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 第八卷 91-105章 作者:西风紧
第九十一章 城下
吐谷浑军慕容宣部向东北方向行军,距离黑沙城八十里忽报突厥骑兵来袭。鲜卑军遂调整方向面向摆开对敌,突厥骑兵占据一高处发动进攻,双方战了半日不分胜负,慕容宣靡下五部人马连一部都没被冲破,突厥骑兵遂远遁。追兵追了一会儿就被下令停下来了。
慕容宣召集部将说道:“默啜可汗远在西北,此时黑沙城兵力空虚,据近几日的探报附近的突厥人总兵力也就一万多人。我们无须与之纠缠,目的攻取黑沙城再作打算!”
众将以为善,遂率兵继续推进。短短八十里地被突厥骑兵袭扰了好几次,但每次突厥人稍有不利便急忙撤退,鲜卑军抓不住机会,双方各有伤亡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两天后慕容宣的部队才到达黑沙城附近,经过几场来回冲突人马已有些困乏。但见突厥骑兵也全部布置在了城池近左,作好防守都城的准备,慕容宣观其阵营后说道:“前两日的袭扰突厥人只是为了延缓我军夺城,而不想决战故未能取得进展,今日兵临城下,他们已无路可退,胜负在此一战愿诸军共勉。”
有大臣建议道:“我大军千里而来,并不急于一时,又因连番冲杀之后马力疲惫,汗王可先退十里扎营布防,养精蓄锐之后一鼓作气拿下城池。”
但马上就有人说:“突厥骑兵只有那一部,与我缠战几次,同样人困马乏。并不差别又何须贻误战机?”
刚才那人皱眉道:“突厥马比河陇马矮小,但耐力却非常好,我们怎么能用己之短处和彼之长处相较?”
这时慕容宣开口道:“你们说得都有一番道理,但我军有人数优势,不必与之计较。今日兵临城下如逡巡不前恐夜长梦多。此突厥汗国之地,所住之民皆默啜臣民,拖延下去唯忧意外之援救,到时我们懊悔莫及。”
众臣听罢便纷纷喊道:“汗王英明。”
于是鲜卑三万骑兵便布阵向黑沙城缓缓靠近,他们将军队分作五部,前后各两大股人马、王旗中军位于中间,以中规中矩的排列抱团行进。相比之下,鲜卑人的目标只有一个部队便能更加集中;而突厥那边的人马显得更分散一些,探得城外骑兵分成了三份,面对西南方以品字形布置,且相距很远,左右两翼的阵营几乎挨到城墙了。
两军对阵,浅色调的鲜卑军和深色调的突厥人就仿佛是一种黑白对比。大约吐谷浑那边日照更多的原因,吐谷浑骑兵的衣着以白色和浅灰为主,头上也包得严实,头巾将脑袋和头盔一起蒙住,还有的带着帷帽,纱巾遮着便于阻挡风沙,大多数人都看不见脸。而突厥人则打扮得黑乎乎的,有的带着铁盔兜帽有的披头撒发,从形象打扮上看起来突厥人甚至比吐蕃和吐谷浑鲜卑人都要落后。
视线中能看见的一股突厥骑兵挡在城池前面,目视估摸着有三四千人。吐谷浑王帐遂发令旗命令前军左翼进攻正面的敌军,一部人马约六千,大概是突厥人的二倍。
突厥人马原地不动,鲜卑军一部前进数百步之遥时,中间的一个一身甲胄的将领便用吐谷浑语大声喊道:“让残暴的北方野蛮人见识咱们鲜卑人的勇猛!”
众军摇旗呐喊,气氛越来越热烈了,战马的马蹄也跑得越来越快,各营协同向对面冲锋。远远看去他们就像是一片白晃晃的潮水湮没过去。
手持长兵器的骑兵打头阵,两边都有类似长矛的兵器只是构造稍微不同,名字也不相同。短兵相接之后,骑兵多以刀剑拼杀,铁器在人海中乱晃,犹如干涸的池塘鱼儿急剧地跳动。吐谷浑人的刀剑样式大多是直的,而突厥人则多以弯刀砍杀。双方各有死伤,看不出明显优劣,但突厥人少为了防止被左右围攻,只有边战边退。吐谷浑军以更宽的横面阵营积极采取进攻姿态。
过得一会儿,斥候报到慕容宣中军,城池左右的突厥骑兵有移动迹象。有战争经验的大臣立刻进言:“前军得利,应立刻增派二军策应左右,不给突厥人以可乘之机。”
慕容宣以为善,立刻下令调整布置,增派二军左右推进;中军及剩下的一部横向摆开居于后方缓缓前进。
随着时间的推移,突厥前军不支已现败绩,不断后退被杀者甚众。果然这时突厥人左右翼的大部分人马都向中间冲过来了,他们兵力有限开战不到半天时间就几乎投入了全部的骑兵。
突厥左右两军欲救正在厮杀的前军,但吐谷浑又有新的人马推进上来,突厥二军迫于压力被迫调整方向面对着拒敌。战火已烧到黑沙城眼前,从战场上抬头一看,就能看见那座古旧的有些简陋低矮的城池。
黑沙城城墙上,只见李适之又穿上了他以前那身白色的儒袍,腰佩一把长剑,迎风而立。附近站着“小可汗”托西及暾欲谷等大臣,他们都站在城头上关注着这场干系身家的战争。
战场上的形势一目了然,托西见情况不妙,有些着急道:“退伍可退,下令前军死战,挡住那帮鲜卑人!”
这时有的大臣建议城上的守军准备守城,还有一个建议托西趁都城被围之前先撤出去,免得变成瓮中之鳖。而李适之却淡然道:“只是一时不利,这种情况因兵力悬殊本就在意料之中,诸位应沉住气。”
火烧眉毛的突厥人对李适之的表情很不爽,其中一人没好气地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你万一被鲜卑人俘虏,就算是个汉人,那鲜卑人恐怕就会将你交给唐朝,有好果子吃?”
揶揄之意李适之是个逃犯,本身就有侮辱鄙视的意思,只是说得比较隐晦而已。不料李适之并不与他一番见识,仍然保持着那副很装的模样说:“骑兵对阵既然没能取利,突然厮杀下去已无必要,您赶紧下令他们后退避开罢。”
一个大臣忍无可忍道:“前两日就是这般磨叽,跑来跑去没盯着缝一点战果都没有,现在又退鲜卑人直接攻城了!”
李适之不理会说话的大臣,抱拳对托西道:“寻机阻碍敌军锋芒,内外相互策应攻守兼备打退敌兵,此法是战前议定的思路。而今兵临城下切勿轻改策略,否则仓猝混乱无计可施。请托西大臣三思。”
托西回顾左右道:“这汉人献策,暾欲谷等大臣都赞同,咱们既然采用,便不能半途而废,不然一开始就该另寻良策。”
李适之听罢抱拳道:“托西大臣真明智之人。”
托西遂派人出城传令城外骑兵无须恋战,先行撤退减少伤亡。突厥骑兵一退,鲜卑三部便跟着压了上来,城池附近的河水又浅又缓根本挡不住骑兵,鲜卑人很快就尾随其后渡过而来。突厥骑兵到得城门前并不仓猝进城,而是分作两边依凭城墙工事而奔。
这个时候鲜卑军与黑沙城之间已无其他障碍,实实在在是兵临城下了。慕容宣按照行军作战的计划目的,并不以吃掉突厥骑兵为主,剑锋直指黑沙城。当即就下令前军一部趁胜攻打南门。
鲜卑骑兵先冲锋过去准备对城墙上掠射,压住守军,后面的人下马再以长梯等工具攻打夺取工事。黑沙城看起来确实又破又矮,从城下往上射箭都在射程之内。这种城池名叫黑沙城,但人们也习惯叫它“南廷”,因为原来建城的人是匈奴,被当作匈奴南部的中心;匈奴如今早已从逐鹿舞台上消失,这片土地上的新演员变成了突厥人,突厥重修了黑沙城作为首都。无论是匈奴还是突厥都是游牧族,建筑工事根本不是他们的长处,所以黑沙的防御能力可见一斑。
在千军万马的奔腾中,城池仿佛在马蹄声中颤抖,显得风雨飘摇。慕容宣骑在马上掀起脸前的幕罩,一张瘦弱的脸此时也撒发出了豪气,他拔出长剑直指黑沙城:“拿下突厥都城!”
第九十二章 亡魂
北风骤起,进攻南门的鲜卑军逆风而行,于是从黑沙城城头上只能断断续续地听见那边的吹奏乐曲和人声喧哗,声音旋律颇有几分西域风情,渲染得这片草原如同换了地方一般。
过了一会儿,城头上有个突厥人大声嚷嚷了一句什么,然后“叽咕”一声听得让人牙酸的木头摩擦的声音,“砰”一下巨响,一枚火球就向空中抛飞了出去。燃烧的火球落到地上在风尘中一闪,就像是一根长竿捅到了马蜂窝,嗡地一下大群人马就从数百步开外奔腾起来。城上的弩炮投石车齐开,冒着黑烟的燃烧飞矢飞向空中,好似黑沙城是一座火山突然喷发了一阵。许多骑士不幸被弩炮火球击中,在黑烟中滚落下马,有的没死惨叫着在地上乱滚。
但这点伤亡不足以让鲜卑前军后退,骑兵冲锋速度很快,转眼间就冲到了城下,两军遂用弓箭对射。城墙上点着火,突厥守军得以用缠着油布的箭矢点燃后以火箭攻击,而冲过来的骑兵部队不便点火只能骑射,两种箭矢在黑沙城上下的这种地方其实相差不大,但火箭比较耀眼容易引人注目,实际上是一种心理战术:看起来尽是从城上飞下来的火箭。
交战些许时候,鲜卑骑兵也没占到任何便宜。只见城头上的密集步射犹如雨点一般给城下的将士造成了大量伤亡;鲜卑人的骑兵本来就不如步兵密集,骑射更是稀疏,又是仰攻十分吃亏。
许多人马从城墙下飞奔而过,人仰马翻喊声响彻云霄,不少战马上的人已中箭落马只有马匹跟着大队仍在奔跑。突厥守军用弓箭射杀近处的敌人,又一轮轮地向远处发射弩炮和抛出火球石块,给鲜卑人的纵深以威胁。
攻城战刚刚开始,鲜卑军还没真正开始攻城就处于极不利的境地。但攻击仍在继续,战场上交战之后临时改变命令就不是很好办,慕容宣中军在后方,好像也没下令退兵。
这个时候鲜卑前军准备攻城的步兵已经推进到城下,遂开始从各处搭梯子攀爬,骑兵在附近来回奔走掩护。黑沙城的工事和唐朝重镇比起来又矮又破,可是鲜卑攻城时被火力压制,损失非常惨重,但见梯子上爬到一半的人被火油泼中、身上还中了许多箭坠落,死得不能再死了。墙下很快横竖摆满了无数的尸体。
城头的托西见状哈哈大笑,高兴得几乎要手足舞蹈,大声喊道:“城下的鲜卑犬要败退了,命令左右翼骑兵全出,逼迫敌兵另外两股人马入战!”
李适之道:“前者若不是可汗及时下令骑兵后退保存实力,现在无战机可言也。”
托西因为心情好也就顺着赞了他一句:“还是李公子建议得好。”
小可汗的一句话加上李适之那翘首的表现,周围的突厥大臣脸上都有些不怎么高兴,好像功劳都是他李适之一个人的。没开口说话的暾欲谷这时观察到了所有人的表现,心道:李适之智谋过人,只是性情上有些太爱表现了。
突厥左右翼骑兵就挨着城池,指挥中心又居高临下在城头,使得他们传令速度提升,没过一会儿龟缩在城池侧后的骑兵就出动了。北方马的耐力确实不错,这会儿突厥骑兵跑起来活灵活现丝毫没有疲软的表现。他们尝试左右向中间合击,不过以品字形布置的鲜卑前方三部不会让他们得逞。
此时鲜卑前军左右二部见突厥骑兵出动,无须等待命令便向前推进顶住他们。骑兵再度交战,情况已是不同:最开始野战时突厥三部对抗鲜卑三部,突厥一万骑兵分作三份一部只有三千多人;而现在突厥骑兵整合之后从左右两边齐出,一部就有四五千人,黑沙城充当了中路的位置,使得他们的骑兵在面对面时已没有人数劣势了。
鲜卑军中路攻城的部队失利,在没有接到撤退军命时已显得不支,有败退的迹象。慕容宣仍然没下令撤退,却让中军附近的另一部人马向前支援,意图以左右翼骑兵保护中路的情况下,用后方预备队为支援强夺黑沙。
战场之上的变化并不能时常如人所愿,这时鲜卑左翼骑兵表现疲软,战马冲突不动反被突厥矮马冲得七零八落,在伤亡不断上升的情况下有崩溃的危险。
一个大臣对慕容宣谏言道:“如果左翼崩溃,突厥骑兵从侧翼攻击中路,情形定危也。”
慕容宣当即下令道:“中军调上去,后退者死罪!”
慕容宣中军甲胄鲜亮,那是有王室卫队功能的精锐重骑兵,在他的亲自率领下转向西面压左翼。待披着马具甲的沉重铁骑发动冲锋时,果然如战车一般锐不可当,突厥兵死者甚众不断后退被压缩回了城墙附近。
不料忽报右翼一部不敌,被突厥骑兵冲回来了。这时慕容宣的重骑兵营还在西城,机动又缓慢,要及时转战东城恐怕来不及了,他只得下令道:“传令中路前部停止攻城,向后撤退避免被两面夹击;中路后部增援右翼,稳住阵脚。”
慕容宣的命令还没完全传达下去,军情就瞬息变化。时中路后军接到了命令转向右翼,但攻城的前军还没得到消息,阵后的兵马一动,掩护攻城的骑射就往后跑,出现了崩溃的前兆。就在这时,右翼骑兵在增援没到达之前就被击溃,大群骑兵掉头就跑,很多人被裹挟着后退。空中箭矢飞舞,风声弦响惨叫声更增恐怖。
轻骑跑得飞快,右翼鲜卑骑兵倒是没受到毁灭性的重创;但那帮突厥骑兵并不远追,而是调转方向侧击中路。鲜卑攻城部队败退之后,托西便亲率守城的步军弓箭手下令开城门涌将出来。鲜卑人的中路两部人马约万人面对两面攻击纷纷后退,后面的人跑得最快都渡河了,简直是大败的局面。
慕容宣中军有人见状忙劝道:“阵脚已乱,咱们赶紧全军后撤再做打算。”
“突厥人少,不可能合围吃掉我们,一时失利无须慌张。”另一个人说。
慕容宣十分恼怒,遂率领重骑兵向南门中路冲锋,突厥人的弓箭对装备精良的王室重骑兵杀伤有限。但慕容宣的人马很快就被看起来乱哄哄的步骑人马堵住了,左翼在他们转攻之后几乎是瞬间就全线崩溃,不是死伤就是逃跑。慕容宣靡下三万大军,此时竟然成了以寡击众的不利局面,被围攻砍杀损失不少。他见没办法取胜了,只得长叹一声带领部下败退。时左翼突厥轻骑迂回南面意图包围这股重骑兵予以吞掉。
又是一番混战,过得一会儿渡河的一个吐谷浑大臣收拢了一些马兵返身杀了回来,慕容宣部趁势发动猛烈冲击,击溃了身后的那群突厥马兵脱身而走。
突厥骑兵遂合军一处,丢下出城的那帮守军自己渡河向南追杀。此时慕容宣手下五部人马已混乱不堪,协调调遣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一路败退,死者甚众。
那些丢了马的军士一时找不到坐骑,跑又跑不了躲也没地儿躲,在这异国他乡只能束手待戮,一旦被突厥马队追上就被砍得血肉模糊。
慕容宣各军被追杀了十几里地,才因为夜幕降临突厥慢下来,马匹在晚上看不见路容易混乱,吐谷浑军的压力稍稍缓和。众军护着汗王慕容宣占了一处山丘收拢近左残兵立住阵脚,又派出斥候四处寻找残兵败将传达消息。
次日清晨,吐谷浑大营粗略一清点,死亡失踪加上重伤者尽半,粮草辎重也在败退中丢失了大部分,士气颓靡,战斗力大损。但见汗王神色沮丧,大臣们纷纷劝道:“胜败兵家常事,我军远道奔袭山高路远又不熟地方,汗王无须太过挂怀。”
慕容宣郁色重重地叹道:“此战本就不是我们鲜卑人的战争,未能立功无非受到朝廷名义上的责罚而已,我只是叹息追随我远达千里的勇士弃尸远方,连尸骨也不能埋在家乡,颇感心痛。”
大臣说道:“改日上国(唐朝)天兵攻占黑沙城,我们再搜寻将士们的尸骨运回吐谷浑,以安忠魂。”
其他人也纷纷劝道:“当此之时我军无法继续作战,应早些退入唐朝三城地界修整,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慕容宣以为然,只得带着人们失败的情绪不甘心地向南撤退。大臣们提到了朝廷时也给慕容宣敲了个警钟,如果他不是有靠山,就凭自己的根基在对外战争失败时很可能就演变成内部矛盾,汗位不保也有可能。
当然现在他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姐姐还坐镇吐谷浑王城,她可是薛崇训的妃子,谁敢动她?除非那些心怀不轨的逆臣真有本事能拒唐朝的铁骑。
在清晨的凉风中,草原再次恢复了平静,暂时看不到突厥兵马的踪迹,这片大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十分宁静,只是风中隐隐带着令人难受的血腥。
第九十三章 沙漠
吐谷浑军失利的消息到达薛崇训中军时,许多人都感到意外震惊,王昌龄生气地说:“默啜主力尚在漠北,吐谷浑三万铁骑打一座空城竟成如此局面!首战不利,如何使得那些观望的部落离默啜而去?”
