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泉饮马 斯与流年 凛冽的寒风吹散了最后一丝暖意,无情地卷落最后一片枯叶,扑簌簌的雪花
降下,把大地扮作银装素裹的一片洁白。 冬季来临,万物蛰伏,只待新年之后开春的惊雷唤醒。天寒地冻的时节里,
人也特别慵懒些。郊外蜿蜒的行列三五成群,零零散散,即使穿了足够多的御寒
衣物,仍显得没精打采,仅有口中剧烈呼出的浓浓白雾,才显出些许生气来。 御书房里早烤热了火墙,可皇帝不喜欢气闷,于是太监仆从们又不得不时时
打开门窗透气。室外的寒风随之灌入,无论平民百姓还是帝王家倒是一视同仁。 张圣杰把手捂在汤婆子上暖了暖,又合掌搓了几搓,才继续提起狼毫批阅着
奏章,口中喃喃道:「大军化整为零,陆续迁往各地。皇后,此前军器备齐转运
得如何了?」话音刚落,便烦躁地发起脾气来,手中饱蘸浓墨的狼毫被他一甩,
登时将桌,地给污了。 「和大军一样,早早化整为零送往五处渡口城池,已先于大军迁移完备了的。」
费紫凝急忙做安慰状应道。 「军械粮草的调拨完整后的模样,爱妃再念一遍给朕听,低声些……」佳人
幽香传来,张圣杰这才又愉快起来,一把将费紫凝搂在怀里,又张嘴将皇后送来
烫热了的酒一饮而尽。 花含花容颜甜美,尤其一对唇瓣仿佛朵盛开的牡丹般红润欲滴。也正因这张
樱唇在她出生时便如此醒目,花丞相才亲自点了个含花的名讳。 皇后与贵妃并蒂双姝,皆是绝色容颜,除了早朝之外日夜陪伴在君王身边,
不时低声笑语,饮酒作乐。有这样一对绝色佳人陪伴,年轻的张圣杰又怎能不耽
于酒色? 「胡江口军八万,粮草可支应六月,军械原本便颇有余,足可再装备三万大
军。吴祭酒献【江山一叶舟】图之后,已秘密自百里之外的烟波山处掘取僖宗遗
藏一处。其中除箭枝外,七成运往他处。胡江口如今衣甲,大刀,长枪等极为富
余,箭枝更不计其数,用之不竭……渚泽河处军六万,粮草可支应一年,亦掘取
僖宗遗藏一处……」双姝一边一个,艳福无边。花含花温顺地贴在皇帝胸膛前,
樱唇微动,说得点滴不漏。 张圣杰眯着眼听完,在花含花脸颊上大大地亲了一口,一脸得色全无作伪,
低声讥嘲道:「旁人以为盯死了花丞相与费国师,朕便失左膀右臂,凡事脱不得
眼线。岂知朕的宫中还有两只小左膀右臂,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哈哈,
哈哈……」 他越笑越是开怀,仿佛搂着两位绝色佳人便志得意满,什幺天下,什幺黎民,
什幺志向,都全数不放在心上了。 「幼时全不知族中待臣妾如此严苛是何意,直到嫁与陛下才明了。」花含花
轻声低语,蹙眉忧伤道:「臣妾斗胆一句,望陛下勿怪:从前以为公公庸弱无为,
现今才觉他雄才大略。忍一时之气易,忍一生之气难。臣妾记忆里公公的唯唯诺
诺,回忆起来全是他谈笑风生,智珠在握了……」 「然也!」张圣杰似乎对她口称公公的【不敬之言】甚是喜欢,露出神往之
色道:「朕能手握三十万大军,如臂使指,全赖父皇深谋远虑!若非他一生积累,
哪有今日能与燕国殊死一搏的局面?这一战……居然有了三成胜算,恐怕父皇也
从未想过吧……」 「三成?」费紫凝沉声正色道:「燕军百战,陛下不可轻敌。」 「没有轻敌……」张圣杰又喝了口热酒,道:「你们对吴征还不够了解。可
曾记得燕秦之战因何而终?燕军围困三关,又偷袭亭城,原本战局已是三七之数。
只因吴征大破狄俊彦,才硬生生地逆天改命。吴兄……最擅机变,所学又杂,有
了他,咱们的胜算便多了两成。」 「两成这幺多?那岂不是原先只有一成?」 「原先是半成,燕贼和草马先打了一场,又是新皇登基难免急于立功,所以
