏翻炒翻炒,再从
冰箱裏端出中午吃剩的那半碗五花肉炒香芹,也热了热,就算是她娘儿俩今晚的
菜了。 柳树给母亲倒一杯小酒,自己也倒一杯,与她饮起来。田杏儿做闺女时从不
饮酒,嫁人后才随当家的饮一些,慢慢的养成习惯。只是她量浅,喝不多少,小
半杯就灌出红来,和那戏裏唱的一样,贵妃醉酒,半梦之间,倘若是上台,便要
被人叫好了。柳树又要癡了,但母亲在前,不敢做得明显,遮遮掩掩时不时把眼
光转向侧旁,心裏倒是没有禁锢,什麽蓝天白云,夕阳落日,全加在一起,也没
他母亲脸上的那抹粉红生动。就在心猿意马之时,大门外有人喊起一嗓子,把柳
树惊得一跳。只听那人喊道:「大树,大树在家吗?」柳树认得这声音,恼他搅
了自己的好梦,不应声。田杏儿暗暗埋怨儿子不懂礼貌,放下碗筷去应门,开门
一看,便笑道:「是阳子啊,有事儿吗?」 敢情外面来的,是村长的儿子程阳,虽说他爸爸对田杏儿做出过下流的事,
但那是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所以田杏儿并不恼他。柳树就不一样了,不但恼, 还烦他,因爲他爸爸,更因爲他这个人。原来这程阳,和他爸爸一个样,也
不是什麽善类,倚仗他爸爸鼠粪大小的那点权力,常欺在别人脖领上撒野,吃饭
抽烟都不花钱,还拉起一帮子閑人结成团伙,成天打遍街,骂遍巷,开赌场,玩
女人, 要不是县裏做官的亲戚罩着,早进号子蹲多少回了,村裏也给他起个浑名叫
做赛皇程,意思是比他爸爸都厉害。程阳见是田杏儿开门,便问: 「杏儿婶,大树在家吗?我找他有点事儿。」 「在呢,他这会儿正洗澡,要不你进来等吧。」 「不了,回头转告一声,让他去皇粮庄头,今晚我做东,请哥儿几个筛筛酒。」 程阳开上新买的微面,一溜烟没了影子。田杏儿回到屋裏,把程阳的原话跟
儿子说一遍。柳树想,这小子无来由的请我喝酒,必没好事,不去。两人虽是发
小,但柳树从来都不曾买过程阳的帐。那就怪了,程阳非但不恼,还三番五次相
邀,让柳树摸不透他葫芦裏到底卖什麽药。田杏儿见儿子无动于衷,劝他说,不
能得罪了小人,再说那晚是他爸爸干的,不关他的事,去一次又咋了。听母亲这
样说,柳树免不了又要生气,可回过头一想,也觉得对,去看看又能咋的,还吃
了我不成?就去看看,看他到底卖的什麽药。 这会儿雨停了,柳树故意不骑车,慢慢悠悠步行,十来分锺的路程让他走了
半个多小时,到皇粮庄头一看,在场的人不少,都认识,无非是些程阳的狐朋狗
友。不过,有一人也在其中,让柳树大感意外,她怎麽会在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