众人纷纷议论,有人要求派使者去责问斥骂吐谷浑汗王作战不利。薛崇训初时也有些恼怒,但吐谷浑名义上是唐朝属国、汗王自称臣子,也不能像内地朝臣那样随意罢免降职,败都败了斥责也是于事无补。在众文武的喧闹声中,薛崇训忽然想起了慕容嫣,记起那时自己躲在一个柜子看她的百般风情……
过得一会儿薛崇训叹息道:“成败得失、人生聚散,也是一个缘。”
他没头没脑地这么一句,大伙完全没品味过来是啥意思,陆续都安静下来。大家回头看薛崇训时,只见他正眺望远处不知在想什么,加上刚才那句感叹,似乎道家悟道一类的玩意了。
这时张九龄不动声色地说道:“军报上突厥提前调了一万骑兵增援,加上守军在人数上只比鲜卑军少一半,兵法云十而围之、五而攻之、倍而分之,吐谷浑人没有绝对优势却受命取城,又远道而去,失利本有可能。吐谷浑人在打一场唐人的战争,为我朝流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等也不能太过怪罪他们。”
大伙听罢觉得有些道理,王昌龄道:“只是耽误了我们的战略。”
就在这时,忽然有军士报到中军,外藩使节求见。薛崇训便传见来人,使者原来是东北乌罗护派来的人,这个部落也是鲜卑人后裔,在东北势力交错的地盘上发展不开,一心想为唐朝立功分得漠南地区的部分牧场,所以国小却调兵二万几乎是举国出征加入联军为唐军效力。
黑沙城一战名气很大,又加上突厥人到处宣扬,乌罗护人也得到了消息,这才立刻快马派人赶来找唐军,请求出兵第二轮攻击黑沙城立功。
但薛崇训幕府拒绝了使者的请求,因考虑到慕容宣部进攻失利,又没能给黑沙城突厥军造成重创,另一股人数更少的联军奔袭过去机会很小。其实薛崇训一开始决定让慕容宣快攻黑沙城也不是出于想控制漠南地区的目的,主要就是为了造势,如今战略失败不可能再去冒一个更大的风险,唐军主力还没出动并未到破罐子破摔的地步。
令薛崇训等人没想到的是,乌罗护人胆子挺大,他们根本没等回信,一面派使者一面已经出兵……首领宇文洪举全部精兵西征,打算度过戈壁地带,就从漠南草原长驱直入攻击黑沙城,然后等待唐朝援兵一到立得头功,分取漠南东部地区的牧场。
算盘是打得噼啪直响,心想突厥主力在漠北,正是钻空子的好机会。这个机会本来给了薛崇训的亲戚慕容氏,宇文洪认为慕容宣太草包了,早让他们打头阵不是什么都解决了么?
一帮穿着兽皮、零星有些皮甲锁甲的游牧骑兵浩浩荡荡地在宇文洪的率领下向戈壁深处进发。他们头顶烈日在寸草不生的乱石之间走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一早刚刚拔营行军,忽报南边出现了大股骑兵。斥候跑进队伍中大声喊道:“是契丹人!”
惊慌的部落头领们说:“咱们与契丹人并无仇怨,他们也是被迫投靠突厥人,如今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有人马后炮似的明白过来:“契丹人一直就想吞并咱们乌罗护,有这一点就够了!”
敌兵临近,宇文洪也顾不上那些道理,唯有先行迎战一条路可走。当下带领着乌罗护骑兵调转方向面对南方摆开。过得许久,就看见远处死气沉沉的石头中间尘土弥漫起来,马蹄轰鸣声中,灰黄的戈壁中出现了一条黑线,远处的马群犹如黑色的洪水一般。
契丹人根本不派人来说说大道理或者喊几句投降优待什么的,大股骑兵一刻也没停下直接向这边蜂拥而来。戈壁滩上高地崎岖,契丹人马也没什么阵型,黑潮如蚁群一般渐渐吞噬眼前的沙漠,临近时就快速冲锋过来,“哇哇”乱叫声和马蹄声响成一片。乌罗护人也呐喊着冲了上去,很快就短兵相接杀声震天。
血洒在干涸的乱石沙子中很快就干了,头颅和残肢断臂掉在地上也蒙上了灰尘。残酷的杀戮如同这残酷的生存环境,弱肉强食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乌罗护人不敌大败而奔,向东跑了几十里,丢下了无数的尸首和伤者,那些断了腿受伤的人在这了无人烟的地方迟早也是个死。宇文洪中军在撤退中不幸被侧面迂回的一股契丹兵合围,部族四散,自己也死在了乱兵之中。
契丹取得胜利之后,分兵向乌罗护人活动的地区进军,兵放出话来,让宇文洪的儿子过来投降就放过他的族人。
……唐朝中军获悉乌罗护被契丹击败的消息时,也正在打断度过一片沙漠。这片沙漠位于三受降城的南部,但北部的三城和单于都护府并不称为漠北,漠南漠北是以瀚海都护府那边的戈壁带划分的。
乌罗护人不听朝廷命令擅自出动,可是首领宇文洪都已经死了,部落也被灭掉,薛崇训幕府也是无可奈何,只能送给他们一句:自己找死。
张九龄说道:“在慕容鲜卑人进攻黑沙城时,契丹按兵不动站在墙上观望,乌罗护宇文洪估计也没想到契丹人会忽然半道袭击。这也说明黑沙城一战的失利让契丹等部落又向突厥倾斜了,咱们再不扭转形势,恐怕前期的准备将白费力气了。”
因为突厥汗国的默啜可汗主力如今的消息仍在漠北对付铁勒诸部,眼前能开战的地方仍然是黑沙城。不过唐军主力现在还在三城南面的沙漠地带,到达三城后进击黑沙又有数百里之遥,短时间之内大军难以到达,周围各族联军也再难找到可以有实力袭击黑沙城的人马了,一时局面陷入僵局。
这时右武卫大将军杜暹进帐请命道:“请晋王授命臣率明光军奔袭黑沙。”
薛崇训一时愣了愣,杜暹又抱拳道:“若不能破城,提头来见!”
一旁的张九龄劝杜暹道:“杜将军切勿一时冲动,孤军深入本是兵家之忌,明光军乃中军之精锐,尚未与突厥主力交兵不应轻露锋芒,更不适合拿去冒险。”
杜暹摇头道:“骑兵本来就是出其不意寻找战机快速奔袭,鲜卑人不行,试试咱们大唐的铁骑如何?王爷三思,若不在此时扭转局面,等到主力会战之时,高句丽旧部契丹部落等军为默啜卖命,咱们的敌人可能增加十万铁骑!若是让明光军一试锋芒,也许不能让那些墙头草依附过来,至少能让他们抱着观望的心态,对咱们就十分有利了。”
薛崇训听罢再不犹豫,语重心长地说:“不仅明光军是我看重的人马,杜将军也是我挂心的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待你们北出之后杜将军应省势度时好自为之。”
杜暹忙道:“定不负王爷之重托!”
杜暹正待要告辞出去准备,薛崇训叫住他说道:“咱们再合奏一曲《出塞》如何?”
“荣幸之至。”杜暹抱拳笑道。
军士拿来鼓和芦管,薛崇训依然用管,杜暹击鼓相合。薛崇训拿起横笛又忍不住叹了一声:“成败得失人生聚散皆是缘,珍惜欢聚之时啊。”
众人听罢若有所思,神色都有些怅然。很快鼓吹之声就在千军万马的中军大帐中响起,曲调依然走音,但听起来依然那么搭配默契而中听,乐到好处,王昌龄大声唱道:“侯旗出甘泉,奔命入居延。旗作浮云影,阵如明月弦!”
一曲罢,薛崇训放下横笛,取下腰间的佩刀递给杜暹道:“杜将军出塞后,我会非常怀念与你的鼓吹合奏。”
薛崇训配的都是些普通的横刀,不过刀鞘上镶嵌了几颗宝石而已,好刀他是用不长的,上回太平公主在他出征前送的霜雪直接就遗失了。但贵的不是刀,而是一份恩宠,杜暹大为感动,跪接佩刀。
薛崇训又叫人拿来酒水,就当作是为杜暹送别了。他端起酒杯说道:“劝君更尽一杯酒,北出三城无故人。”
第九十四章 晚会
黑沙城内外火光通明热闹非凡,要不是有乐声歌声,那模样就跟发生了火灾似的。篝火熊熊燃烧,把天上的月亮都映衬得黯然失色,地上一群人敲着鼓吹着牛角围着一团团火堆载歌载舞好不快活。
这无疑是一场欢乐的晚会,默啜可汗快马派了使者回来嘉奖小可汗托西作战得力守城有功,又升暾欲谷为左贤王也算是论功行赏。托西虽然没有实质的升迁,但他作为内定的继承人,得到可汗的嘉奖就足够了,比谁高兴。同时契丹人果断拦截攻击乌罗护的事儿默啜也表示了赞赏。
“李公子真是智勇双全,太厉害了!”一个充满了崇拜和爱意的声音毫不掩饰地夸赞道。她不是别人,自然就是公主阿史那卓,她了解了大战的经过,对李适之的才能真是崇拜得无以复加。
李适之谦虚道:“哪里哪里,如不是突厥勇士善战,再好的谋略也是枉然。”他口头上谦虚客气着,却满脸得意和笑意,何来“哪里哪里”之意?
小可汗托西和左贤王暾欲谷因为受了嘉奖封赏,而李适之却没有什么实质的好处,他们当然不会吝啬几句好话。托西心情大悦之下还叫来萨满为他祝福,萨满拿着一个火把在李适之的头上乱绕,还把李适之给担忧得用手掌护住发髻,怕把他的头发给烧着了。大约是突厥人觉得他的动作滑稽,便起哄着大笑起来。
不过每当有欢庆的场合,里面总是有一两个人的心情格格不入。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开心,暾欲谷的孙子亓特勒就满肚子的怨恨的嫉妒,特别是看见心仪的公主对李适之的眼神和言语,他就恨不得把李适之的骨头都给绞碎!在这次守城之战中,亓特勒领兵冲杀非常勇猛,他一个人就斩首十级,本来期望着能得过突厥影响之类的称号,当然突厥勇士的美名也可以,哪想得自己根本就仿佛被遗忘了,好像那点勇猛和李适之动动嘴皮子比起来非常微不足道,特别是公主阿史那卓更是对此漠不关心。
欢庆的场地上放着一个狼图腾,上面雕琢着一头狼的头颅,但是图腾的眼睛死气沉沉的,因为它本身就不是个活物。相比之下,亓特勒的眼睛此时却闪烁起了恶狼一般的光芒。
这时阿史那卓在不经意间触到了亓特勒的目光,全身顿时一冷,她随即皱起了眉头,打心眼里生出一股子厌恶来。左贤王暾欲谷在阿史那卓看来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没想到竟然有这么一个令人不想靠近的孙子。
亓特勒带给她的不快一会儿就被周围的气氛给冲淡了,中间的妇人们在一边唱一边跳,看得阿史那卓也技痒,很快也加入了进去。有些突厥勇士也找到未出嫁的姑娘跟着欢笑舞蹈起来,像托西、暾欲谷等人则在侍卫的簇拥下坐着吃肉喝酒把酒言欢。
这时有个突厥小娘见李适之长得俊俏,就走上来邀他一块儿跳舞,李适之忙摆手说不会跳,他不会说突厥语,那小娘又不会汉语,整得交流困难手足舞蹈地比划纠缠了好一阵才摆脱。李适之回头见暾欲谷等人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便故作君子的神态随口叹道:“没想到突厥的妇人如此热情。”
小可汗托西笑道:“没出嫁的女子就可以胆大一些,一旦出嫁了可就不能随便和别家的男人跳舞了。”
李适之也趁机和突厥上层打成一片,闲扯道:“这倒和咱们汉人百姓家的妇人刚刚相反,没出阁的小娘管束得紧,出嫁之后倒是可以随意上街或者和左邻右舍打交道了。”
暾欲谷哈哈大笑:“你们的规矩倒是奇怪,闺女虽是自家养大的,迟早是别人的女人,何苦管着她?娶过门的才是自己的女人啊!”
托西道:“可汗对李公子的才能很赏识,你不如娶个突厥妇人在这里安家落根,让可汗给你封个官位好了。”托西一面说一面瞧了一眼阿史那卓,他和默啜可汗基本上是一个鼻孔出气,此时倒想撮合李适之和阿史那卓,借此离间前可汗家和暾欲谷的关系。
李适之托词道:“还不到想那些私事的时候,薛氏应该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提到正事托西的神色也稍稍凝重了一些:“李公子战前说的话很对,薛氏的意图就是想打压咱们的声望,欲将我们突厥汗廷搞得众叛亲离。不然怎么会两番派兵来打黑沙城?这座城池对唐朝并没有多大的好处!”
李适之沉吟道:“他第一次调遣慕容鲜卑人进袭黑沙城倒也不是很让人意外,可失利之后为什么又派远在东北的乌罗护出击?契丹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袖手旁观岂不是得罪了突厥汗廷,况且契丹人也有吞并乌罗护的意图。第二次出兵在我看来简直是个昏招……难道我高看了姓薛的?”
托西道:“不用再琢磨太多了,昨日父汗的使者已经带来消息,父汗击败了西北三姓,正赶着行军回来。待咱们的主力四十万铁骑(号称)归来,还怕他薛崇训派多少兵马来么?别说两次袭击,就是十次也不怕!”
旁边有人附和道:“对,来一个死一个,来多少死多少!”
左贤王暾欲谷也乐观地说:“唐朝大军行动缓慢,不可能赶在可汗的骑兵回来之前进攻黑沙城。等唐朝集结了人马要打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契丹等族少说也能凑出好几万骑兵相助,届时摆开了决战咱们并不吃亏。如果唐军不来,耗到下雪之后今年也就没仗可打了,汉人可受不了咱们草原上的冬天,更别提打仗了。”
托西哈哈大笑:“挨过今年,明年回过气儿来咱们就南下劫掠,让所有部落都满载而归!”
“还有汉人小娘,啧啧就是皮嫩,做老婆不行,玩起来真是不错啊,哈哈哈……”众突厥兴致高涨,举杯相庆。
第九十五章 如虎
杜暹部在中受降城稍作停留,就沿着慕容鲜卑人以前行军的道路向东北行军。黑沙城突厥人实在想不到唐军还会在这个时候再次进袭,当他们的斥候发现了这股骑兵报到城中时,很多人都怀疑是谎报军情,但陆续其他路斥候也报来了同样的消息。唐军身穿新造的明光甲,衣甲整齐一色实在太容易辨认了,瞎子都认得出来。
事实摆在面前,确定了人数后,黑沙城众贵族谋士认为唐人大军难以这么短时间内集结,故而只能派这么一股骑兵部队过来。他们议定故技重施打退来犯之敌,只等默啜可汗归来。
唐军行军速度奇快,上午报得离城一百五十里,刚过了晌午就说只有百里地了。托西立刻派全部骑兵出城沿途袭击机动作战,诱敌到城下再向上次那样拒敌。
下午申时刚过,突厥骑兵就寻到了唐军的位置,他们并不正面阻击迎战,而是从北面向唐军侧翼径直而来。一切就像是上次的重演,突厥骑兵的战术连一点变化都没有。
杜暹闻得方位,便回顾左右部将道:“突厥人只攻侧翼意在袭扰,否则何不从我正面来摆开了决战厮杀?我军无须因此耽误行程,樊书虎何在?”