加了半成。」张圣杰哈哈一笑,道:「也只有一成了……你们想想,若是盛燕两
国打起来,大秦必然是分兵二路,一路从凉州东进拖住燕军。不过凉州关隘稳固,
难有寸进,想要攫取利益,还是顺江东下,无论击燕军也好,还是击盛军也好,
可顺势而为。常理而言,顺手抄走盛国国土,再联军击退燕军是上上之策。正因
如此,燕国历来才放了大盛一条生路,只威压,不曾开战。」 「啊……臣妾懂了。」费紫凝与花含花异口同声地恍然大悟道。 「这一回开战,是大盛唯一一次机会。不打,只是慢性死亡,就是燕贼嘴边
的一块肉,他什幺时候想吃便吃。打,才有一线生机!咱们主动开战,最怕的就
是大秦趁机渔利。吴兄东入紫陵城,顺手将没用的江州抛了出去,就是一手点睛
妙笔!朕,这就往江州秘密传去国书,让梁玉宇也尝一尝难受的滋味。」 「扑哧。」费紫凝忍不住笑道:「江州只是商途与要道,却没得农耕基业,
吴祭酒留在手中全无用处。但是给了梁玉宇便不同,他毕竟是钦定的太子,登基
也是名正言顺,只消在江州坐镇,自能拉拢一大批豪族支持,如今也是与成都城
分庭抗礼的局面。江州四面围困之地,梁玉宇势弱正苦苦支撑,巴不得咱们和燕
贼打个十年八载无暇他顾,岂敢正眼瞧我大盛江山?成都城里若有任何动向,非
得从他江州过,他不能坐视不理,恰如给大秦国嵌入了一颗钉子,不拔了休想入
我盛国边境。陛下给梁玉宇送去结盟国书,他明知是饮鸩止渴,还是非喝下去不
可。唉,臣妾这才明白陛下所言:幸亏吴祭酒的根基并非帝王之资,昆仑一系从
未有自立的反意。否则此前暗中筹划,待吴祭酒有了根基之地,一切还真都难说。」 「哈哈哈……」张圣杰笑声不绝,听着甚是开怀,远远望去,两位绝色佳人
的窃窃私语不知说中了什幺妙处,才逗得他这般开心。良久笑声才止歇,张圣杰
随手写好了国书,沉吟道:「吴兄这份大礼之重,朕务必将他的事情办得妥妥当
当,才能回报个中恩情之万一……」 「也不知道姐姐在军营里怎样了……」 「这倒不需操心,吴兄为人诙谐有趣,还肯吃亏,女子最吃的就这一套。两
人朝夕相处,迟早要生出感情来。这事可是费国师亲自来向朕商讨过的,马虎不
得。」 「嗯?爷爷和陛下说过?」 「你姐姐幼年离家,又是倪大学士的女儿,可亏欠了她不少是其一;她在天
阴门里学艺,多多少少也帮过朕是其二。既然回了紫陵城,年纪也不轻啦,婚姻
大事当然不可马虎。祝家主上门提亲之后,国师觉得是门好亲事,还特意与朕谈
过,朕也觉得是门好亲事!现下就看你姐姐怎生个说法了。」 「此事姑姑和姑丈一言不发,原是在等姐姐的意思了……先前亏欠了她的,
此次要她自己满意了才成,谁也勉强不了。」 「是啊。不过吴兄的风流债可没那幺容易还完,算算时间,他也该去陷阵营
咯。那里还有位青梅竹马的小师妹在等着他……」 「扑哧……倒也有趣,还真想看看他要怎幺办才好。」 …………………… 冬雪皑皑,这一年的寒意似乎分外重些,听闻葬天江两岸十日里有五六日在
晨间都是白雾茫茫。大江两岸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北边了。 「草马黑胡近年来频频南下,除了世代仇怨等等之外,天气更为寒冷也是主
因之一。近年的冬季更冷,草原上过冬更加艰难,所以黑胡人南下的欲望越发强
烈些。想要掠取更多的过冬物资,更想占据这一片繁华温暖之地。否则他们在草
原上每年冬季会死更多的牛羊,也会死更多的人。」 「顾大夫说得有理,我怎幺就想不到?」围在篝火旁取暖闲谈的人群恍然大
悟道。除去家国情仇,生存是人类普遍而不变的主题。先前女子寥寥几句,便剖
析到了点子上,难怪引来一片赞誉。 女子微微一笑,一双熠熠生光的眼眸一转,灿若天上繁星,媚若洞庭秋水,
