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伦不类 96---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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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景燃电话的时候,袁振正在纸上写菜谱——照着屏幕上的文字抄。尝试新的菜式,对他来说是一件值得雀跃的事。
景燃约他出来见一面,他对他说:聊一聊吧,我有些话想对你说。语气平和、语调温婉。
“你在哪儿?”袁振问。他相信,他会想见见他,并不单单是由于景燃良好的态度,而是这邀约与他的潜意识不谋而合——自打闫力跟他聊过那一次,实际上,袁振就很想坐下来,跟景燃说一些话。不能进行的原因是:勇气它一直不来。
“还是那家酒店,809房间。”
袁振把纸翻过来,用笔记下。
景燃并没有马上收线,而是问他想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他可以提前叫客房服务,于是袁振用圆珠笔一次又一次的勾着“美爵809”字样,框子套框子。他不安的时候,特别喜欢这么干——给什么东西框住。这跟他的幽闭恐惧症一样难解。
与此同时,袁振知道,今天晚上他没机会实践背面记录的菜谱了。有没有心情吃饭都成问题。幸好,龙语今天不在家吃饭——赵昕今天的飞机飞往德国,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这一走就不再回来,抑或回来打包彻底离开。于是龙语昨天晚上就住在了赵昕家,听闻今天中午龙语妈特意做了践行午餐。龙语说,晚上也是回他父母家,就别等他晚饭了,生日明天一起庆祝。
想到这儿,袁振又想到了赵昕给他语音信箱的留言:多照顾龙傻子,他生活不能自理,犯错你就想,其实他是病人。
呵呵。
会回他这里住是龙语提出来的。这位先列举了一万个不应该回来的理由,譬如冷吧,譬如小猛可能不习惯吧,譬如又得搬一堆资料书、参考书吧,譬如、譬如,而最后以一个必须的理由结尾:但你丫可以不用再爬楼了。
令人哭笑不得,却是百分之百龙语的方式。
且,令袁振欣慰的是,龙语想跟他一起住,而不是各住各家。实际上龙语病好了袁振或多或少就有些堪忧,等他发话“你再伺候我两天”也令人困扰,直到那句“诶,商量商量咱往下怎么安排呗”袁振的心都还在嗓子眼儿扑腾,生怕龙语接下来说:你可以打道回府了。
以他对龙语的了解,这人独来独往一点儿不奇怪。
虽说不至于喜极而泣吧,但袁振委实兴奋了几天。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非要说他爱起腻他也不否认——在他看来,两人就该腻歪在一起,吃饭、睡觉、聊天、看电影怎么都行,各干各的也无所谓,在一个屋檐下,那才叫家。
家对袁振来说,既不是一座房子,也不是一件摆设,家是,除你之外,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始终,袁振渴望有个家。以他为中心,属于自己的家。至于除他之外那位家庭成员的不着调,袁振一定程度上可以忽略不计。慢慢改造就是了。
这是他一直以来所期待的生活,他的家,他的伴侣。这也是景燃所不能赋予他的那份梦想。
袁振时常想,如果他不是个Gay,那大抵现在他太太已经给他生了至少三个孩子。不过这不太让他遗憾,他还是称家庭成员的,譬如虎子、譬如妞子、譬如春天、譬如黑子、譬如来福、譬如阿花,譬如天气暖和时候成群成群结伴而来的流浪猫咪——当然,它们更应该算虎子的客人,也当然,虎子如今越来越不爱举办猫族聚会了。
而现在,他的家庭又壮大了,出现了人类——龙语,以及狗类——龙小猛。
常驻成员总共八个。加上他自己九个。
袁振挂了电话,喝了一杯茶定定神,走到门口拿钥匙。
龙小猛起来了,阿花和来福也起来了,虎子睁眼,春天喵喵叫。袁振想,如果它们会说话,这会儿准是异口同声:你走好。
走不好。袁振对大家说着,带上了门。
袁振没开车,坐的地铁——经验告诉他,切莫周五去挑战这座大都市的交通,你只能泪流满面。
询问大堂服务员楼梯间所在的时候,袁振再一次遭遇了他熟悉的“别人惊奇的眼神”,但他不在乎。已经不那么在乎了。龙语介绍他去的心理诊所并没能医好他的幽闭恐惧症,但至少宽慰了他的内心: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心理顽疾,你并不特殊。要说收获,这得算一个。是的,你没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
顺着楼梯爬上八层,袁振再一次领略了金碧辉煌的藏污纳垢。实际上,在我们一般注意不到的角落,无论是哪儿都存在着肮脏与灰暗。就像我们本身。谁也无法由内至外的被人观察,身体不是拉链衫,不能翻过来穿。于是,皮肤光洁、五官端正就会被看做好人;于是,言谈举止就代表了百分之八十的你;于是,披挂在皮囊之外的衣物、首饰、金表也就成了“良好”的帮凶。
袁振非常庆幸他与龙语的“不解之缘”,无论他是否想,他也从里到外的把他看了一个遍——除去他的浮夸、他的高傲、他的愤世嫉俗与对自身的否定和悲哀,这人骨子里是着调的。否则,若是擦肩而过,他也许会看看他,毕竟他“好看”,但除了看一看,他绝不会有下一步——龙语是典型的脸上写着不能与之相处的标准类型。看吧,你很容易被眼睛蒙蔽。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若是这样错过,袁振想,后悔谈不上,但他一定还在菜市场瞎踅摸,高标准、严要求、左顾右盼,那颗冬瓜烂掉他也不会问津。
那么,他将会错过的是什么呢?