一员中等身材的精悍武将策马上前抱拳道:“末将在。”
杜暹道:“你立刻率一部人马向北迎战突厥骑兵,若敌兵退不可远追,只需用侧后跟上大军,于北侧继续行军。”
“得令!”樊书虎没有多话接了令旗就走,也不问敌兵不退该怎么办,一副雷厉风行的急性子。
不多一会儿樊书虎部二千人便从左翼分兵离开了大部队,沿着突厥人过来的方向迎了上去。他将十个骑兵营面向北方一字摆开,横着行军。唐军的队列阵营显得多少有些呆板,却比游牧族的整齐多了,每团之间的旗帜和位置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一眼就能看出究竟有多少人马。
西边的太阳因风沙显得灰蒙蒙的,反倒是唐军士卒身上的盔甲亮铮铮的十分明亮,特别是胸前的两块圆镜反光最是引入注目。甲胄匡匡作响,一个个骑士打扮得像铁人一般,不过跟着队伍的马匹却都没具甲,在唐朝军事人才的观念里马甲影响机动。
对面的突厥人满地涌来了,或许他们按照部落划分是有组织的,但在衡平竖直的唐军队列的比较下看起来简直就是乱哄哄一大群人。两相对比,这边甲胄鲜明那边混乱黑乎乎的,就如正规军在和一群野人的角逐。
只不过突厥骑兵抱团之后人数较多,樊书虎把军队横向摆开后显得阵营十分单薄。靡下的将士都是从内地各军中挑选出来的“猛士”,不过他们凑一块儿打仗还是第一次,毕竟战场上并不全靠个人的武艺高下,此时大伙儿面对五倍于己的敌兵很多人多少有些惧色。有将领建议道:“突厥人多,将军如此布阵很容易被敌兵洞穿阵营,还不如收拢队列形成方阵。”
樊书虎瞪眼道:“你也说敌军人多,咱们不摆开了哪来机会攻击侧翼策应中军正面破敌?传令中军出击,接敌后左右立刻向中间夹击,杀他个片甲不留!”
稍得片刻就听得唐军在马上大吹铙歌,人们呐喊着向前推进。而突厥人马本来是来进攻袭扰,见唐军压上来了,他们反倒没能马上发动冲锋进攻。
中央四个团齐头并进,樊书虎本部一团的位置很快就超过其他人马,二十排骑兵变换队列以队为单位横摆成四股攻击队形,只听得一声大喊“杀”,主将就自己带着本部率先冲了过去。其他三团人马也随后奔跑起来,中间的骑兵前后落差正面形成一个弧形,真如一道明月之弦!
突厥人也哇哇乱叫着迎面冲了上来,“砰砰……”一阵弦响,阳光凭空出现了一阵“雨点”,落到唐军这边的雨点又似变幻成了冰雹,打在甲胄上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人员几乎没有伤亡但不少马匹中箭一些骑兵滚落下来。此时的一轮骑射几乎对战局没有影响,顷刻之间骑兵就冲到了一起。
骑士们抬起马槊等各种长兵器,直接向对方的身上插,冲锋到一起时速度极快,什么武艺招式都没有用,照面最多就能使出一下子。顿时金属碰撞的沉重声音和惨叫一并响起,晃眼的护心境光芒和鲜艳的血点齐飞。双方都操起长短兵拼杀一团。
“他娘的披虎皮就得玩命,不然回家种地!”樊书虎挥舞着横刀破口大骂。身边的部将也张口各种污言秽语,红着眼睛见人就砍,杀入敌营的将士跟着没命地冲杀,突厥人大愕大片的人群纷纷后退。
初时唐兵还按照平日被上峰训练的样子布阵有模有样,这会儿中军哪有什么阵法可言,都在一块儿使劲对着突厥人乱砍,刀剑舞动乱作一团。这时左右各三团也列队奔了上来,二千唐军全部出动,突厥前军抵挡不住乱哄哄地瞎炮,许多人掉转马头就奔。后面的一部突厥人马见状也不冲锋,只是挡在那里,边射箭边退,其他几股人马已开始撤退了。
樊书虎带兵杀赢了一阵,血气上涌就原形毕露,把大将军杜暹的命令忘得一干二净,跟着突厥退兵后面杀得高兴,追得太阳都快下山了还不停。
……黄昏时分,唐军主力侧翼再次预警突厥袭扰,杜暹愕然道:“樊书虎呢?半个时辰前不是上报打退了突厥?他在哪里!”
部下无人知道樊书虎的去向,反正没听有军报说他被击溃,更没见着溃败过来的士卒。
此时杜暹只得先不管樊书虎部的情况,下令停止行军将大军转向面对突厥骑兵迎战。杜暹初时已经分兵一部策应侧翼,此时再不敢分兵冒进,本来兵力就不算多,太过分兵实乃大忌,因此耽搁下来。
奔袭的敌兵并不过来拼命,杜暹无甚压力却又不得不防,不然真给他们空子那些突厥骑兵也不是人畜无害的主。
天色渐晚,突厥撤兵,杜暹便下令大军寻得一处高处驻防扎营,一面修整一面搜寻樊书虎部的下落。好在天黑之后总算得到了樊书虎的消息,他们正赶着回来。
杜暹获知了来龙去脉勃然大怒:“此人目无军法,是怎么当上将帅的?名册卷宗上还写他是一员猛将,在我看来连个队正都没资格当!将造册明光军的官吏查清楚,与樊书虎一并定罪!”
手下一个幕僚说道:“此人在地方做过守捉,本来品级高所以编入明光军军职也高……只不过我有所耳闻樊书虎做守捉是因有兄弟在任某州长史。又有录案樊书虎在任守捉时平定反贼勇不畏死,故官吏为他写一笔‘勇猛过人’也非言过其实。”
杜暹本来打算一等樊书虎回来解除他的兵权,换一个飞虎团出身的沉稳将领,但他听到这里忽然想到人总有长短,得看主事者将人才怎么合理使用。稍后攻城说不定正需要樊书虎这样的人。
这会儿不少武将也为樊书虎求情说好话起来,毕竟将领们聚在一起训练了好几月了多少有些友谊,再说大家彼此之间本就不是很熟,相处起来厚道一些总没有坏处。
杜暹便口气稍缓道:“按律军中违令者斩,但念在他首战告捷功不可抹,以此抵消死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等战事稍定再与他计较!”
樊书虎回来后见杜暹,自知事情没干好脸上也有些畏惧,不过杜暹倒没拿他怎样,少不得臭骂了一顿,又说要惩罚他。樊书虎厚着脸皮扛住骂,心里又轻松了,心道:大不了被鞭打,咬咬牙就挺过去了,还好不用杀头,不然真是死得冤。
第九十六章 小车
次日天还没亮唐军将士便起床造饭吃了个肚圆,然后行军约两个时辰到达黑沙城附近正好不饱不饿正是打仗的好时机。一万唐军由五个中层将领统领分作五府(部),以团为单位在黑沙城南面两里地开外的地方摆开阵势。突厥那边也作好了准备,远观之就能隐约看见其骑兵尽数布置在城外两侧。双方严阵以待预备再次厮杀。
杜暹观敌布置后对部将们说:“突厥骑兵目的在于策应守军,定不会与我军死斗,想先吃掉他们再攻城恐不易;围困城池兵力不足。唯有先夺取黑沙城工事,让其骑兵无所可依,方是正道。”
幕僚提醒道:“据报鲜卑人也是用将军现在的策略,只是面对三面压力未能凑效。”
杜暹笑道:“鲜卑人不善攻城,我唐军就算是马队也能让突厥人见识见识。”
战术计议定杜暹也不拖延,当即就下令准备攻城。他长得肤白体胖颇有儒雅之风,但发号施令倒是干脆利落,与武将的作风无异,众将皆服。
随后杜暹又与各部将领约定好指挥信号,以鼓、号、金三种乐器搭配,节奏的不同对应不同的马队。虽然只能作短距离的进退信号,但好处是更加迅速及时。当然如果是比较复杂的军令内容,就只能派人去通知部将了。
战场上双方对阵,但犹如黎明前的黑暗一样,喧嚣之前显得额外安宁。阵营见有人马来回奔走,马嘶中夹杂着将领们的吆喝,一如平日训练的校场,没有血腥没有火光。杜暹将一些细则向下面的部将交待完毕,沉默了片刻又说道:“远袭到草原的机会并不多,期望诸位念在边关各地百姓的血债份上珍惜战机,奋勇杀敌!”
他没有嘶声竭力地慷慨陈词,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点燃了众将的情绪,顿时武将们哗然,纷纷拍胸振臂要给突厥人颜色看看。
一个文官见状趁机煽风点火:“自武周朝起,默啜可汗第一次劫掠河北等地便至死伤流离失所者九万人口,此后西自陇右道东达河北道数千里边关线上多次遭受突厥骑兵蹂躏,家破人亡者以十万计,丈夫眼睁睁看着妻女被凌辱,孝子坐视父母被屠戮,突厥人将我大唐子民视作羔羊,今番我大唐铁骑杀出国门,众将士岂无血性?”
吵闹中有人呐喊杀敌报国,众人带着仇恨士气高涨。杜暹拔剑喊道:“明光所到之处,消灭蛮夷与黑暗。出发!”
全军遂向前挺进渡过五加河,杜暹以部将樊书虎勇猛,遂令他戴罪立功率部为前锋杀至城下,为后面的攻城部队赢得时机。
唐军前锋策马径直冲正南门,也省得突厥骑兵来诱敌了,突厥人马依法从东西二面侧击唐军前锋,这时杜暹中军鼓号齐奏,两翼骑兵冲锋迎战。
城上的弩炮和抛石车也开始发射燃烧的火球火箭,一时间火光浓烟四起。骑兵冲杀到一起后刀剑齐舞鲜血飞溅。黑沙城上下再次陷入血与火的煎熬之中。
凭借左右翼骑兵的屏障,樊书虎部飞奔至城下,来回冲锋仰面骑射,城上的火箭也是如同火雨而下,前锋人员死伤不大,但马匹损失不少,连樊书虎的坐骑也中箭扑地将他摔了下来摔了个七荤八素。他刚从地上爬起来,头盔上就叮当几声,幸好箭矢没能射穿铁盔。樊书虎怒火中烧,拔刀挥舞了几下可惜突厥兵在城墙上鞭长莫及,他性子一急张口一句“他娘的”拿刀在土墙上狠狠地砍了几刀,一时沙土飞溅。
显然骑兵在没有攻城器械的情况下攻城很悲剧,突厥人见唐军骑兵堵在城下,以为他们要用铁铲强挖墙角。真要舍得代价和时间,这种办法也是可行的,突厥人等游牧骑兵有时候铁了心要攻破汉人的城池也会使用这种办法。
就在这时,樊书虎部身后又有一股唐兵上来了,那些人是弃马组成的刀盾步兵,那股人马以团为方阵身穿骑兵铠甲拿着铁盾向城池行军,箭矢根本无法对其造成威胁,弩炮和投石车精准度完全不够只能乱打,特别是突厥人本就不善于使用这些东西,从唐朝工匠那里学会制作之后使用也不多,于是只能放任步军从容向城墙下攻来。偶尔有一枚火球抛进唐军步军人群,浑身起火的士卒便大叫着在地上乱滚,团营之间的马兵急忙拿着湿被上去相救,而进攻队列一刻也不停止。
刀盾兵中间还护着一架架小车,估计是临时组装的和唐人常用的战车大相径庭,城上的突厥兵根本没弄明白是干嘛用的,那么小的车显然不是云梯或攻城车。车的四周全是身披重甲的刀盾步军,只有抛石车才能打到那些车,可惜抛石车射程比较远却打不准,呼啦啦一片火球从墙上陆续抛射下来,只有一枚瞎猫碰到死耗子正巧落到了唐军的战车上,但马上就被弹飞了。原来那车顶上蒙的是硬牛皮,对利器防御不好,对石块火球这样的东西却弹性十足,刚碰到就弹飞。
此时的黑沙城下真是热闹非凡,空中箭矢火球飞舞,马兵在奔走,鼓声敲击中铁人似的刀盾步军“匡匡”地像是在训练队列,号声鼓声吆喝声杀声响成一片,烟火在草原上寥寥升起。
黑沙城城头上,突厥左贤王暾欲谷忍不住问李适之:“那些步军中间的车是要做什么?”
李适之此前观察了很久,他也没怎么弄明白是干嘛用的,攻城的话实在太小了。李适之便避而不谈那玩意,说道:“这支人马是精锐,我在边关三城时也没见将士有这样好的甲胄。又看左右翼,突厥骑兵是他们的两倍,竟然占不到半分便宜,这样下去攻城的中路唐军没压力就可以从容攻城……以黑沙城这样的防御工事连唐朝的一个州衙都不如,要挡住唐军攻城显然不易,别管那车是干嘛用的,如果放任中路这样下去,他们就算用铁铲挖也能把墙给挖一个缺口!”
暾欲谷也点头,对小可汗托西道:“重在左右两翼骑兵,如再无进展,咱们光靠一堵墙守城根本不可能。”
托西忽然想起来暾欲谷的孙子有突厥勇士的名声,十分勇猛,便说道:“何不让亓特勒带兵冲一阵,唐军人少,只要能冲破阵一次就有希望。”
他们商量片刻遂下令左贤王暾欲谷的孙子亓特勒率一部精骑从城北出城增援左翼。亓特勒欣然领命率本部落的精兵百骑出城,他满怀一展雄风的激动回头看城墙上时,却并未发现公主阿史那卓,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她应该不会跑到城头上去的,可亓特勒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一些失落。
亓特勒部赶到突厥左翼东侧城墙,见战场上两军正来回冲杀毫无进展,突厥兵时不时发动一次猛烈冲锋,但唐军骑兵纹丝不动直接将他们打退,追杀上来时,城上箭矢齐下、城下突厥人马又多唐军也鸣金撤退。亓特勒找到在场的突厥将领道:“一会儿我们暾欲谷部落的勇士从中间冲破唐军阵营,你们跟上撕开裂口乱其阵队唐人必退。”突厥将领又接到了小可汗的命令,遂依亓特勒之计重新组织一次进攻。
牛角号一响,亓特勒便骁勇地策马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勇士冲到最前面,众突厥骑兵乱叫着蜂拥而上,弯刀挥在空中闪闪发光。对面的唐军不退反进,迎面对冲上来。两边战马以冲锋的速度飞奔,电光火石之间就短兵相接。亓特勒迎面就有一个浑身铁铠的骑兵端着长长马槊刺过来,他对这样战术经验丰富,凭借娴熟的马术技艺轻松躲过攻击,两匹马靠近的一瞬间他便一刀劈了过去,“哐”地一声巨响,眼前只看见火花飞溅一闪,亓特勒只觉得虎口发麻,跟一刀砍在石头上没什么两样,也不知刀刃卷了没有,亓特勒心下一怔,起先那信心满满的心情已消散了大半:这尼娘甲胄能硬成这样?
与亓特勒擦身而过的骑士已不能回头,直接向第二个冲来的突厥勇士捅了过去,突厥人身上的硬皮甲可挡不住带着战马冲击力的马槊刺杀,长兵顿时从那突厥兵的胸口对穿,冰刃自后背露出来,血光飞溅。那马槊太长一时拔不出来,唐军骑士立刻放弃了马槊,拔出横刀冲进突厥人群拼杀。周围的两军将士很快就胶着镶嵌在一起怒吼着哐当乱砍乱刺。什么直接洞穿唐军阵营的预计完全没实现,交战瞬间就见分晓,还是那样人马堆一起拼杀。
亓特勒身边的部落精兵勇猛善战,战况还算好,打得双方都有伤亡不分胜负,其他地方就不容乐观了,突厥兵拼死冲杀之下死伤惨重,有个将领用突厥语大喊道:“咱们撤了吧,撤回去城上有弩炮箭矢帮忙!”
第九十七章 防火
只见唐军阵营左右翼骑兵犹如铁甲丛林毫无破绽,就算亓特勒率领部落精兵打头阵冲杀也无法取得任何进展,突厥人无计可施。若非突厥马队依托城池工事,几番冲杀下来早已在原处站不住阵脚。此时此刻擅长在原野上奔腾的突厥骑兵的胜败竟然全靠工事,对他们来说不能不觉得是一种荒诞的讽刺。
小可汗托西指挥集团一开始把击退唐军攻城的希望寄托于侧翼破敌,防守兼备的策略,但计划显然要落空了。托西及暾欲谷等大臣此时的脸色都非常不好,心里恐怕是泼凉泼凉的,因为眼前的情况让他们看不到希望。
“唐军过来的重甲步军护着的车子,装的是什么?”有人忍不住问了一句,但无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所有人的神情更加恐慌。
人们总是在恐惧未知,越是对不知道的东西越会有敬畏之心。
李适之道:“若薛氏的爪牙欲以挖墙的办法攻城,倒也不必着急,那不是一时之工……不过看这架势不像要挖墙,也许他们欲攻城门。黑沙城的城门防御如何,可有防火构造?”