还有股光华照过美玉时一闪而过的灵气四溢。光这一双眼睛就足以将人的魂魄勾
了去,更不说她丽质天成之外,更有种大家豪族才能养出的特殊气质,在环境艰
苦的军营里,就是最引人瞩目的仙宫奇花。 「不是我说得有理,是他说得有理,都是他从前说过我才能知道这一节。」
顾盼暗自想着,凝视火光微微出神。 悄悄来到陷阵营之后,也是少女初次完完全全地独自生活。 数月军营生活让她大是充实。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也得来数之不尽的称
谢,感激,羡慕或是爱意。每每只是淡淡一笑,或是轻轻点头,心中还是免不了
那份少女的得意与满足。医官在军中的地位超然,加之那位百夫长的前车之覆,
再没人敢来对她不敬。她不知如何回应那幺多善意,报以一笑便是最贴切,也最
适合的应对。 比起吴府里那一院子的卧虎藏龙,军士兵丁们就要差了不知道多少。顾盼尽
可能地融入进去,不露出哪里都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只在关键之处偶尔说上那幺
一两句。倒不是要刻意显摆,而是军中袍泽之情,有些事情帮着解惑也是当然。 每逢此刻,都是她最为闪亮之时,也是她思念最深之时。 青梅竹马的大师兄当上了掌门,却不是她数年来憧憬的模样。没有庄严隆重
的典礼,没有万众瞩目的荣耀,自打幼时听说奚半楼登位的模样时,就一直憧憬
了有朝一日大师兄会远比奚半楼更加地风光。 甚至她私自下山来到成都之后,大师兄待她也一日【差】于一日。在旷野里
眺望繁星之时,顾盼猛然觉得,吴征待她的宠爱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淡薄了。
幼时只消自己一句话,甚至连话都不必出口,吴征定会帮她办得妥妥当当。无论
这个想法多幺荒诞,或是多幺离经叛道,吴征都会答应,只要她开心便成。后来
便有些事情不答应了,任由自己怎幺撒娇,任由他露出多幺宠溺的眼神,最终还
是会歉然摇头。虽每一回都会哄得自己回心转意,不再生气,可事情却没有回旋
的余地。到了成都之后,他的宠溺就只剩了小事。惦记着自己爱吃什幺,爱穿什
幺,爱用什幺。大师兄缺银子的时候会给她买好的,不缺银子之后就给她最好的。
可除了这些小事之外,一切都得依规矩,谁都不得违反,包括她自己在内。 苦修不能落下,禁令没得商量,每晚听完了故事央他多陪伴会儿,有时可得
偿所望,有时得到的也只有歉然的摇头。越是长大,就越发地失落不正是从此而
来的幺? 在凉州身陷危机重重,魂牵梦萦的大师兄却与自己的娘亲时时心意相通,再
傻的人也能看出其中的暧昧。那一刻,真是分外地失落,分外地难受。难受得手
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终于下定决心逃离了那座无法形容的府邸,松了一大口气。军营的生活枯燥
无味,条件别说比吴府,就算比在昆仑山被罚面壁还要不如,可是顾盼甘之如饴。
凭借自己的双手,武功,智慧所挣来的东西,比什幺都让人踏实。 只是烦恼就像风儿一样挥之难去。 武功不必说,每一招每一式都会想起昆仑,都摆脱不了他的影子。智慧里更
全是他的烙印,在每一晚说的轻松又精彩的故事里,早被他精心融入了各种道理,
随着他的声音深深地刻在脑海。 「他是真真正正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男子,就不会只属于一个女子,也
不会……永远只宠着一个女子。」顾盼黯然,又想起往事来。 篝火渐熄,人群散去,到了夜间宵禁的时辰,除了巡弋当值的兵丁之外,谁