袁振要承认,龙语让他懂得了——人不该时时防备,也不该随意的去评判谁,更不该以空想度日。不去尝试、不去接近、不去付出,你会一无所获。感情也是这个道理。好的坏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伸手,并抛弃刻薄与严厉。
也是他,彻底让他走出了景燃所留给他的后遗症——爱情非得三思而后行。那行不通。你三思的时候,机会已经溜走了。
爱情也不是一锤定音,说落挺了就落挺了,它一样也会走掉。这不是你当初的选择对错与否,就像齿轮,一开始是匹配的,但在作业过程中,掉个齿儿你也防不住。这一点是景燃教给他的。
结合二者,袁振想,抓住当下,比什么都实在。
既然失去的不会重来,那么珍惜所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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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开那扇门,景燃站在门口,对袁振嫣然一笑。
那笑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如此悲伤。
“随便坐,有点乱。”
袁振没假客气,在单人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来的还挺快,我让他们送餐吧。”
“我不饿,真的。”袁振摸出了烟。
“我都让他们准备了。”景燃说着,拿起了电话。
袁振点烟,没再推辞。景燃安排好的事,就要按照他安排的那样上演。这是他一贯的强势使然。
十分钟后,饭菜就入内了,景燃开了一瓶酒,倒了两杯。
这是没开车的第二明智——看吧,酒是免不掉的。
景燃不说话,低头吃饭。袁振也不开口,饭吃不下酒总可以喝。
这一餐沉默的晚宴结束于景燃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拭嘴角。到这会儿,袁振已经喝下了半瓶酒。
胃烧灼着,快酒伤身。
“以前我从不会想到,有一天,你会对着我寝食难安。”景燃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杯。
“没有,我确实不饿。”袁振昧着良心说。
“好吧,我们就当作你不饿。你也许下午四点才吃过饭,跟你亲爱的Honey一起。”景燃喝了一口酒。
“你喜欢挖苦人这个毛病,看来要伴随你一辈子了。”
“挖苦吗?没有吧。”
“那就没有。”
“我不是特意约你来抬杠的。”景燃放下了酒杯,“真的没有这种企图。”
袁振点燃了一支烟。
“我有两件事想对你说。”景燃替袁振推了推烟灰缸,“一,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来北京;二,我没跟闫力睡觉。”
袁振愣了愣。
景燃继续说道:“他父亲的病一点也没起色,我们还是说服他去国外治疗了。”
“嗯。”
“你没什么想要问的吗?”景燃看向了袁振的眼睛。
袁振想了想,“没有。”
“那好像我真多余让你跑一趟,电话里说就好了。反正你也不想看见我。”
“我没不想看见你,否则也就不会来了。地铁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呵呵。”
“呵。”
“袁振。”
“嗯?”
“你没有问题的话……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
“是个很无聊的问题。”
“那也不妨碍你想问。”
“嗯,是……一直都想知道,但从来没机会问出口。”
“那就问吧。”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爱我的?是我走了以后吗,还是从我决定要走开始?”景燃问的异常认真。
袁振只能严肃回答:“都不是。”
“那是?”
“实际上,到你说出分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你想象不到那有多长,我都爱着你。”
“那你干嘛同意我说的分手?”景燃不可置信的瞪视着袁振。
“因为你提出了分手。而事实也证明,当初能令你为他说出分手的那个男人,他适合你。你看,至今他都还在你身边,陪伴着你。你很幸福。”
景燃握着酒杯的手用力收紧。
“你真的很幸福,也很有魅力。每一个人都可以无限期的为你着迷。于是,你给闫力下的绊,还请你亲自、诚实地、好好地对他说一声抱歉。他比我更在意你有没有跟他睡觉。因为他要对你、对我,都有交代。这不是他可以笑骂着一笔带过的事。”
“你比我更会挖苦人。”景燃抑制着情绪说。
“我是就事论事。闫力不仅是我的朋友,也是你的。他对你如何,你不会不知道。”
“我没有说闫力,这件事我也会对他说明白。”
“那我挖苦你什么了?”
“我并不爱李威。”
“哦?”袁振吐出了一口烟,“我真的不介意你爱他。咱们分开了,都有各自的感情生活。”
掴过来的一耳光令袁振措手不及,挨了一个结实。而后,他看见了景燃溢满眼眶的泪水。
“我除了你,再没爱过第二个男人!”
袁振还处在惊诧中,只能看着这般的景燃。
“我不是想跟他在一起才跟他在一起,是因为既然跟谁在一起都一样,那不如跟一个爱我的人在一起!你认为我是因为爱上他才要跟你分手的?你到底有没有懂过我!”