暾欲谷道:“城门是汉人汪芒设计修缮筑造的,有三道防火功用。第一道涂泥二寸,防止敌军箭矢挂油葫芦‘小瓢’往门上浇油。”
李适之点点头,心道那投奔突厥人的汪芒在国内也是有些见识的人,防御法子其实就是办照汉人守城那一套。唐朝内战不像草原上经常性是骑兵对拼决一胜败,难以避免攻坚守城之战,所以在城池攻防上的策略比游牧民族先进多了。
这个时代根本没法铸造出真正的铁门,城门的质材其实很简单:铁皮包厚木板。进攻城门除了使用大型的攻城器械用蛮力冲撞,最容易使用的就是火攻烧毁城门。而防守方面自然也会较多地考虑防火,比较简单的办法就是战前在门上涂泥,但厚度不能超过二寸,否则干了之后就容易脱落。涂泥的好处正如方才暾欲谷所言,当敌军用远程武器运载油浇到门上时可以吸附火油,使其不易着燃。
但涂泥只是比较简单的办法,也容易失效,比如被箭矢撞脱落。暾欲谷又说了另外两个措施,其中一个便是包铁皮并将城门表面打造得凹凸不平,使箭矢的着力的角度不好,就不容易插在上面,“油葫芦”之类的东西便不容易直接泼到上面了。暾欲谷道:“城门板上挖孔,孔中嵌尖锥突起,戈长二寸、见一寸、相去七寸,厚涂以备火。”
设计虽然是汉人汪芒所为,但暾欲谷说起来十分熟悉的样子,这个老头子头脑活络十分开明,对新的军事技术显然善于学习,“最后一个法子,在城门上筑有暗室一间,内有士卒以水泼之,暗室又通城内,可运水救火。”
李适之听完不禁松了一口气:“我本担心唐军火攻破城门,幸好左贤王早有城防准备。你看推进过来的重甲刀盾手,箭矢无法破阵,弩炮投石车也难以阻止其靠近城池,若是用火攻,他们可以直接泼油到门上。不过如今看来,黑沙城暂时无忧也,可事先就多派人手到城门后,准备运水,一旦他们纵火就从暗室中泼水救之。”
“李公子果然神机妙算,一切尽在你的预料之中。”暾欲谷不住点头道,觉得李适之说得非常有道理。
李适之淡淡地说道:“唐军骑兵奔袭而来,根本没有大型攻城器械,除了用火攻就只有挖墙角了。猜中他们的计策并不是算高明。”
虽然不少突厥大臣看不惯他那种自负装笔的神态,不过他是在帮突厥人又足智多谋,也就没有人说什么难听的话。
南门城下,唐军重甲步军以团为队列像铁甲战车一样势不可挡地推进,他们进入箭矢射程之后,果然弓箭根本无法射穿铁盾铁甲,不出所料地向城门径直挺进。“呜呜……”的号角呜咽回响,中间伴奏着各营的鼓声军士的呐喊声,沉重的铁鞋踏着鼓声汹涌而来,大地仿佛都在颤抖,其实人数真不算多可气势却叫人胆寒,幸好有李适之的妙算才让突厥人多少有些安心,至少不必马上面对城破的危险。
唐军最前面的一团兵来到了城门下,将士们顶着铁盾冒死贴近城门,突厥弓箭手见箭矢对他们的威胁不大,便转攻中间的牛皮车。那车顶上绷的牛皮能弹开钝器,对弓箭的防御却不大,火箭射穿了牛皮,军士们忙着救火没一会那架牛皮车不慎被掀翻了,从里面倒出一堆木块……突厥人见了十分纳闷:火攻城门不运油运木头有什么用?难道想堆一大堆柴禾在下面慢慢烧?
城下的步军翻了车子,就丢下不管了,拿着弓弩对着城上射,上下又是一番弓箭对射,唐军仰攻处于劣势好在身披铠甲。他们本来就是骑兵,身上的铠甲其实大部分部位对长矛钝兵器等近战武器防御并不算很好,不过对箭矢却又奇效,一般很难射穿伤及皮肉,就算受伤了也难以致命。
突厥守军无法阻挡装备精良的唐军靠近城池,陆续各团的将士也到达了,都把牛皮车掀翻在城门口,无一例外都是些木头。黑沙城的防御并不好,五加河离成几百步远,也没引水构筑护城河,就造成了现在局面:一旦城外的骑兵无非阻止敌军靠近,就很难阻止他们来到城墙下了。
就在这时,最后一辆牛皮车被掀翻到了木块中,这回不同,倒出来的是两个封闭的大木桶。可能是油!城上的突厥将领马上喊道:“准备扑火!一烧起来就不断往下倒水!”
只见城门上的暗室口有一个机关水缸,里面盛装着满满一缸水,至少有三石之多,两个突厥兵抓着绳子随时待命。而他们身后的狭窄通道中也排满了人准备传递水上去的,城门后也忙活一片,人们排着队伍一直到通道口,场面就像发生了旱灾一群人在排队打水一样。
城门下的唐军步军初时还列队射箭,这会儿撒腿就跑,乱哄哄的场面像打了败仗一样,连锣鼓都丢下不管了。没一会儿鸣金大作,骑兵也掉头就走。
百步外并排站着三个手持弓箭的人,旁边一员武将说道:“可得给我射准了,不然贻误战机保你们吃不完兜着走!”站在中间的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淡然道:“当初飞虎团将帅下来选兵,嫌我岁数大,露了一手这不进来吃皇粮了?要我说根本用不着旁边这俩后生,有我一个足够矣。”
“别先把牛吹了,一会叫人笑话,马上就能见分晓。”将领故意激了一句。
老头也不答话,操起弓箭在地上的火堆上点了火,非常流畅地抬起来“砰”地一声,一枚火箭便抛射到空中。这时另外两个神臂手才急忙点火瞄了起来。还没等他们放箭,忽然“轰”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不留神把他们俩手里的弓箭都吓飞了。
大地一阵剧烈的颤抖,远处黑烟与碎片腾空而起,瞬息之间整个黑沙城都快要笼罩在浓烟之中。军中战马嘶鸣,有的受惊乱跑起来有的扬起前蹄,有个武将生生被惊马从马背上给摔了下去,破口大骂了一声一屁股坐起来瞪眼看着面前的情形。
爆炸了!当然是两桶火药的威力。明光军将士从未亲眼见识过这玩意,此时军中将士无不惊讶诧异,一时间都怔在原地。
火药在这个时代早已出世,不过是炼丹家用来伏火的。第一次应用于军事可能是薛崇训攻击石堡城那一战,当然之前也许也有用过但没有记载于书册,故而无从知晓,薛崇训因此可以算作第一人;第二次应用于军事,是宦官杨思勖领兵打南诏,彼战也是薛崇训双手支持的战争,在杨思勖出征前授攻城之策,故南诏之战攻取城寨不费吹灰之力。杨思勖虽然是个宦官,但其军事才干早就得到了长期带兵的杜暹看重,杜暹也就比较关心杨思勖的各次战争方略,对其攻城的方法也打听琢磨过,所以这次攻黑沙城便故技重施又将火药派上了用场。
当初杜暹在薛崇训面前拍着胸脯说用一万精骑攻占黑沙城,当然不是信口开河,他早已过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龄,在立军令状之前做出详细的谋划,认为明光军精锐可以在正面野战上占有优势,再配以攻城利器,取黑沙城何难?
黑烟腾起之时,杜暹会心一笑,已胸有成竹。
而此时的黑沙城弥漫在硝烟之中,那些排着队准备“灭火”的人,近的已随城门灰飞烟灭尸骨无存,稍远的也变成了残肢断臂,简直是受令排着队在那里送死。
幸亏托西等大臣离城南前线稍远才保得性命,所有人都被黑烟熏得不成样子,黑漆漆的脸上只看见眼睛眨着还像个活物……可惜了因此看不到李适之此时的表情,初时神机妙算的自负恐怕荡然无存了。大部分人根本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
第九十八章 患难
二年帝观山中有龙气,寻之得宝剑赤霞,遂征诸藩伐突厥。初战不利,吐谷浑军方败乌罗护又破国,帝借佩剑予右武卫大将军杜暹令其攻南廷,暹持剑立于城南歌大风,忽起神风城门轰塌,诸军趁势掩杀,大破之。
……
传说薛崇训得到了汉高祖刘邦佩戴的宝剑,威力无比,在战事不利的时候借剑给杜暹让他去找回场子,杜暹在黑沙城门外放声唱歌大风,就把黑沙城门给吹到天上去了,然后,没有然后了,凡人怎么可能战胜仙法?
民间就好传这种玄虚的东西,听起来才带劲,不过正儿八经的史官也爱这样胡扯,经常有某人出生时天上忽然电闪雷鸣之类的异象。这样的异象记载十分常见,不足为怪。不过是后世者收集民间传说和史料加工而成,谁也不能在千百年后亲眼见到以前的事。
当然此时的唐军将士都明白城门是怎么炸飞的,鬼才信是杜暹唱歌给唱飞的。只是比较凑巧杜暹腰间挂的横刀确实是薛崇训相赠,除开特殊的意义那把刀确实值不了几个钱,更别说是什么宝刀宝剑。
大地震动的巨响之后,黑沙城方向就如忽落一片乌云啥也看不见了。杜暹身边的部将目瞪口呆地说:“城门破了么?”另一个将领一本正经道:“应该破了吧……”
杜暹拔出佩刀平指前方大声道:“传令各部,擂鼓出击全线进攻!”
很快原野上便鼓声阵阵,呐喊四起,左右翼及中路各部一起冲杀过去,什么战术也不需要了。前锋樊书虎部骑兵乱作一团可冲得也最快,估摸着城门的方位一窝蜂就涌了上去。再也不见突厥人的弩炮和箭矢,或许都给吓懵了?
硝烟的气味十分刺鼻,很多将士忍不住抬手捂住口鼻,眯着眼睛胡乱骑马奔了上去。待樊书虎靠近城门的地方时,哪还见得有门?墙都垮了一大截,眼前只有一片废墟,地上全是死尸和断腿断臂,也有些距离比较远的没死被摔伤了痛苦地在浓烟中挣扎。
“杀!”樊书虎一马当前跃入城墙废墟,身后的乱兵挥舞着长短兵器也跟了上去,见着活人就砍,直接冲向城中间去了。随后冲过来的是先前负责攻城的步军,这部人马的主将比樊书虎多些头脑,下令各团从内部进攻东西两面的城头,彻底夺取黑沙城工事,目的是为左右翼骑兵击溃突厥马队作出策应。突厥骑兵主力是布置在城外的,此时城门虽破他们的马队还在。
沙场如棋盘,并非一子一粒的厮杀,气势更加重要。要是突厥现在的人马和唐军对战其实尚可一拼,但城门忽然爆炸心理震慑可想而知,突厥军早已战心全无士气低落根本无力对抗,无论是城中的军队还是城头工事的守军全都一触即溃,纷纷逃奔。
各城墙快速易手,突厥兵大败。左右翼骑兵还没接到撤退的命令就开始后退了,战局一发不可收拾。托西身边的大臣武将急忙簇拥着小可汗等人跑路,此时大伙连劝谏之类的废话都省了,不赶紧跑要么被乱兵砍死要么沦为阶下囚,就怕跑得太慢。幸好场面混乱,特别出城之后唐军主力都在追击突厥骑兵大队,无法定位到贵族,才使得托西等人和败兵一起逃了出来。所有人逃跑的方向自然就是反方向东北面,一路上耳边是唐军的喊杀声一边是惨叫声叫人心声惧意,惨不忍睹。
托西李适之等一路人很快就见得迎面有一队突厥人马过来,顿时觉得奇怪,现在这种时候谁还往回跑?待得走近些了,暾欲谷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孙子亓特勒,忙喝道:“你往哪去?”
亓特勒问道:“阿史那卓公主没和大家一起出城?”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当时众人在城头上忽然听见一声巨响,瞬息之间就兵败如山倒,除了立刻撤离出城池再也没干别的,哪里有机会去顾及到一个名义上的公主?实际上大部分人压根把她给忘了,没想到提起的却是这个亓特勒。
暾欲谷看了一眼亓特勒鼻梁上的铁面具,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心说你都被弄得没脸见人了,还提那茬干嘛!
这时亓特勒见众人的反应,也猜出阿史那卓可能还陷于城中,便说道:“我去救她。”说罢忽然注意到刚才一言不发的李适之,便不怀好意地冷冷道:“李公子不和我一起去?”
李适之依然一言不发保持沉默,此时他当然不太想和这家伙斗气,要是接招还真可能下不了台。因为之前的谋划失误没料到突然之事导致兵败,许多突厥大臣都不满,有谁会劝阻他?
亓特勒嘲弄地看了一眼李适之,便招呼身边的部落勇士策马而走。暾欲谷怒道:“你回去送死?你们那些人,把亓特勒给我弄回来!”
但见亓特勒不听他爷爷的话,暾欲谷等人也没法停留太久,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众贵族便带着一部马兵继续向东北而走。
返身回去的人马想进城确实有点头脑发热,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事,很快就遭遇了追击上来的唐朝骑兵。亓特勒大喝道:“杀出一条血路!”
面前一大片身披铠甲的骑兵,一行突厥人真没觉得能杀出什么血路来,又得了暾欲谷方才的话,有一个部下就在身后冷不丁丢出一圈绳子来套进亓特勒的上身一拉就绑住他了,战马反向一奔亓特勒从马上摔了下去。那人喊道:“大伙把他弄回去。”
亓特勒破口大骂,那人好言道:“您不可一时冲动误了身家性命白白送死,咱们这也是好意啊。”众人遂绑了亓特勒在马上,重新调转马头没命就跑。
这时的黑沙城中乱作一团,火光冲天烟雾缭绕,唐军可能要屠城……反正换作是突厥人肯定会屠城泄愤,亓特勒已是伤心欲绝,眼睁睁地看着都城渐行渐远。
第九十九章 俘虏
杜暹率军进城时只见各处房屋帐篷火光冲天,恐惧的突厥人蜷缩在四处角落,被乱兵屠戮者不计其数。这时追击突厥败军的骑兵部队也回来了,在事前没有条件布置包抄合围的情形下要在茫茫草原全歼敌军马队显然是十分困难的事,只能见好就收罢。杜暹稍作思考,就下令部将约束部下,并下榜安民。
屠城这种事儿前线武将干了也就干了,问罪倒不至于,但杜暹觉得这样做无甚益处徒害名声,不如上报到薛崇训幕府,让那帮文人来决定。不过攻占黑沙城之后掠夺财富对当地部落征收重税是不可避免的,就食于敌是唐军将帅喜闻乐见的事儿。这种做法虽是压迫,显然要比杀了人直接抢光要文明得多。
稍后将领们又带兵围了汗帐及各处规模较大的宅邸,收缴汗帐中的图腾信物旗帜作为战利品,并俘虏了许多贵族和家眷邀功。
在这些俘虏中,杜暹很快就注意到了长相出众的阿史那卓。突厥人的生活环境不如国内那么暖和安稳,就算是什么王室女眷大臣的妻女也看起来不怎么样,至少在唐人的审美里不够白净,所以阿史那卓在他们中间就显得十分出众了。杜暹询问之后得知原来是突厥公主,心里顿时有了一番计较。
阿史那卓开口说了一句汉语,又让杜暹大喜过望,原来这公主竟然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他当即就点点头:“不错不错。”
但见这小娘小麦色的肤色活力四射,乌黑的头发和异域风情的迷人眼睛、高鼻子红唇,犹如散养的小马那般有着野性与灵气。杜暹虽平时自喻正人君子,但作为一个士大夫不懂得品评女人显然是不行的。此时他一眼就看出这小娘是极品货色,加上高贵的血统,要是送回去肯定比送一匹千里马来得有价值……来而不往非礼也,薛崇训既然送佩剑,杜暹送点战利品回去也无可厚非。
此时阿史那卓的眼神有点忧郁,沦为阶下囚自然是高兴不起来了,但一个美女无论是高兴还是忧愁都很让人着迷,她的眼睛里仿佛有说不完的忧思情愫。
阿史那卓冷冷说道:“突厥汗国打了败仗,我们被俘虏,还有什么好说的?”
杜暹忙好言道:“战争自然无法避免伤亡,但战斗结束之后我已约束部下安民,就算征收一些税赋,我们作为战胜者如此做有什么让人诟病的?我们也没有屠杀无辜子民,所以公主不必因此心怀怨恨。想当初你的父汗袭扰河北,动辄屠城,死伤流离失所者数以十万,而今日我大唐骑兵攻占突厥屠城,并未仇杀,这是一种上国胸襟,你不觉得么?”