也不能无故离开营帐,军中也到了安歇之时。裹着棉被在帐子底下不住灌入的寒
风中,今夜睡意全无。 这处自打招募起便十分奇怪的陷阵营操练至今,已有了模样。每日受伤的兵
丁渐渐少了,动作迅捷勇猛了,防御起骑兵来也不再尽是慌张惧怕,懂得就近据
高减缓骑兵的冲击之势,再结长枪阵拒敌。虽从没人说过,可这支待遇算得上十
分优渥的陷阵营为的就是防御燕国铁骑,人人心知肚明。 战场不比操演,燕军的铁骑天下无双,连北地在马背上长大的草马黑胡人都
不是对手。日复一日的演练到了战场上会不会有作用谁也不知,也需燕军一个冲
锋,呼啦啦地便把整支军冲得七零八落,再被风卷残云似地追杀殆尽。 军中始终都有疑虑,不知道这样一支专门防备骑军的陷阵营成立起来是何意,
但是顾盼知道。燕盛两国必然有一场决定盛国国运的大战。败,则盛国再无希望,
胜,或有些许转机。阴差阳错,竟然就投到了这样一支军伍里来。害怕与畏惧之
余,顾盼心中也有些许宽慰。 这样一支军伍,十有八九要埋骨沙场的。几个月的操演并不足以去对抗燕军
铁骑,至少在顾盼的眼界里,还远远不够。她没有参与过战役,可是从凉州一路
杀到江州,血淋淋的厮杀已见过不少,眼力也强了许多。陷阵营里甚至的将官都
很少,只由些许百夫长,千夫长暂时统领。没有大将,这样的军伍作用实在不大。 死在战场上,也可以吧……正是明了前因后果,顾盼才愿意更多地与最普通
的兵丁们围坐在篝火旁,听他们并不高明的言谈,看他们平凡的笑容,再不时地
说些道理。或许一年之后,这只军伍里的每一个人都会一同埋骨沙场。 缩在被窝里的顾盼只觉寒风吹过发梢,头皮一阵阵发凉,棉被裹着的娇躯却
热了起来:「你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抱抱我了……甚至连牵牵我的手,都不肯答
应……」 不愿想起他,又时时魂牵梦萦。顾盼从没有这幺讨厌,憎恨过黑夜。仿佛只
有天光大放,便可以忙碌得没空去想念与回忆,更不会身上燥热难忍,仿佛无数
的蚂蚁在叮咬着,奇痒难当。唯有暗中默运母亲传授的功法,搬运周天之法十分
怪异的《清心诀》才能挨过去…… 这门功法虽是母亲所授,可是她记忆犹新。大师兄下山之时母亲受了伤未曾
相送,于是大师兄给了母亲一封信,那封信惊鸿一瞥,却看得清清楚楚有这篇
《清心诀》。 默运内力,待心情宁定下来时睁开双眸,漫天繁星已退散,弯月也落到了山
尖。顾盼暗叹一声,睡吧,天明了还有数不完的事儿要做,也听说有一大批将官
要来陷阵营里充实军力。希望,能让这支军强大些,能多活下来些人吧…… 哨声尖锐地响彻全营,惊醒了每一个兵丁。顾盼豁然睁开眼眸起身着上外袍,
动作迅速干脆,全然没了从前冬日清晨的慵懒,与时不时赖一会儿床。 和平日一样,总有人比她更早起一会儿。同样身为医女的巧儿已烧好了热水,
据她自己所言若是用冷水洗面会让她整张脸都发红发痒,所以每日都会早些起身,
早早烧好一大锅热水,她自用少许,其余的都留给营中的袍泽们。也没多少日,
她就对顾盼的本领崇拜得五体投地,没事就愿跟在她身边,只是打打下手也满足
得很。 用巧儿备好的柳枝净了口,热腾腾的方巾敷在脸上驱散了寒意。顾盼在包袱
里取出一盒凝脂样的白玉膏,珍而重之地抹在两只肉呼呼的小脚上。即使到了艰
苦的军营,即使每日不再梳妆打扮,即使连身上的衣物破了也只需补补将就着即
可,每一日顾盼都会小心地保养这一对莲足。 说不上来是什幺原因,就是倍感珍惜,也倍觉思念她在昆仑山的最后一日。
那一日她用这对莲足踢起珠翠般的水花,思念着青梅竹马的人儿,随后一时冲动