袁振放下了揉着脸颊的右手。
“我不是想要跟你说分手,我从来都没想过要跟你分手!”
“可确实是你打电话告诉我,你要跟我分手。”
“那是因为……我不安、我彷徨、我孤独、我……我只是想试探你。我只是想听到你说,你无论如何也不想跟我分手,无论距离有多远、无论我多久才能回国、无论我在不在你身旁,你都爱我、你都会等我,你永远都会跟我在一起!可是你呢,你拿着听筒沉默了五分钟,然后对我说,我知道了,那咱们分手吧!”
袁振有些哑口无言。
“你从来都没懂过我!”
碾灭了手里的半支烟,袁振左手摸着下巴,思踱着他该说些什么。难道真的是他误解景燃了吗?他又为何当初会固执的认为他会一去不返?
当时就此的对话是哪样的?
袁振,我想要出国继续读学位,已经申请了那边的学院。
哦……是么。
如果顺利的话,很快就可以过去。
挺好的。但我不能一起。
我知道。
嗯,呵呵。
大概是这样的吧?
“追名逐利,这就是你眼中的我,呵……”景燃用手掌擦了擦溢出眼眶的眼泪。
“我没那么说过……”
“算了吧,闫力什么都告诉我了。” 景燃顿了顿,“我承认,我不甘于平庸的生活,不甘于一辈子无所作为,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拼命读书、会挤破头也要挤进北京的名牌大学、会拿出全部的所有去争去抢。但,我想往上爬,和你在我的生活里,从来不冲突。我本以为……本以为……”
袁振拿过了纸巾想要递给景燃,景燃却不接。他只得起身,走到他身旁,再一次递出去。
“拿开!”
景燃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情绪起伏剧烈。
袁振从身后环住了他,希望他能冷静下来。景燃并没有推脱,而是坐在那里,沉默着。
“你希望我说些什么呢?问你……怎么不早说?它毫无意义。”
“对,毫无意义。”听着袁振在耳畔的低语,景燃无意识的重复。
“……事已至此,又能如何?说不说都改变不了事实。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为了告诉你,你是个多么糟糕的男人。”
“我已经知道了。”
“糟糕透顶!”
“呵。”
“我说这些……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干嘛要跟你说这些。本来也不想说……到这一步我不是要挽回什么,什么也无可挽回了。只不过是想陈述事实吧,有点不太甘心。本来这不甘心,随着时间慢慢蒸发了,谁也不是没感情的人,我跟他在一起……说实话,并没有什么不快乐,也很稳定,也有感动的时刻……其实一切就这样下去了,也就这样下去了。偏偏……我又遇上了你,我真的是想极力回避的,我知道……我一看到你,肯定会……可,就那么遇见了,而你身旁,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再之后,我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就是一口气憋在心里,我向你示好,你拒绝我……我越想要接近你,你越是跟我拉开距离,我一想到,你是顾及那个人的感受,我就……包括那天,我心里特别难受,找闫力陪我喝酒……咱们明明离着那么近,却想见不得见……我喝了很多,闫力也被我灌得一塌糊涂……他回不去了,我就拖他回了房间……并排躺在一起,我确实想跟闫力做爱,可……我就是想气你,我就是……明知道你不会在乎了,我……可是我悲哀的发现,我不能。我不能还要硬装出我能……我其实真的不想把闫力卷进这场无聊的风波……他真的帮到我很多,他……”
袁振轻拍着景燃的手臂,认真的倾听着。
“很荒唐,是吧。我自己都知道荒唐。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每次飞来,我就会心情恶劣,一边照顾他父亲,一边想着你。每次飞回去……躺在他怀里,我又一整夜一整夜的内疚。反复的翻身,他就会醒过来,抱着我,问我怎么了,我根本无言以对。明明知道我有了现在的生活,可是好像飞机一落地,我就……我就进入了旧日的时间里。”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接受了你的示好,你要怎么办?”
“最可怕的就在这里,我想过。而且在想象中,它进行的异常顺利——我会辞掉国外的工作,然后收拾行李回国,再然后……可是,每天我醒来,他做好早餐在餐桌上看报纸,我端着咖啡杯在他对面坐下来,眼睛总会红,还要推脱说是没有睡好。他什么都不多问,只是将餐盘放到我面前。那一刻,我清楚的知道,其实我根本不会顺利的跟他分手,我一样会难过……”
“那现在我们知道你说出来的原因了。你要结束一端。而这一端,是已经流逝掉了的我们,你跟我。”
景燃靠在了袁振的怀里,像是赞同一样长出了一口气。
“所以,你还是幸福的。我真的不是挖苦你。你并非,不爱他。你只是,太恨我了。”
“如果真的是恨,为什么我现在又恨不起来了?”
“不值得吧。不值得为我打破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呵呵。你值得我爱,在一起的那些时候,每一刻,我都知道。我不恨了,是因为,全说出来,我发现,它就是这样了,结束了,没有谁对了、谁错了。后悔或者不甘心,无济于事。”
景燃慢慢平静了下来,两人面对面坐着,说了许多话,直面的、理智平静的。
在此期间,袁振想到了曾经看到过的一句话:时间仍在,是我们飞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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