阿史那卓听罢一席话神情有所缓和,加上他对汉人本来就有好感,又特别喜欢李适之,所以此时对眼前的和气儒将倒是没多少厌恶感了。
杜暹不知道她的心思,又趁机灌输“不良”的东西:“突厥的男人打了败仗丢下女眷就跑,这要换作汉将,回去是要掉脑袋的,只能与城共存亡。”
阿史那卓无言以对,她确实希望李适之能救她。
杜暹说了几句,便叫部下好生安顿阿史那卓,不可无礼。待黑沙城的善后有眉目了,他便差一队兵马护送阿史那卓往南走,同时传捷报到薛崇训中军。
阿史那卓在路上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被带走,其他俘虏没有同行,也觉得有些奇怪,心下生出了一丝不祥之感。
……一行人在中受降城稍作停留补充给养又继续往南走,因获悉薛崇训中军刚刚经过南部沙漠,还未到达三城。又走了两天,总算碰见唐朝军队了,远处只见荒凉的原野上黑压压一片的兵马,旗帜猎猎飞扬好不壮观。本来明光军离开中军后薛崇训身边只剩神策军一军兵马,但见此时的排场肯定不只一万,应该是各地调来的军队陆续汇合了,人马已增至五万以上。
此时已到黄昏时分大军正在忙着扎营,充当信使的将校等几人带着阿史那卓来到薛崇训的大帐面见薛崇训。捷报传入中军,上下无不欢喜。
信使先口头说了战胜的消息,书面军报是用密文所写,等文吏翻译出来之后薛崇训才坐在那里细看。这种加密形式的信息传递方式还是薛崇训设想出来的,不过具体措施是王昌龄等文官幕僚经办。在薛崇训的观念里,先进的军队不仅是组织和装备,还要有信息优势,故而有这么一出。
他看罢军报又递给旁边的文官,然后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随同进来的阿史那卓,这女子显然不是汉人,怎么会和唐军信使一块儿走进来薛崇训倒还没弄清楚。周围的幕僚将帅也比较好奇,只是不便问出来罢了。这女人没被绑着自己跟着走进来的,不像是俘虏,薛崇训心说难道是唐军在草原上的间谍?
那信使只顾着说战争胜利的正事儿了,一时竟然也忘了阿史那卓的事。
这时信使又说:“军中将领欲屠黑沙城报一箭之仇,杜将军以为须得上峰下令,故请王爷定夺。”
阿史那卓一听愤然,立刻说道:“杜将军不是和我说什么上国胸襟,以德报怨?你们骗我!”
薛崇训问道:“这妇人是谁?”
信使恍然道:“突厥公主阿史那卓,被咱们在黑沙城俘虏了,杜将军让以礼相待押解回来。”他们这么带着人跟着进中军大帐,真不像是押解回来的,说罢周围的文武官员一时多少也有些诧异,不少人顿时就明白其中的猫腻了。
既然是俘虏自然没有发言权,王昌龄呵斥道:“军机之地,什么人都能进来?来人,押下去看着。”
阿史那卓愤然道:“我不走,你们究竟要把黑沙城的子民怎样?”
“败军之城,任人鱼肉罢了!”
薛崇训幕府中有不少少壮幕僚长期受其中“民族主义”思维的熏染,此时不顾阿史那卓在场就极端地陈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咱们一定要设法不断削减北方草原的人口,避免他们有机会威胁中原。”“突厥人杀我大唐臣民,必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就在这时张九龄淡淡地说:“那片土地上以前有匈奴人,为我心腹之患。匈奴人现今何在?如果突厥人也从草原上消失了,又会有什么部落在那里放牧……”
张九龄的一句话提醒了薛崇训,他一琢磨确实是那么一回事,后来的入主中原的元朝可不是突厥人;辽、金、清又不是蒙古人。就算杀光了草原上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生存在那里的人又会想草枯草长一样慢慢兴起。
天下沧桑,真有千秋万代的鼎盛江山吗?
薛崇训沉吟片刻,说道:“有地就有人。”
众人沉默了许久,张九龄品味到薛崇训话里的意思,代替他下令道:“屠杀平民非大唐军队所为,无须采用这种野蛮的战略。可令杜将军权宜行事。”
总之此刻唐军上下都很振奋,胜利消息的到来让所有人情绪高涨。此前连吃两次败仗的影响也因此化解,反而衬托出了明光军的勇猛善战,一万骑兵奔袭黑沙城一天就破,杜暹的名声节节攀升。
第一百章 博弈
阿史那卓名为来自敌营的俘虏,却丝毫没有阶下囚的待遇,而是被薛崇训的奴仆士卒当成了“贵重物品”,她是大将军杜暹送来给王爷的礼物,自然不能对待太差了。军中各种用度都比较粗糙简朴,不过大家还是为她搭建了一顶单独的帐篷。阿史那卓待在里面看着收拾得整洁的空间和桌子摆放的荤菜素餐,心下还稍稍有些感激,在草原上请人享用食物也是一种友善的表现。简陋的吊床上还放着一套干净的汉人男装,想着那些身披铁甲的粗汉能弄得如此细致真是不容易。
就在这时听得外面有人说起话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道:“刚出沙漠水源难寻,军中缺水,你们打那么多水来作甚?”
接着一个像士卒的人答道:“王爷身边的人传令咱们让突厥公主沐浴更衣,一会儿送到大帐去。”
阿史那卓听罢眉头一皱,下意识抓紧衣角,一时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了。
年轻人的声音带着微怒:“是谁献媚于王爷!大军驻扎于此,留宿妇人已是不合军法,念在是突厥公主可权宜处之,岂能再谗言主将淫乐?”
士卒道:“王国令见谅,小的们只是奉命行事。”
这时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劝道:“少伯闲得慌管这事儿?晋王确是大军主将,他不还是皇亲贵胄么,一般的军法律法能约束贵族?你这么一说,杜将军送人过来不也是献媚谗言了,多得罪人的事,算了算了,走罢。”
过得一会儿果见几个士卒搬着东西进来了,其中一个不知从哪儿搬来了浴桶,还有两个提着热水。
“军中全是儿郎汉子,可没奴婢服侍您,您一会吃完饭自己收拾收拾。”其中一个年龄稍大的军士客气地说道,可能也是出身不好的人,对这些贵族的生活觉得神秘,就算阿史那卓是敌国的贵族,他也保持着应有的尊敬。
阿史那卓没好气地说道:“刚才那个王国令不是说军中缺水?我用不着浪费那么多水,北方干燥几天不洗澡又没什么不行的,你们抬回去!我也不去什么王爷的帐中!”
一个后生不客气地说:“您可别和咱们来劲,这里不是什么突厥汗国,由不得你……”
方才那年长的军士忙制止后生,好言劝道:“公主是明白人,不是咱们想逼你,咱们只是奉命行事,又好吃好喝待您,您有什么不满意的在王爷面前说说,王爷是士族大户人家出身的又是皇亲,知书达理,很好说话,您有道理和他说说兴许还管用哩。”
阿史那卓一听心里想起先前在中军大帐不少官僚劝他屠城,他最后还是没有同意,却是不像个蛮横不讲理的人。她又想起李适之也是唐朝皇亲,平日里为人正派很有风度,或许这里的晋王也差得不多……再说士卒们说得也对,一味地和他们对着干根本没什么作用,身在异乡权力又不在自己手里。
她想通之后便点点头,不再与士卒们为难,心下琢磨着怎么和薛崇训“讲道理”。阿史那卓才十几岁,虽然突厥汗廷的权力争斗也不简单,可她本身是没吃过什么苦头的人,倒是把事情想得有点天真了。
普通突厥人难得洗回澡,条件不允许,不过阿史那卓的生活与普通牧民比起来更加富贵安稳,倒是讲究得多。这会儿长途跋涉地从黑沙城走了好几百里路,路途上也不方便,她还真是觉得浑身汗腻腻的有些痒不太舒服。事到如今她也就干脆遂了唐人的意好好洗个澡。账外时不时能听见巡逻队整齐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军号声,气氛充满了阳刚之气,不过阿史那卓判断这群唐兵肯定不敢闯进来,脱衣沐浴倒也没多少担忧。
换下脏衣服,床边放的是一套汉人的窄袍,但阿史那卓并不介意汉人服侍,实际上她对汉人的东西一点都不反感,不然也不会对李适之一见钟情。
阿史那卓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听得唐军军士在账外询问,她应了便随人出帐向北边走。之前那个年长的军士显得有点罗嗦,一路上一直在唠叨,什么依了王爷吃香喝辣之类的。阿史那卓听得烦躁,但这人说话间对自己挺尊重客气,她也不便发火只得忍着。等到了中军大帐把她交到另一帮人手里,阿史那卓甚至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听那家伙废话了。新来的这几个人大约是薛崇训的家丁亲兵一类的,进出大帐畅通无阻。
大帐还挂着一道帘子,里面大约就是晋王休息的地方,整个大帐周围戒备森严不少全副武装的将士执勤。奴仆们掀开帘子请阿史那卓入内,这时只见得傍晚见过的那唐朝王爷还坐在里面奋笔疾书,压根没管这边。待得奴仆们上前禀报,他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阿史那卓,愣了一愣说道:“让她脱光了上床等我,你们没事了。”
奴仆们忙躬身道:“是,小的们告退。”
阿史那卓:“……”
过得一会儿帐中再次恢复了宁静,只有外面的各种声音隐隐传进来,里面只剩“沙沙”的书写声。阿史那卓忽然有些好奇面前这个男人在写些什么,书法水准如何。虽然刚才薛崇训说得粗俗,不过阿史那卓在黑沙城也常听突厥汉子们各种粗口倒也不以为意,此时见他专心致志的样子不经意间却生出了一丝好感,觉得男人专注的样子很好看,特别是做有关文墨的事,阿史那卓内心里的审美有点偏好士族阶层。
时间静静地流逝,薛崇训总算写完了东西把笔搁在砚台上呼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阿史那卓,笑道:“你还站着作甚,哦对了,看样子还没出嫁?有点害羞。”
阿史那卓正色道:“我虽未成亲,却已有了意中人,还望王爷成全……”她想了想又说,“突厥与大唐的战争和妇孺并无多大的关系,我与唐朝也无仇怨,请王爷开恩。”
“哦……”薛崇训轻轻点头称是,起身在角落里找出一个琉璃瓶来,里面装着半瓶红色的液体,可能是葡萄酒。他回身坐下来倒了半杯,饶有兴致的样子看着站在那里的阿史那卓,他的目光让阿史那卓感觉越来越拘谨了。
这个小娘的眼睛很迷人,薛崇训心里的想法和之前杜暹的品评差不多。而且还是一匹野马,薛崇训听她拒绝侍寝,觉得可能要强迫她才行了……这样的过程让他感觉有点失落。
强暴的办法有两种,其中一种是二话不说上去使用身体暴力按翻在地搞得鸡飞狗跳,当然另一种就是使用诸如胁迫、恐吓、威逼之类的法子。如果只能这样的话,薛崇训偏向于后者。
当然也可以放过她,其实强迫女人做她不愿意的事本身就有点兴致索然。薛崇训沉吟了片刻,扫视了一下她的胸脯和身体曲线,欲望渐渐升起。行军约有一月,旅途十分枯燥无味,多日不食肉味难免让人蠢蠢欲动。
“你说这些和今晚侍寝的事有什么关系?”薛崇训问道。
阿史那卓张了张口,竟不知如何作答,她不由得皱起眉头。
薛崇训顿了顿缓下口气又改口问道:“有中意的人,对你多重要?”
阿史那卓冷冷道:“非他不嫁。”
薛崇训听罢解下佩刀,轻轻抽出一截亮铮铮的刀锋,“咚”地搁在案上,淡然道:“你对情郎的心意很让人感动,那便给你个机会。”
阿史那卓疑惑地看着那把刀:“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薛崇训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落寞地自说自话,“从前有个小媳妇叫刘兰芝被婆婆赶回娘家了,她的夫君还被逼迫写了休书……”
“王爷想说《孔雀东南飞》?您的意思我明白了。”阿史那卓不等薛崇训说完就接过话。薛崇训有些惊讶:“你不是突厥人么,一下子就能报出戏名,不容易啊。”
“堂兄常居长安,对唐朝的东西很了解。”阿史那卓答了一句,皱眉看着桌子上的横刀。
薛崇训使用软暴力,反倒让她不知从何反抗。当初亓特勒欲对她非礼时,情急之下直接就咬掉了他的鼻子,这回她真是无计可施感觉十分无力。
阿史那卓的脸都红了,一句话就下不了台,被迫之下只能缓缓伸手向那把佩刀。薛崇训坐着没动,默默地观察着她的神情举动,无趣地琢磨着女人的心思。
当她的指尖触到粗糙的刀柄,不禁一阵微微的颤抖,手腕一瞬间好像失去了力气,竟然拿不起来。此刻的她不仅觉得自己在受逼迫,而且在受到拷问:真的愿意为李公子牺牲性命?李公子知道这件事之后会像《孔雀东南飞》中的太守小吏一样殉情?
这时薛崇训显得有些沉不住气,可能是忙活了一天心境不如平时,他开口道:“你得想想那个情郎比得上焦仲卿不。”
但说完这句话他就有点懊悔,很快就认为是一句废话……此刻的二人其实就是一种心理博弈,薛崇训刚才那句话就是一步臭棋,要是心理素质好的人可能会挺住心理压力拿刀自尽,只要他出手相救这局就破了。
他此时还带着获胜的希望,是觉得这个阿史那卓年龄小阅历不够,可能想不到那么多。
但无疑薛崇训低估了阿史那卓的头脑,她一听这话就产生了狐疑,犹豫片刻力气一下子回到了手腕上,一把抓起刀鞘,“唰”地一声拔了出来,刀锋还在空气中微微地颤动发出“丝……”地低鸣,她一咬牙情知不能作假,怀着赌博的心思往脖子上拉。说是迟那是快,薛崇训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呼”地一下伸手一把握住了阿史那卓的右手,沉稳有力,她的手顿时动弹不得。
她心下松了一口气,脸上却佯作愤怒抬头说道:“你究竟要作甚?”两人目光相对,阿史那卓的眼睛里带着嗔意,而薛崇训却是无奈的苦笑:“行,佩服佩服果然是马背上长大的小娘,游戏到此结束。愿赌服输,我没必要一点道理都不讲地欺负你一个小姑娘。你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了,把刀放下。”
阿史那卓笑了笑,丢下横刀,学着汉人的模样抱拳道:“多谢王爷成全。”
野性中带着可爱,薛崇训越发觉得这小娘子有意思,摇头叹道:“本来今晚可以多谢温存,真是一招失手满盘皆输。得了,此等小事我还输得起。”
阿史那卓道:“告辞。”她掀开帘子时琢磨着薛崇训刚才那句话“此等小事还输得起”,话里的意思有的事他输不起,阿史那卓隐隐感受到一种压抑忧郁,出去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处大帐比其他帐篷都要宽阔华丽,但里面却只有薛崇训一个人,一种莫名的同情从阿史那卓的心里升起,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完全就是一种本能的直觉。
走到帐门,亲兵问怎么回事,阿史那卓笑道:“你们家晋王是个讲理的人,不想欺负我,让我回去歇了。”
一个亲兵愕然道:“那是,那是……”
夜幕已拉开了,账外当值的将士升起篝火在旁边取暖,听到大帐这边有响动都急忙站直了身体规规矩矩的样子,随后又放松小声闲谈起来。这幅场景让阿史那卓觉得和突厥国十分相似,唐兵也是一个个普通的人。
她的一场风波很快化解,但今夜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她辗转反侧内心充满了疑惑,甚至在质问自己,同时又在质问李适之。“你得想想那个情郎比得上焦仲卿不。”薛崇训低沉的声音不断在她的耳边响起。童话般的梦想渐渐破灭,开始学会思考,或许不算破灭只是成长的阵痛。
她在质疑以前的梦想,却又想李适之也算个很不错的人了,如果他都不是那个人,这世上真的还存在故事里的主角么?
不知不觉中,天都亮了,但阿史那卓的心仍在黑暗中徘徊。
第一百零一章 妙计
数日后薛崇训部达到中受降城附近,各地调来的兵马也陆续达到,步骑共约十万,民夫杂役不计其数粮草堆积如山。又有慕容氏部及北方各族联军汇合,此时三城附近的兵力达十几万人,号称三十万准备大举北伐。
薛崇训以嫡系神策军为中军,其他八军各有位置在平原上展开声势十分强大,幕僚们事前制作好了令旗信物以便统一指挥,又分派文官数十员从事监视劝谏各部统帅的工作同时也负责翻译密信,距离较远的军令都有书面授令自然不能派个传令兵口授就了事的。
这时中军收到了黑沙城杜暹的军报,默啜可汗已回到漠南,正在向黑沙城行进。突厥主力被吸引回来,杜暹发文询问明光军下一步的作为。
中军有的幕僚认为唐军兵力不差于突厥主力,正好利用这个时机在黑沙城附近与其决战。但张九龄反对道:“我大军步骑的行军速度比不上突厥骑兵,如仓促出击,粮道亦无稳妥防范,反而给敌军以可乘之机。此时明光军已攻占突厥都城,造势的目的达成,可令其先行撤退避敌锋芒,待我军准备好之后再与之决战不迟。”
有人提出异议:“等咱们准备好的时候突厥人就不一定愿意和咱们正面决战了,拖延下去耗费巨大,恐非长久之计。”
张九龄哈哈大笑:“这次唐军出兵十几万,要是突厥人不能取得一场决定性的胜利将咱们打退,漠南地区迟早置于我大唐控制之下,到那时契丹、高句丽旧部及铁勒所有部落势必向唐朝倾斜,此消彼长突厥必败。”
薛崇训听罢立刻拍板道:“掌握形势、分化敌营是咱们战前的既定方略,便以子寿之计,立刻传令杜暹撤离黑沙城不可与敌死战,保存实力为上策。”
……军令很快由王昌龄负责准备好,派出一队快马骑兵出中城向黑沙城报信去了,黑沙城的位置距离中城也就几百里远,快马两天左右就到。不料在半道上竟然遇到了突厥游骑。
默啜率兵回到漠南之后,有谋臣建议利用本土地形的熟悉,派前锋轻骑穿插在黑沙城与唐境之中,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果不出其料,此时唐军已控制黑沙城,将黑沙城和三受降城之间的地盘都视作势力范围,其间的活动防范自不太严密,信使在半道上被堵了个正作。
突厥游骑两面冲来,先放了一通箭,便操着兵器杀起来。信使的卫队人少不敌,旁边的武将喊道:“兄弟们顶一阵,使君快把军报毁了!”