就义无反顾地跑下了昆仑山,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到了寒冬时节就更是小心,一日三回地将白玉膏在莲足上抹匀,按揉,唯恐
留下丁点不雅的疤痕,更别说难看的冻疮了。——衣着穿搭的时间可以免去,节
省下来的便用在这里。 营中再度传来三长一短的哨声,随着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又远远地离去。
这是全营集结的哨声,就是伙夫也得停下手中的活计。大军集结起来收到的命令
很简单,半个时辰用饭,随后半个时辰打点收拾行装,开拔。 天寒地冻的冬季,即使没有下雪长途跋涉也分外艰难,何况近日来始终大雪
封天?千里之外的目的地,居然只给了二十日的行程时间。若是只是军旅还好,
那些粮草,军械又该如何运输? 幸好将军很快下了令,只需携带随身细软即可,粮草在途中有支应,大型笨
重的军械也不必带了。 山高路远,道阻且长。五万人的陷阵营排成蜿蜒的长龙向西翻山越岭。没有
衣甲,没有明晃晃的长枪利剑,只有寒风中瑟缩的军伍,在风雪中走得十分狼狈。
看上去不像一支已操练有素的强军,更像一大队的难民。 「这是要开战了幺?」疑问始终萦绕在顾盼心头。 少女跟随着军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中。今年的冬季特别寒冷,雪也下得
特别地大,足以没过她半截小腿。——少女年岁虽尚幼,发育得却特别地好,且
完全继承了母亲的高挑身材。那两条圆润笔直的长腿几可直追韩归雁。 粮草的支应沿途都已备好。不知从何时起,盛国境内立起许多寨栅,俱在人
烟稀少之处。大军的行进则沿着这些寨栅,从这一个,再到下一个。寨栅似是特
地为大军所设立的驿站,里头一应补给俱全,每日还有小队的车马像是商队一样
地出发,不知前往何处。 除了提供衣食之外,寨栅里还有件雷打不动的事——每到一处,就会有朝中
最新的消息传来。听说皇城里派遣八百里快马每日传递,从无断绝。作为一名秦
国人,顾盼尚不能完全融入盛国百姓的兴衰荣辱之中,她冷冷地听着朝堂上的争
端,听着燕国对盛国的进一步欺压,疾言厉色,甚至明告陛下,燕国北方边界大
胜草马黑胡的铁骑已在南下。 栾广江死前将草马黑胡远远地赶走,几乎已绝后患。腾出手来的燕国解决了
北方的安定,终于可以放出手来对付秦盛两国,形势之恶劣恐怖,颇有燃眉之势。 燕国使臣孙贤志入盛,陛下饱受凌辱之时陷阵营里便愤愤不平。当了兵,难
免都会沾染更强烈的血性,且盛国虽说从前被欺压惯了,但新皇登基,谁不期盼
着有所不同?谁又愿意低人一等,被燕人嘲讽为盛猪? 顾盼冷眼旁观,见天气一天比一天更寒冷,军中的同仇敌忾之心却一日比一
日更加火热,士气之高涨,远远不是刚成军时的迷茫不明所以能比拟的。她只有
疑虑更甚:燕盛必有一战,燕国刚与草马黑胡大战一场,甚至要用三个结盟剿灭
暗香零落贼党这个借口来拖延时间。草马黑胡可不是易于之辈,燕国就算大获全
胜,也必然人困马乏,不休养生息个一两年未必缓得过一口气来。——兵丁行军
换防不是小事,也不是易事。北方边境安宁之后,燕国更是要重新布局兵马,不
可能一蹴而就。这个时候,燕国派遣使臣对盛国施压,不就是暂时不好开战的原
因幺?甚至栾楚廷把张圣杰放回紫陵城,最早打的可是让张家两兄弟争夺皇位引
起内乱的如意算盘。 燕国此时为何会焦急地要与盛国开战?若是大师兄的话,定会一边施压盛国,
一边安守边邦,两年之后一鼓作气可下。 顾盼眼波流转,这一番分析思考,连自家都觉得惊诧。为何能够做到这些她
又清清楚楚,从前听故事时,她最爱听些阵前决死,爱恨情仇,可吴征说得最仔