但求生的本能让信使没有那样做,而是带着几个亲随调转马头往空档处跑,希望能凭借快马逃跑再说。后面的突厥骑兵紧追不舍,他们刚翻过一个小草丘,信使忽然感觉身体一轻战马鸣叫了一声,“轰”地一下连人带马掉进了一个大坑里。原来是个捉野兽的陷阱,信使心下咯噔一声情知不妙,这时才慌忙取出装信的竹筒刮开上面的漆,由于心里急手指反而不听使唤。刚取出军令来已经晚了,一个突厥兵从上面跳了下来,直接将他按翻在地。没一会儿其他突厥人也赶到,夺了军令俘虏了信使。
这队游骑立功之后就迅速向北撤离,将重要的东西进献到了默啜的汗帐。默啜听说截获了唐军的军令大喜过望,立刻叫来传上来。不料他打开一看就愣了,纸上写的东西竟然一个字也认不得。默啜会说汉语,字虽然认得不多总算识得几个,但眼前的文字根本不像是汉字。
他皱眉问道:“俘获的确是唐军信使?”
突厥将领道:“穿衣和模样都是汉人,说话也是,错不了。”
默啜又把信札递给一旁的杨我支,杨我支也说不认识。默啜遂叫人把俘虏带进来问话,果然是个汉人,说话也用汉语。一旁的杨我支说道:“应该就是唐军的军令,不过可能用的是密文,唯有让俘虏给译出来才行。”
默啜便转头看向信使冷冷道:“信上写得是什么?”
“我不知道。”信使道。
默啜怒道:“上次在东北抓了个使臣,嘴硬把文书吃进肚子去了,我便叫人活活破开他的肚子取出来。你空长了一张嘴不会说话,那我便先将你的舌头割下来!”
信使脸色骤变,忙道:“密文是王爷幕府制作的,只有他们的人才有书册对照译文,咱们这些人确实不知道。可汗就是杀了我,我也认不得天书一样的东西。”
杨我支也说:“父汗,唐军统帅使用密文书写军令,就是为了防止被敌军截获泄漏军机。此人要是看得懂,那密文就没有用处了,所以我也觉得他可能真不懂。”
默啜大怒,“没用的东西,拉出去煮了!”信使大声讨饶,却是无济于事。
费了不少劲才截获的东西,现在摆在默啜的面前却不知道内容,让他很不高兴。杨我支又道:“从截获的地点判断,信使从三城那边过来,位于黑沙城之间,一定是从唐朝中军传到黑沙城的军令。内容无非就两种:或是通知杜暹死守城池待援,唐军主力尽快赶到与我决战;或是叫杜暹弃城撤退避免陷入我军重围。”
“那究竟是哪个?”默啜沉吟道。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大半都猜不到。
前不久才逃掉与默啜主力汇合的托西小可汗愤愤地说:“要是杜暹不走最好,咱们赶过去把黑沙城围了来个瓮中捉鳖报一箭之仇!”
默啜可汗道:“杜暹才一万人,你守城的人马比攻城的还多,竟然丢了城池狼狈出逃,打得是什么仗,现在想起要报仇了?”
杨我支帮着兄弟说话:“初时吐谷浑兵马二倍于托西,却被打得大败;后来杜暹部只一万人马就轻松攻下城池。由此可看出目前在黑沙城的杜暹部定是唐军精锐之师,否则薛崇训在第一次失败之后不可能又派出更少的兵力袭击黑沙城。兵力强弱不全是人数,敌强我弱,也怪不得兄长作战不力。”
杨我支的话提醒了突厥大臣们的思路,默啜的妹夫立刻说道:“这样看来恐怕薛崇训给杜暹的军令是撤退了,他不太舍得让最好的精兵勇士冒险被我十几万大军围困。”
另一个人附和道:“唐军主力真要慌慌忙忙地跑到黑沙城来与咱们决战,倒也不是坏事。他们要赶在咱们骑兵之前到达黑沙城非得轻装简行不可,到时候十几万人吃饭也不是个小问题,肯定非常依赖后续运粮。咱们正好袭其粮道,使其不能久持,若退兵则趁势掩杀,对我大大有利。”
默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那咱们就将计就计,用唐朝信使的印信给杜暹重新传一道军令,让他守在黑沙城待援。我军尽快赶到黑沙城将其围住,无论唐军是作何打算,诱其主力来救。若是薛崇训不来,咱们吃掉杜暹的精锐也算是掰回一局。”
众臣纷纷附和道:“可汗英明。”
于是默啜便选了一个汉臣换上唐朝使者的衣甲,又让几个投奔到突厥的汉人扮成侍从,伪造了一份军令,带着印信等物前往黑沙城“传令”去了。
他们来到黑沙城之后,被检查了印信顺利见到了杜暹。因为那些东西本来就是真的,自然没有什么差错。杜暹接见时,本来认为是薛崇训派的人,还寒暄了几句问了下三城的天气什么的,那假信使便信口胡诌,倒也没出什么纰漏。
但杜暹扯开信一看顿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因为是用汉字书写的,并非密文。按照薛崇训的一贯做法,距离几十里的军令都是用密文写的,明光军中自然也有晋王幕府的文官负责译字。但这次怎么会直接用文字写明?
杜暹抬头看了那信使一眼,信使的目光看着别处一副申请自若的样子。杜暹也不动声色,先将军令的内容仔细看了一遍,军令中下令他巩固城防死守城池待援,引诱突厥主力来到黑沙城,然后与之决战。
这个军令与杜暹期待的立刻撤退完全相反,他狐疑了片刻,便说道:“上边来消息了,让兄弟们收拾收拾准备弃城,这黑沙城破成这样也没啥好留恋的。”
信使愕然道:“不是叫你们守城么,你敢抗命?”
杜暹顿时笑了:“这信上了漆封,你是如何知道的?”
信使的脸立刻涨红:“我听见谋臣们这样说的。”
杜暹哈哈大笑:“哪个谋臣?”
信使不了解薛崇训幕僚的名字,一时答不上来。杜暹当机立断道:“来人,将细作捉拿看押,带回去之后问罪!”
“你要谋反?!”信使硬着头皮骂起来。那两个字十分刺耳,让一旁的文官也侧起耳朵,他们的职责就有监视武将一条,所以对这种事儿特别敏感。但没有人站出来反对杜暹的决定,因为大伙实在想不出杜暹有啥反叛的理由和可能。
杜暹将军令拿给旁边的幕僚们看,说道:“王爷的策略绝非冒险与突厥一战,从一开始就在设法逐渐削弱突厥实力兵壮大联军,今番绝不可能临时改变。又加上此信疑点诸多,故而不用听信,撤出黑沙城方是上策。”
……
等默啜率军回到老巢的时候,哪里还有半个唐兵的影子?城中粮草财物被掠夺得所剩无几,房屋在战火中烧毁许多,城墙城门也垮了没有修缮几乎失去了大部分防御能力。不过唐军并没有屠城,城中平民牧民死得并不多。本来默啜自认为是一出妙计,不料一点用处都没有杜暹还是跑了。
此时唐军大军进逼,突厥上下都在关注战事胜败。不过至少有一个人最关心的不是这个,他便是左贤王暾欲谷的孙子亓特勒,亓特勒一进城就急忙去找公主阿史那卓,却没寻到人,问她的家人说被唐军虏去了。
稍后亓特勒又从城中的突厥人口中得知,阿史那卓被杜暹派人送回三城进献给了晋王薛崇训,亓特勒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满怀愤怒去找到小可汗托西,说出阿史那卓的遭遇,并指着旁边李适之的鼻子骂忘恩负义,要托西杀了为阿史那卓报仇。李适之辩解了几句,亓特勒又道:“枉阿史那卓公主平时对你千依百顺,事到临头就只顾逃命!当时我尚在城外作战,你在城中为何不带公主一道走?恐怕那时你早就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句话不仅是在责怪李适之,连托西等人也一并被牵连,因为托西他们也和李适之在一块儿,确实是丢下家眷就跑。
托西不满道:“当时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地动山摇城门突然倒塌,兵败如山倒,咱们哪里还有机会去救人?你也怨不得李公子,他和我们都在心忧战事无非顾得周全,情有可原。”他在为李适之说话的时候其实也在为自己辩解。
“李适之不过是一个汉人,公主可是小可汗的妹妹,您何须护着他?”亓特勒愤愤地说。
托西道:“李公子虽是汉人,但并不是咱们的敌人,他没有罪过,咱们为何要杀一个向着自己的朋友?”
在场的还有亓特勒的祖父左贤王暾欲谷,暾欲谷心里也有算盘:那阿史那卓公主就是一个红颜祸水,挑起了前可汗之子阙特勒与暾欲谷部落的矛盾,现在被掳走了反倒能多少化解两家的怨恨,没有了这个女人,以后的关系尚能慢慢修补。考虑到这一层,阿史那卓被掳走不能不说是一件好事。于是暾欲谷也帮李适之的腔说了两句,还用长辈的口吻斥责亓特勒让他下去。
几乎所有人都站在李适之一边,亓特勒一张嘴敌不过好几张嘴,心下憋闷得慌。他的不利局面就是把李适之推向了托西等人的立场中,自然得不到支持。
亓特勒回去之后,一个部落的长老劝他:“草原上多得是未出嫁的小娘,你何必非得要取阿史那家的人?公主被掳走后,你把心思用在作战上,立下功劳以后还有可能从暾欲谷那里继承部落的头领位置。”
但亓特勒根本听不进去,他现在对什么继承人都没有兴趣了,简直是心灰意冷,除了恨意再也没有其他想法。其实阿史那卓和他小时候的感情真的不错,二人可以说是青梅竹马,记得小时候阿史那卓总是站在自己这边,有人欺负了她亓特勒肯定要帮她出头,但长大后阿史那卓就不一样了,只是亓特勒的心思仍然没有变。从记事起到现在他的生命中就一直有那个美丽的公主存在,如果一下子失去这一切,亓特勒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消沉了几天之后,他总算找到了绝望中的出路,只有报仇,在复仇的期待中他才能活下去!导致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有两个人,最让亓特勒痛恨的自然就是李适之!
但是单单杀掉李适之并不能解决他心中的仇恨,正如儿时的做法,那个直接欺负阿史那卓的人也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想通了这些之后,亓特勒好像一下子又找到了活着的方向,酒也不喝了人也精神了许多。部落里的亲戚见状放心下来,但无人理解他的心理。
亓特勒召集了一些平日的心腹,说自己要干一件大事,问大家愿不愿意跟随。到来的几十个勇士都是和他一块儿长大的一个部落的人,纷纷表态愿意追随左右,有人说道:“就算以后暾欲谷部落的头领不是亓特勒,我们也只听你的!”
亓特勒见状心里有了底,开始构想自己的复仇计划。他思考“计谋”还真是不常见,以前办事的方法几乎都是武力,但李适之也让他感受到有时候用脑子和计谋比单纯使用武力来得有威力。
他找到几个最信任的人,对他们说:“默啜可汗暴戾自私,对咱们各个部落都不好,迟早要败在唐人手里。我们为什么要再为他效力?得另外找出路才行。”
几个突厥勇士有些害怕地站在那里,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说起唐军的厉害他们在黑沙城之战时确是深有体会。这些亓特勒的心腹和亓特勒的作风一样,都是不怎么爱用脑子的莽汉,但他们忠于亓特勒,便小心地顺着话说:“每次分牧场,水草最好的地方都是默啜部落的,牛羊却是他们要得最多……”
亓特勒便说:“你们悄悄潜入唐境,把我的信交给唐朝晋王,咱们投奔过去省得在默啜手里受气。”
有人畏惧地说道:“万一被默啜知道了,非杀了我们不可。”“默啜可汗放过话,谁敢背叛他就煮成白骨。”
亓特勒的回答也很干脆:“别让他知道!”
他决定好这事儿之后就开始准备书信等物,但他不会写汉字,也不能去找会的人代笔唯恐泄漏消息,文字只得用突厥语。心想唐朝那边读书写字的很多,总有人认识突厥文字。
干这种事的时候亓特勒实在没什么心理压力,除了被仇恨占据内心之外,他对可汗及部落长辈也没多少好感,特别对祖父还有成见,此时便顾不得想太多了,他的思路也真想不到那么宽。
第一百零二章 投奔
上次薛崇训来北方是平定张仁愿的叛乱,那时是春夏之际气候并不严寒,这回却真正感受到了草原上的寒意。其实冬季还没来临并不是最冷的时候,但薛崇训同样觉得一早一晚手脚冰凉,加上风大这气候真比长安难过多了。行军的时候将士们口中呼吸吐出的是白汽,正是因为空气温度低水蒸气迅速凝结的缘故。
杜暹撤出黑沙城之后又和中军这边联系过,薛崇训得知了来龙去脉断定是被截了军令,并赞许了杜暹的主张。幕僚们感叹:信物令牌都是真的,只是用了汉字,一点蛛丝马迹就能让杜将军识破,真非常人可为。薛崇训笑道:“能让杜暹直接撤军的并非那蛛丝马迹。”文官们好奇地问道:“那是何物?”
薛崇训忽然想起与杜暹合奏时的默契,走调时总是能合拍。他便笑而不语,众官疑惑不解。
此时明光军并未向西撤退与主力汇合,而是布置到了东面,作为一个监视契丹人的先子。契丹也是骁勇善战的民族,现在被突厥统治也是前因,最初契丹人是既敢袭扰唐朝又敢和突厥拍板的主,结果一次唐军与突厥联合讨伐,契丹被击败被迫投奔了突厥人。不过他们仍然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甚至可以影响天枰。
张九龄建议道:“明光军一万人破突厥都城震慑四方,现今局势对突厥人也不容乐观。我们应再次派遣使臣前往契丹与之联络,让他们审时度势勿要与我为敌。就算不能争取到契丹人联兵伐突厥,只要他们按兵不动争夺漠南控制权的力量也偏向于大唐。”
薛崇训以为然,便下令授权杜暹,就近联络契丹拉拢。
十余万人马带着辎重粮草不慌不忙地向黑沙城进发,也许那座城池又会作为会战的爆发地点。唐军并不着急,行进缓慢每日傍晚便扎营修整,各军严密布防。唐军主力分作九军,还有几股游牧族的联军当然没有挤作一团而是按照秩序排列行军阵型的,在茫茫的草原上这支大军就像一支舰队一样浮在原野上。
中间全是唐朝军队,唯有慕容鲜卑人例外,他们就位于神策军一侧,慕容宣傍晚时还会到薛崇训的大帐里坐坐。薛崇训并未责怪他作战失利的罪过,反而出言宽慰,二人的关系因此毫无芥蒂好如以前。
常常有人要面见薛崇训问大帐外的官吏“王爷在做什么”,官吏就大声说:“和吐谷浑汗王下棋。”主将的从容生活能影响军心,给将士们一种成竹在胸的感觉。慕容宣与薛崇训相处的这段日子,把围棋也学会了,常说很有意思……当然薛崇训也觉得有意思,因为他很难在官僚中找到像慕容宣这样的新手来赢。
这日薛崇训正在和慕容宣下围棋,忽然得报抓获了几个突厥人,扬言有突厥部落要投奔过来,派人来联络的。薛崇训一听很有兴趣,他就是想把默啜搞得众叛亲离,立刻就下令亲自面见,并传“二龄”及几个通晓突厥事务的官吏到大帐一并接见。
过得一会儿就见得几个披头散发穿着皮甲的突厥人被唐军军士押着进了大帐,但见这些人神色慌张举止荒疏,薛崇训的眉头一皱心道恐怕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不论穿着打扮,就说那些突厥上层的人起码见过不少世面,绝不可能在公众场合这般表现。
旁边的官吏用突厥语问道:“你们会说汉话吗?”