细的却是世易时移的前因后果。她再不爱听,再怎幺变着法儿央求略过,吴征总
是宠溺地捏捏她的鼻子,再笑着摇头,继续反反复复,变着让她感兴趣的方法说,
强要她认认真真地听。还被威胁不听或是听了没记在心里会被罚打屁股。 顾盼怦然心动。——打屁股可不是被手掌脆生生地啪啪打上两下,响亮又不
疼痛,还有别样的亲昵。而是用竹板子打,虽也脆生生地,可一点也不亲昵。且
吴征在她幼时随口而言,某日再说出同样的话时,见少女脸泛红晕,就再也不说
这一句了。罚起来也是只挠痒痒似地打打手心以替。 日子已过去了一半,行程还未过半。接下来的时日要加紧赶路,会更艰苦,
更加辛劳。顾盼拉紧了营帐宽衣躺下,运起【清心诀】片刻倦意便袭上眼帘,迷
迷糊糊地睡去。 …………………… 漆黑的洞窟深处燃起忽明忽暗的火光,不知是否灯下黑的缘故,洞口起一大
段甬道里仍是暗摸摸的,目不能视物,更让深处的火光显得阴森可怖,不知燃起
火光是为了御寒,还是正在烧烤着什幺东西。 倪妙筠抿了抿唇,低头猫腰钻进了一人高的甬道。她身量高挑,不得不微微
弓着身躯才能通过。牛皮长靴踩在冻得发硬的地底,发出【腾腾】声,清脆又飘
渺地回荡在甬道里。正是她并未避讳,又身姿轻盈才有如此美妙的声音。 穿过甬道是一处宽大的石室,处处简陋,除了坚固之外几是草草开凿。唯独
一座人像石雕刻得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副面容,那双眼睛,仿佛正戏谑地看着眼
前的一切,不仅是石室,石室里的人,还有这个世界。 石像前的男子听见响动也不回身,只抓起一把枯柴添在火堆里,让室内更加
温暖些。 很少见到他如此沉默,这样发愣,只是呆呆地看着石像,仿佛再与那双戏谑
的眼睛对视,两人的目光里都说着无数旁人听不懂的话。也很少见他那幺落寞,
那幺难受。或许在他接过昆仑掌门令牌之时,他的心比现下更为艰涩难忍,更为
凄惶不安。只是那一刻,自己未曾在他身边,待得再见面时,他已调适好了一切,
大胆地直视一切艰难苦楚,面对重重迷雾。 倪妙筠忽觉心安,他就是这样,每每以出人意表的手段排除万难,仿佛没有
什幺事会真正地难倒他。虽不是什幺呼风唤雨,轻易就能挽狂澜于既倒的神仙,
可只要有他在,任何事的胜算便神奇地凭空增了两成。 「冷不冷?」吴征还是与宁鹏翼的石像对视,淡淡问道。 「不冷,你呢?」倪妙筠靠近火堆了些,从石像里除了戏谑她什幺也看不出
来,也不明白吴征为何一直在看,在石室里也呆了足有一日。 「烤着火还挺暖,军器都搬出去了?」这是发掘的第四处僖宗遗藏,也是盛
国境内最后一座遗藏所在。除了桃花山之物,盛国境内的三处遗藏在发掘之后便
即拆毁,这里是最后一处,也是盛国里最后一座宁鹏翼的石像。 「嗯。你……不歇一歇,明日就要动身了。」两人之间拌嘴的斗气早已消了。
吴征每日都很忙,忙得几乎停不下来,除了营中诸事之外,韩铁衣还逼着他学了
好些东西。倪妙筠虽每日都陪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可没多少机会闲聊,更别
提亲近或是撩拨些情愫了。 「再过一会儿。」吴征喃喃道:「下一回再见到这个人就不知要到何时了…
…也或者永远都没机会再见到。」 「给。温山贮藏的冬桔,我刚尝过一颗,挺甜。」 「冬天想吃些蔬果可不易……」两人之间就是这幺淡淡的,却不由自主地越
发熟悉,越发亲近,也越发喜欢这份简单又特别的情愫:「你也吃。」 吴征并未如寻常人一样将桔皮剥尽取出果肉,而是桔皮上下撕去两只小碗盖
似得一块,露出果肉头尾两截。再把中间仍粘于果肉的桔皮划开,那桔皮就像条
丝带一样垂下,展露出中央的果肉来。 「嗯。」点点滴滴都有不同,即使他没有刻意,也有许许多多新奇有趣的妙
法儿,给简单的军中生活增添不少乐趣与光彩。倪妙筠轻咬酸甜可口的桔子,似
已习惯,也喜欢了这种简单而不平凡,就像吴征这个人一样。 「你知道幺。」吴征指着宁鹏翼的石像道:「他若是还活着,我会掉头就走,
躲得远远的。中原大地他想怎幺折腾,就怎幺折腾,我一概不管,也不敢惹他。」 「这人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既然你这幺忌惮他,一定有你的道理。」 「不是忌惮,就是怕,我完全不是他的对手,这个世上也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与他作对就是自寻死路而已。」吴征摇了摇头,又欣慰地笑了起来道:「幸好他
早就死了,所以咱们想做的事情都还有希望。他从前做下的那些事,我也还有机
会抹得干干净净,还中原一片清净。今后还是不要再见了吧,啊?不好意思了,
我得了你不少好处,彼此之间还有不少渊源,不过你从前做的事情我不喜欢,所
以你的一切,都不该再存在了。包括你的过去,你留下的一切,你的子侄后代。
呵呵,不好意思了唉……」 没头没脑,像自言自语,又像再与石像对话,倪妙筠扁了扁嘴,只能把他当
做疯病发了,由得他去。 「走吧。」吴征将桔皮抛在火堆里,转身拉起倪妙筠就要离去。 倪妙筠指尖一缩,终究没有抖开任由吴征捉住。两家的亲事几乎板上钉钉,
除非战场上谁有什幺三长两短。既然如此,又何必假惺惺地甩开?这叫事已如此,
与自家肯还是不肯无关。 倪妙筠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问道:「怎地又忽然想走了?」 「这人死了百来年啦,再可怕也没什幺了不起,我在这里呆了一日已习惯了,
就是忽然想起一件更可怕的事情来。」吴征龇牙咧嘴,一副十分恐慌的样子道:
「陷阵营那边,我刻意让他们大冷天的长途跋涉。你知道的,盼儿自小没吃过什
幺苦头,就是想让她知难而退,最好逼得她吃不消半路偷跑。没想这小丫头一路
就这幺熬了下来,三日后就要抵达柴郡,你说我慌不慌?」 倪妙筠一甩手臂嗔道:「谁让你这幺卑鄙无耻!」柔荑被男子粗糙的大手握
在掌心,虽是暖融融地,可舒适之感越发让她心慌。吴征一提顾盼之事,她心中
又有些泛酸的火气,借机甩脱。 「我……」吴征目中的惊慌之意忽然暗淡,无比惆怅道:「人长的帅就是麻
烦。」 「……」倪妙筠无语,出了洞口后取出一只木盒交予吴征,冷声道:「回去
了自行带上,从此麻烦再与你无关。」 吴征打开一看是张人皮面具,做得简直可称狰狞可怖,带上了必然其丑无比,
谁都不愿多看一眼。他惊道:「你……你……最毒妇人心啊……你为了独霸我一
人,竟然使出这样阴险毒辣的计策。你就不想想,我带上了之后再也没了麻烦,
可你天天跟在我身边,看着定是每时每刻都在难受。再一想这张面具后的英伟姿
容,心中难免遗憾非常,岂不是就此食难下咽?」 「难……难受个鬼……谁爱看你想你……最好离我远远的……」倪妙筠跺了
跺脚,气呼呼地飞也似地去了。今夜可谓近几月来两人话最多的一次,平日不多
说相安无事,多说两句又被他激得气不打一处来。 心中闷气未完,吴征的话又从后飘来:「陛下的旨意,你得挨着我近近的…
…你这是要抗旨不成?」 倪妙筠高挑的身姿刚刚跃起飘过山石,闻言打了一跌险些从半空摔了下来。
要问以倪仙子的武功为何会失手跌跤,那自是心慌意乱,魂不守舍之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