他们忙摇着脑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这些突厥勇士上了战场不沭,但这样的社交场合因为没什么经验就显得拘谨非常。
于是官吏就用突厥语和他们说了一句话,然后等着翻译给薛崇训听。不料这帮汉子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站在那一言不发。过得许久,其中一个才掏出一个木盒出来,指着它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顿。
官吏回头躬身对薛崇训说道:“他说是暾欲谷部落的‘世子’亓特勒派来的,想投奔唐军,盒子里面有亓特勒写给晋王的信件。”
“拿上来。”薛崇训也是半天了才说一句话。侍候在一旁的家奴先把盒子打开检查之后才放到薛崇训的面前,里面盛着两卷纸。薛崇训展开一卷发现是张草图,看了一会儿不知道画的是什么就随手丢在一边,展开第二张满篇的勾勾挂挂像是突厥文字,反正也不认得。他便递给旁边的文官道:“叫人翻译出来再给我看。”
“是。”官员应了一声又说,“突厥国确实有个暾欲谷部落,是可汗阿史那氏的亲戚。”
薛崇训点点头看了一眼那几个汉子,便说:“这几个人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叫下去先安顿,等我看明白信上说个什么事儿再找他们。”
等到懂突厥文字的官吏把信译出来递到薛崇训跟前,他才看了个明白。大概说的就是突厥有个部落不满默啜的统治想要弃暗投明并且愿意帮助唐军作为内应大败突厥军队……看到后面,薛崇训忽然发现了李适之的名字,立刻放慢了阅读速度。
原来亓特勒知道李适之的来历,是遭到“妒贤嫉能”者迫害,才逃到突厥去的,亓特勒便认定李适之也是薛崇训的仇人,所以专门提及,欲让李适之落到薛崇训的手里生不如死。这番计较倒是让亓特勒多少有了点智慧。
薛崇训看罢恍然心道:殷辞在三城没有抓到李适之,原来是逃到突厥去了,还混得风生水起……这家伙确实有些能耐。薛崇训对这封信的真实性又多信了几分,不然突厥人怎么知道李适之的事儿那么清楚?
既然写信的亓特勒是阿史那氏的亲戚,那么军中的突厥公主阿史那卓应该认识,不如找来确认一下,至少能判断亓特勒这个人是否存在。薛崇训想罢便命人去传阿史那卓过来见面。
阿史那卓一听到亓特勒的名字居然在唐军营中说起,神色便有些异样,随即答道:“确是有这个人,他是左贤王暾欲谷的孙子。”
薛崇训点点头,观察了一下阿史那卓的神情,随口问道,“这个人莫不就是你的情郎?”
阿史那卓急忙摇头:“不是!怎么可能他是我的情郎?”
“哦……”薛崇训又问,“那你的情郎叫什么名字?”
阿史那卓红着脸,她当然也知道李适之的来历,暾欲谷带李适之到王城时就说清楚了的。她自是不愿意出卖李适之,告诉薛崇训李适之的所在,便沉默不语。好在薛崇训也没追根问底,见她不说也就作罢,好像并不是很关心。
这是她想到自己遇见的两个唐朝男人相互是仇敌,心下不由得感到有些异样;同时李适之和亓特勒也相互看不惯,男人之间好像总是在闹别扭。不过薛崇训和跟前的吐谷浑汗王关系看起来倒不错,听说他们常常在一起下棋有说有笑。
或许是她这段时间身在唐军营中的缘故,心里琢磨得最多的人不再是李适之,反而变成薛崇训了。想到这里,阿史那卓又看了一眼薛崇训,见他已低头不语好像也在想着什么事。薛崇训比英俊和李适之差远了,而且给阿史那卓的印象有点沉默寡言,正因如此才让她有点琢磨不透,越是好奇。
薛崇训忽然抬头问道:“亓特勒既是你们家的亲戚,为何要背叛默啜,两个部落之间的关系不好?”
阿史那卓如实答道:“亓特勒的祖父暾欲谷是阙特勒‘设’的岳父,阙特勒是我的哥哥,便是前可汗骨笃禄之子。默啜可汗夺了汗王,一直都猜忌阙特勒以及他身边的人,所以暾欲谷部落与默啜可汗是亲戚却并不算亲近。”
“你原来不是默啜可汗的亲女。”薛崇训道。
阿史那卓点点头:“他是我的叔父,收我做养女。”
薛崇训弄明白这个宣称要投奔的人的关系,便不再问阿史那卓什么话,他又屏退了一些不相干的官员,与几个心腹幕僚将领商议这件事。
张九龄等人拿着那张图研究了一阵,弄明白画的是突厥军兵力部署的位置,但不辨真伪。大伙都不敢断定暾欲谷部落是不是真心投靠,很可能是诱饵奸计,不得不防;但如果真能在突厥军中得到内应,无疑对于不熟地形环境的唐军极大有利。
薛崇训动心道:“亓特勒在信中说让咱们夜里进攻标明的位置,杀入突厥中军俘虏默啜和罪臣李适之,他在营中作为内应……真如所说,我们在突厥猝不及防时进攻其中枢,一旦得手就有全军获胜的机会……”
王昌龄道:“兵不厌诈就怕是计,咱们杀进去中了埋伏反而吃亏。”
薛崇训想了想说道:“是有这个风险,不过咱们完全可以试一试,将大军列在突厥阵前,冲一股人马进去瞧瞧,随机应变。”
……过得几日,唐军已到五加河岸,距离黑沙城已不远了。几个阵营相互呼应沿着河岸水源慢慢行进,军队连绵数十里简直是人山人海。不出所料默啜可汗的主力仍然在黑沙城附近活动,看来在这个地方的一场决战难以避免。
此时默啜也不敢放弃黑沙城避开唐军兵锋,放弃这里意味着放弃整个漠南草原的控制权,形势当前不想处于弱方只能争锋相对。
两军各自的势力范围内游骑活动频繁,经常发生小规模的冲突,薛崇训中军也没机会靠近突厥大军那边摸清其具体兵力部署,唯一可用的资料就是亓特勒送来的那张潦草的图纸,还不知真假。能确定的是突厥军的大致活动范围,在这样的军情信息下要进击决战并无不可,但想偷营却信息不足。大战的风声越来越紧,黑沙城附近早已不见牧民,只有军队活动,那些藏在突厥牧民中的细作奸细也无法为唐军提供军情。
张五郎及殷辞琢磨了那张图之后到中军大帐进言:“按照图纸标明的位置,突厥中军前方布有兵营几个人马数万,如若我军要突然袭其中军大营,非得有一股骑兵深入敌军势力范围不可。万一是计,前军必被围攻覆灭;可能更糟的是突厥人预知我主力动向,反袭我后方大营烧了辎重粮草,我军如何久持?请薛郎三思。”
薛崇训点点头道:“你们说得很有道理,但突厥军布兵前重后轻,要是让东面的明光军从其后方袭营如何?”
两个武将面面相觑,又道:“那冒险的便是明光军一军。”
薛崇训沉吟片刻道:“关系国家盛衰的大战不能全靠赌,也不能让杜暹部因为咱们的战略错误去送死;但战机隐露,也不能因过于谨慎而错失了战胜的机会。你们下去想一个方案出来,既要有所防备,又不能坐失良机,想想是否有完全之策。”
到得下午薛崇训又下达了一个军令,命令各军在五加河沿岸扎营防御停止行军。这地方有水源,就算河水被截流也可以挖井,河岸肯定能挖出地下水来;同时大军的辎重粮草充足。所以薛崇训中军认为可以在这里驻扎不用着急。
全军修整了两日,张九龄等人制定出作战计划递到了薛崇训跟前让他过目。计划在河岸构建工事开战之前将粮草吞于其中,在周围布兵严防,预防突厥袭后军辎重;再以主力夜出靠近突厥军范围,但并不袭其中军大营,而是分兵对图纸上标明的军营进行试探进攻,探明虚实;同时杜暹部向西移动,如果探明突厥各营都在预计的位置,那便没有足够的兵力部署伏兵合围,可下令杜暹部立刻奔袭预计的突厥中军寻战机破敌。要是这一切都顺利的话,突厥中军被袭,势必造成指挥混乱,西面唐军主力再进攻进行决战,胜算极大。
这份计划是好几个心腹文武商量出来的,对很多可能存在的漏洞都有考虑,相对比较周全。薛崇训琢磨了一阵便爽快地提起笔在上面画押签名存档,决定实施。
事不宜迟,唐朝中军一面开始修筑工事,一面派人去向杜暹传令去了。军令自然用密文书写,对作战计划知情的人非常少,重视信息战的思路在这个时代薛崇训显然在境界上超越了世人。
杜暹接到作战计划后,并未急着西进暴露目的,早先仍在原地按兵不动,同时关注着契丹人的动向。就怕万一契丹人从东面出动,明光军的处境就尴尬了。唐使几度密遣到契丹,除了劝说契丹人投靠,也充当监视他们动向的间谍,如果契丹要动员大军必然有些迹象。
契丹首领名叫李失火,唐太宗时期的契丹首领率诸部请内属,唐廷以其地置松漠都督府,以其首领窟哥为都督,封无极县男,赐姓李氏。初时唐廷武力强大,其子孙皆以姓李为荣,这一脉的姓氏便传了下来。
从唐太宗时期到现在六十余年间,契丹几度反叛归附,最近一次反叛后被唐军联合突厥、奚的兵力击败,其地盘大多落入突厥汗国之手,契丹因此也对突厥汗国俯首称臣。但他们对突厥人来说显然不是很靠得住的人,根本不是一个种族。当然他们也对唐朝没有太多的归宿感,不过在周边强国存在的情况下总是要与其中一个和解方能生存。
唐使来“招安”,李失火及其臣僚表面上客气对待,背过身便没什么好话。
臣僚们议论道,“汉人从来就没看得起过我们,将我们视作蛮夷禽兽,那些投到河北求生的契丹人如何?还不是给人为奴为婢的待遇!”“我们契丹人的性命就不是条命?凭啥要为唐朝卖命?”
“也不能光说他们的不是,李唐还好,李家公主也嫁了几个过来,契丹人在唐境也有做官的。”“不过薛崇训当政就别指望了,听说唐朝要嫁个公主去吐蕃,他真就给半道抢了回来!”“对,薛氏没什么好指望的!”
李失火抬手平息众人的议论,说道:“薛氏不是什么好鸟,突厥人也差不多,每年都掠夺咱们的牛羊,这要到什么时候?这次两边咬起来,咱们该高兴才对。”
“兔死狐悲,咱们得防着薛氏对付完突厥,不给咱们好脸色。”
李失火冷笑道:“上回要不是咱们被三面围攻,能摆在唐人手里?他们想拿咱们动刀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再说那默啜去年派兵袭华清宫得罪了太平公主一家子,才遭来大敌,和咱们契丹人有什么关系?薛氏要是疯了到处动兵,那也没什么好怕的。”
众人觉得首领说得有道理,也附和道,“眼下这情势突厥人要吃不完兜着走,好汉难敌人多,突厥周围的部落都反了,都城还被唐军被洗劫一遍,咱们再跟着突厥人一条道走到黑确非明智之举。”“但要为汉人卖命,实在值不得!”
李失火笑道:“汉人也没打算靠咱们,多次派人来的目的我想无非就是让咱们别帮突厥人,只要袖手旁观就可以了。这事儿别急,上次咱们不是吞了乌罗护的地盘吗,正好让汉人承认此事。等到大战结果成定局之时,咱们再派兵做做样子,占一些突厥人的牧场,然后向唐朝称臣讨个什么官位。”
众臣哈哈大笑:“对,汉人就爱这个面子。”
李失火正色道:“咱们不好面子,谁愿意叫别人主子?但有那本钱么?”
第一百零三章 月黑
九月十七日傍晚天气晴有风,这个季节这个地方基本都是晴,很难遇到有下雨的时候。尽管气温已很低,今年的雪倒是没有这么早下来。要是这会儿放一碗水在帐篷外面,明天一早肯定能结一层冰。唐军主力已经停留了好几天,简单的防御工事也基本完成了,无非就是筑一道土墙加一些木桩阻挡骑兵,真正能起到防御决定作用的还是军队。
河流沿岸炊烟寥寥,一切如故。这时中军下达了一个很奇怪的军令,让将士们吃罢晚饭到河里取水烧水沐浴更衣。上到将领下到士卒自然对这样的命令不怎么看重,不过还是传命下去照办至少应付一下。薛崇训集结的这些军队算是唐朝比较正规的人马,组织度很高,很少在行军扎营过程中出现混乱的局面,当然其中也有幕府官员及武将们的功劳,不仅制定了统一仔细的法令,也重视监督执行。
军令出于薛崇训之口,张五郎殷辞等将领事先已得知今晚有事,早早地来到中军大帐,他们忍不住问军令的用意何在。王昌龄猜测道:“莫不是为了迷惑敌军,故意表现出太平无事的样子?”张五郎笑道:“突厥人哪里有机会靠近大军驻地,咱们在干什么他们根本不知道。”
众人看向薛崇训,薛崇训平淡地说道:“洗干净了换身清洁的内衣,战场上受伤后不容易感染……就是伤口不易恶化,更易痊愈。”
将领们听罢动容道:“王爷心系将士,我等唯有奋力杀敌以报此恩。”
薛崇训没搭理他们的马屁,传令随行的家奴给打水侍候沐浴,然后换了一件白毡里衬,又穿戴整齐,抽出刀来拿布擦了一会儿。太阳渐渐下山了,但薛崇训做着各种准备就像是清晨刚刚起床一样。
待天色完全黑下来时,天空竟连月亮也不见,大约是风沙云层遮住了的关系,能见度非常之低。幸好有指南针罗盘,敌营也相距不远,差错应该不大。
薛崇训全副武装地走出大帐,周围的普通将士尚不知道今晚的计划,见状都纷纷侧目感觉异样。薛崇训平日连盔甲也不穿只穿一身布袍了事,今晚都要到休息的时候了他居然打扮成这样。
不多一会儿,只见几员大将也穿着整齐腰佩兵器陆续来了。王昌龄抱拳道:“只等王爷一声令下!”
薛崇训抬头看了一会天色,沉吟片刻回顾众将道:“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将领们听罢连赞好诗气势非凡。
这时他才下令道:“分别传令各军各司其职,随我出击的人马立刻轻装拔营,集结待命。”
“是。”将领们一起应了。中军很快忙碌起来但又井然有序,意思明确的军令一道道地传递出去,各营中人马嘈杂,今晚肯定是不能入眠了。
待大军集结完毕,薛崇训便跃上战马传令各军出发。为了避免被太早发现,大队人马摸黑步行行军。此时的光线黑得一团,不过倒没有伸手不见五指那么夸张,虽然没有月光但黑暗中也是有微弱光线的,待眼睛适应了黑夜的光线波长之后能看见一点。但周围都看不太清楚,只见夜色中人头攒动,耳边细细索索的脚步声和叮叮当当的声音,军令已严禁喧哗。
一大股人马在黑暗中摸了十来里地,各军各团主要靠罗盘辨别方向,阵型位置肯定有所偏斜,但目前敌在明我在暗暂时倒也无甚要紧。这时薛崇训听得远处嚷嚷起来,忙派人去问何故,过得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喊道:“被突厥斥候发现了!”
薛崇训听罢下令道:“已无必要隐藏行踪,传令各军点火调整位置等侯命令。”
黑沙城已在不远之处,此地地形平坦,而黑沙城北面却有一道山脉,隐隐就能看见,倒是成了估算位置的坐标。薛崇训让中军幕僚按计划行事,官吏们很快便向既定的部队发出命令,让他们寻找各种的目的地进行试探,准确判断了敌军兵力之后便立刻撤退。
主力步骑戒备以待,派出去的都是骑兵。一时间漆黑的原野上马蹄轰鸣,人马向前方奔去,他们都有自己的方向。此时许多火把都点燃起来了,只见远处星星点点排成长龙在移动,看去十分壮观就像几条火龙在黑夜中舞动。主力阵营中也是火光冲天,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熊熊燃烧的火把上面的大旗,上书一个“薛”字,周围的将士个个皮甲,手持兵器严阵以待,大战拉开了帷幕。
没过多久远处的杀声就随风而来。身在中军的薛崇训等人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看见各个方向的火光晃动,耳边听见一些嘈杂。这样的战争无论场面多么壮观也只能从感受上抽象地体验,就如热兵器时代的枪炮声。
神策军及主力步骑一直按兵不动,静静地等待着。战斗发生了许久,主力完全没有收到任何攻击或者伏击,四周派出去的斥候也没有敌情禀报。这时候薛崇训隐隐觉得那个亓特勒的信可能并未说谎。
渐渐地陆续有军报传来,前方各营纷纷禀报敌军人多势众,每个地方少则好几千多则上万,非小股骑兵可以击破。每来一个军报,王昌龄就在地图上画一个圈和勾。没过多久,前去试探进攻的兵马就全部撤回来来,连一股兵马也未折损,大概晚上太黑突厥人不敢贸然出营追击。
王昌龄道:“几无差错,探明的这些兵营总兵力达七八万之多,默啜把大部分兵力都面对我大军布置了。”
薛崇训不再犹豫,此时再过多狐疑就真的太过谨慎了,战场之上很难有十拿九稳的事儿,有时就是拼个胆略。他马上说道:“立刻派八百里加急快马把给杜暹的军令送过去。”
军令依然是密文早在事前就准备好了,因为有前车之鉴怕半道被截贻误战机这回一连派了三道军令,分作三路赶去杜暹大营。
“杜暹应已按照约定日期靠近黑沙城,半个时辰之后大约就能开始决战的第一场角逐!”
……此时突厥军各兵营火光冲天,位置一目了然,杜暹按照约定地点调整军队方位等待着军令。距离无法调整准确,但只要方向正确传令兵就很好找到。
杜暹部摸黑靠近黑沙城,到现在仍然在黑暗中按兵不动,明光军此时尚未暴露,就像一个黑暗中的刺客。杜暹接到军令后叫人翻译对照,无差错后便果断下令出击。
距离目的地几里地时明光军被突厥暗哨发现,众军立刻点燃火把大张旗鼓地快速挺进,就像暗夜中的一支火箭一把直插默啜中军大营。果然突厥兵营的阵型前重后轻,东面布兵十分薄弱,有两个兵营发现后面出现一股不明的人马之后竟没能及时发兵拦截,可能猝不及防未能阻止起有效人马的关系。杜暹部自然不管他们,径直向目的奔去。
默啜的中军大帐并未设在黑沙城中,因城池在上次的战争中毁坏房屋烧毁失去了作用,在里面反而影响机动。不料此时却为明光军创造了便利,一路上没有任何阻挡直接就冲到了兵营前。营前围着一道简陋的篱笆并钉了一些阻马桩,但这点防御完全阻挡不了进攻,很快马桩等障碍物就被唐军士卒冒着箭矢撤除,大队铁骑呐喊着从缺口蜂拥而入。两军在火光之中迅速混战一团拼杀不断。有的唐军将士顺手把火把向四处的帐篷上丢,一时间营地上的大火烧得更旺,真是明亮犹如白日。
明光军军士精锐装备精良,战斗力强悍,又加上开场占据了主动,突厥兵大乱败绩显现。这时薛崇训部见到这边的冲天大火情知杜暹已经得手,已用主力展开了全线进攻。夜里兵荒马乱大战在混乱中爆发了。
默啜见自己营中的军队抵挡不住,便带着贵族大臣要走。暾欲谷忙进言道:“若是中军就此溃败,短时间之内各营无法找到可汗的所在,必军心不稳而战不利。此战干系重大,存亡之道,请可汗三思!”
“汉人兵马怎么会径直奔到这里?一定是有内应!”默啜的眼睛红通通的,牙齿咬的咯咯直响。周围的大臣皆尽变色,一句话也不敢说。暾欲谷倚老卖老却是最大胆,继续劝道:“就算战死也得稳住中军,各营死战到天明,就算不能取胜也能重创唐军,让他们无法在漠南地区站稳脚跟。”
默啜手里的骷髅权杖已沾满了汗水,他瞪圆了双目道:“本汗亲自督战,后退者斩首!”众贵族大臣遂与默啜一道出了汗帐,带着亲兵前往战火弥漫到的地方。
只见火光中唐军的铠甲闪闪发光,简直就是夜战中的活靶子,可那盔甲对远程箭矢的防御却非常好,弓箭根本无法阻挡铁骑的冲锋。突厥兵却因准备不足仓促应战显得混乱不堪,许多骑兵连都没找到,只能步战,没有结营的步兵在骑兵居高临下的砍杀之下简直是个悲剧,战况对突厥军非常不利。
一个唐将手执大刀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冲得一处突厥人步步后退,众兵以箭射之叮当作响,那将领身上插着好几枝箭羽仍然生龙活虎。默啜的注意力也被那边吸引过去。这时站在默啜侧后不远处的亓特勒悄悄把手向腰间伸去,此时从后面突然刺杀默啜可汗真是个大好良机!
可是亓特勒却久久没有动手,也许是默啜可汗平日的积威,又或是亓特勒还没想明白这样做的后果,总之他没能当机立断。亓特勒对默啜可汗没啥好感,不过也谈不上仇怨……就在这时,默啜忽然回头看向亓特勒!他好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
亓特勒心里顿时一紧,忙说道:“此人勇不可挡,箭不能透其甲,可汗何不让我试试。”
默啜道:“你把他射杀了,重重有赏。”
亓特勒松了一口气,张弓搭箭瞄准那唐军武将,“砰”地一声弦响,一枝利箭破空而去正好射中那武将的脖子下巴偏下,那位置防御不好。武将的刀脱手而飞,双手捂住脖子栽倒下马。
默啜赞许地点头道:“你带人上去,顶住!”
亓特勒接令带上本部落勇士杀将上去。但此时无论用什么战术也无法阻挡突厥兵的全面败溃,默啜等人死撑了一会儿,忽见一股劲旅冲破人群直面而来,有人还喊道:“默啜可汗的汗帐就在那边,兄弟们,杀!”
忽然唰唰一阵乱响,一通箭雨向默啜这边倾斜而来,默啜始料未及右膀中了一箭,他大惊之下再也撑不下去了,调转马头就跑,周围的突厥兵见状立刻崩溃跟着逃奔。唐军趁势掩杀,斩首俘获者无数。李适之正跑着,突然旁边一个突厥大臣拿刀捅了自己的坐骑一下,战马惨嘶,李适之从马上摔了下去顿时不知伤了哪里动弹不得。妈的那个突厥人李适之根本不认识,怎么干这落井下石于己无利之事?!
暾欲谷觉察到刚才发生的事,也没停留跟着默啜飞奔,他心道:李适之此人智谋过人,就是太爱表现,估计平日嫉恨他的人干的。
突厥中军大败,唐兵几乎是顷刻之间就席卷整个营地,一股人马跟着逃兵追杀过去。这时听得一句汉语喊道:“我们内应,别放箭!”接着那帮人便叮叮当当地把兵器扔地上了,唐兵将其围困俘虏。
杜暹闻得刚才的喊话,也策马而来。亓特勒见到旗帜,忙道:“我们为大唐立了功,别杀我们,带回去一问晋王便知。”
杜暹便下令将那些人捉拿看押,又派快马去禀报薛崇训中军这边的军情。
西面各营的战事并不如杜暹那边顺利,有的军队冲破了敌营在混战,有的进攻不利还在拼杀。突厥兵虽被夜袭营地,却是军队有所防御,他们没接到命令不敢乱走,但聚集在里面顶着攻击并不算很亏。
不料这时唐军纷纷呐喊起来:“默啜死了,唐军必胜!”有学着突厥语喊的,也有用汉语的,呐喊阵阵地动山摇。突厥人回头一看中军那边火光冲天整个营地都在大火燃烧之中,人们的战心顿时跌到了冰点。
此时的士气此消彼长,唐军反而士气大振,进攻更加猛烈。本来显得混乱的鼓声号声也因此严谨富有节奏感起来,听得“呜……”地一声号角声,然后就是“咚、咚”两下擂鼓,如此反复,虽然节奏枯燥但气势雄浑散发着力量,将士们在军乐中呼喊,箭矢如雨铁甲如林。
各处突厥兵很快就毫无战心败退得非常快,有的人干脆趁着混乱撒腿就跑,失败的气氛就像瘟疫一样在传染。天还没亮,整片大地上已沸腾许久,这时更加充满活力因为战马又奔腾起来了。突厥人弃营逃跑,唐兵在后面追杀,许多突厥兵丢了火把摸黑乱窜。
双方几十万人马在方圆数十里的旷野上奔走、厮杀、挣扎、悲鸣,在夜幕的衬托下,就像地下无数的鬼魅都爬上来了在夜空与火光中舞动。这里有胜利的荣耀还有失败的绝望,生与死的较量。
薛崇训周围的人尽情欢呼起来,文武官员们纷纷来向薛崇训道贺,“恭喜晋王,一战定鼎漠南,从此突厥汗国将不再威胁我大唐边境,百姓可以高枕无忧了!”
薛崇训笑道:“功劳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也就是和慕容氏的汗王下下棋而已,都是大家帮着出谋划策、将士们奋勇不惜身才有今日之功,我不敢居功也。”话虽这样说,但此战的兵权在薛崇训手里,那么最引入注目的当然也是他了,或许有一天青史能记载今日的辉煌,后人只能念起他的名字,而那些浴血奋战的埋骨荒草之间的勇士谁会记得呢?
慕容宣听薛崇训提及自己,掩不住的崇拜之情说道:“晋王谈笑之间让占地万里控弦数十万的突厥汗国灰飞烟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薛崇训哈哈大笑:“正是‘欲将轻骑逐’的大好时辰,传令各军,轻骑四处扩大战果,要把咱们大唐的敌人打怕,百年惧草绳!”
整个草原仿佛都染上了鲜血,风中令人作呕的血腥非常明显。原野上尸横遍地,突厥死伤无数元气大损,被追上器械投降者也成群结队。
晚上无法全面看清当时的情形,及至天明,只见战场上余烬烟雾缭绕,视线中全是尸首仿佛延伸直到天边,残旗断刃到处都是一片狼藉。此刻的惨状才让人们回忆起昨夜的激烈,但当时大家却来不及细细感受大战的豪情,只剩下这一切仿佛古书的文字记录着这片大地上曾经发生的故事。
失去主人的战马在尸首之间徘徊,伤兵的痛苦呻吟仿佛在哭泣这一切无情的杀戮。
王昌龄向下属官吏传令道:“清点俘虏和死尸,寻找默啜可汗及其大臣贵族的下落,看看是否逃掉。”
当大多数人在欢庆呼喊的时候,薛崇训牵着马望着辽阔的草原久久无话,没人知道他在思索着什么。
第一百零四章 重逢
突厥败兵俘虏全被双手反绑在一条条长绳子上,一排排地站在寒风之中,人数非常多。看管他们的唐军将士常常鞭打脚踢可没什么优待俘虏的政策。战前唐军上层为了激发将士们的战心,总是在宣传突厥人在边境犯下的罪孽,将其妖孽化为无恶不作的野兽,于是这帮被生擒的突厥人吃点苦头完全在情理之中,也很少有人同情他们的遭遇。
被俘的李适之埋着头尽量不被人注意,心里真是闷到了极点,此时自己竟然变成了唐军的俘虏不能不觉得有点滑稽。
“啪!”突然背上一疼,一马鞭不容分说就甩了过来,李适之本能地抬头怒目而视。
就在这时那扬起鞭子的军士忽然停了下来,“汉人?叫啥名字,籍贯何处?”
李适之情知不是所有汉人从战俘里面挑出来都有好下场,因为在突厥的一些汉人本来就是逃犯投奔到突厥求活的,这种人除了要清算以前的罪,还要加上叛国的罪名,反正是死多活少;当然最多的还是从突厥人从边境虏去做奴隶的人,这种人现在运气就好了,不仅不用再“享受”俘虏的待遇,还会分给土地种子甚至耕牛,以弥补以前的不公正遭遇,在唐官府心里觉得百姓被别国虏去是防务不力的责任。
但李适之显然应该归于前者,他很快意识到危机,忙低头答道:“王超,云州人士。”他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儿再加上河北道的一个籍贯,云州位于北边之地,到时候很容易把自己说成是被掳掠到突厥的人。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料这时旁边一个突厥人忽然惊讶道:“你不是李适之李公子吗?”
“你认错人了!”李适之心头一个郁闷,心道你他娘的怎么没把你爹认出来却把老子认出来了?
那人还埋头从下面看李适之的脸,傻叉似地说:“没错,就是李公子,我在黑沙城见过你。”
武将听罢二人的对话,看了一眼李适之,下令道:“把这个人从这里带走。”
此时李适之明白什么都完蛋了,当初他在三城也算得上个名人,很多唐军将士都认识,一旦弄过去辨认,还能跑得掉么?不得不说这真是天意弄人!名气反而坏了性命。如果刚才没被人认出来,事情还不算糟,那边关之地一旦被攻破就是妻离子散,无从查起,只要应对没有差错,还真难确定是从哪里来的。不过现在根本不需要再狡辩了。
……此时薛崇训正在中军接见突厥内应亓特勒,因为情报属实为唐军的胜利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所以薛崇训对亓特勒“弃暗投明”的做法大加赞赏,承诺要给予官职和相应的奖赏,以为突厥人的表率。
部将把李适之的事儿禀报上来,薛崇训喜道:“把他带上来。亓特勒在书信中提及与此人有隙,不料今日已落入我军之手。”
薛崇训又好奇地问道:“你和李适之之间的恩怨又从何说起?”
亓特勒道:“其实并无多大的怨恨,不过此人善于在可汗面前谗言献媚,我看不惯而已。”
薛崇训之前已听亓特勒细数了李适之叛国帮助突厥可汗的种种罪行,包括慕容鲜卑作战失败的事儿,薛崇训对李适之还真是刮目相看,觉得此人和金子一般到哪里都能发下光,此时确实也很有兴趣想再见一回面。
很快李适之就被押到大帐里来了,他看见被奉为座上宾的亓特勒,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顿时鄙夷地说道:“内贼原来是你,真是叫人意外。”
亓特勒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冷冷的恨意,这种恨意绝非一句挖苦能形成的,他哼哼道:“彼此彼此,不过我弃暗投明是因默啜可汗的暴戾自私,你又是为何要投默啜那样的人?”
李适之情知没活路了,也无所畏惧,面不改色道:“薛氏比默啜也不遑多让。”
“大胆!”旁边的官吏顿时喝了一声。
薛崇训反而不生气,制止住官吏道:“咱们要他的性命,被骂一两句也是应该的。”
就在这时,一个亲兵到门口禀报道:“突厥公主求见。”
阿史那卓与在场的李适之、亓特勒都有很纠结的关系,不过这种事儿薛崇训无从得知,现在他又没说什么军机大事,正好一并见了,还能让亓特勒和突厥故人相认一番,便传令让阿史那卓进账。
亓特勒因为立下的功劳已被薛崇训分为亲附唐朝的类别,薛崇训一向不怎么喜欢任用外族武将贵族,但那些真正归附的人他也待之不错,毕竟无故竖敌非明智之举。
阿史那卓进账之后顿时惊在了帐门口,不仅是亓特勒,最让她吃惊的是李适之居然在这里。薛崇训见到她的脸色问道:“公主有何事见面?”
“我见唐军欢呼回营,本想问问战事具体如何,不料在此见到李公子,却不用再问了。”阿史那卓神情复杂地看了李适之一眼。
李适之见状也抱拳颇有风度地执礼:“正好在此重逢,我得趁机会感谢公主多日以来的关照,不然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亓特勒被冷落在一旁,无言以对。薛崇训的目光从三人身上扫过,心下猜测阿史那卓和李适之的关系恐怕不一般,不然阿史那卓怎会把亲戚凉在一旁反而和李适之说个没完?他又再次打量了一番李适之的仪态,果然是个佳公子,心下已明白了几分。
阿史那卓忙向薛崇训求情道:“李公子并非大奸大恶之辈,晋王大人大量为何一定要置之死地?”
薛崇训沉默了一会儿,并不说李适之如何犯了杀人罪要按律惩罚之类的官腔,因为在场的人不少心里都清楚内情,当然也包括李适之自己。以前不是那唐军将领奉命要杀李适之,怎么会有命案?这事儿的真正内幕其实李适之算是自卫。
他想了片刻,说道:“李适之是宗室,以前或许还能法外开恩,但现在你背叛了大唐的子民为突厥可汗效力,再求情活命还有什么必要?你家里的妻子因为你身为逃犯的身份已是无颜见人,忽然发现你竟做了汉奸,还有脸面活在世上吗,你没有为她想过?”
薛崇训有时候说话其实很阴险,看破了阿史那卓和李适之的关系,故意将李适之的妻子搬出来说事儿。
不出所料,阿史那卓顿时惊讶道:“李公子不是说你尚未成亲,怎么会有妻子?!”
薛崇训听罢心里笑翻了,心道果然这厮是个装必骗小姑娘的主,这下可有好戏看。他忍不住添油加醋道:“李适之家境不算差,又贵为宗室。该是弱冠的年纪了吧?怎么会没有成亲?”
李适之尴尬地站了一会,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亓特勒没好气地说:“此人忘恩负义,更无信义,无非就是花言巧语骗公主庇护,好在突厥过好日子!”
阿史那卓怒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亓特勒:“……”
阿史那卓回头用哀求一般的表情看着李适之:“你为什么要骗我?就算你说已经娶妻,又怎么了……你对我说的其他话,有多少是真的?”
李适之红着脸道:“我对公主说过什么话?”
阿史那卓一想这李适之还真没承诺过什么,更别说海誓山盟之类的了,一直以来都是阿史那卓自己一心表露心仪,李适之却总是以君子自居,给人正派人的感觉……
阿史那卓怒道:“好吧,道理都是你的!我也懒得管你了!”说罢扭头就走。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大帐外面后,薛崇训一本正经的脸才露出了笑意,嘲弄一般地看着李适之道:“这下可好,你是彻彻底底败了。”
亓特勒也在一旁冷嘲热讽,李适之见二人“狼狈为奸”,总觉得有点奇怪,心道:亓特勒身为贵族,为何突然投靠到薛崇训手下?李适之觉得这事儿有蹊跷,但并不揭穿亓特勒,这突厥后生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小人,根本无须与之计较。
亓特勒扬扬得意道:“李适之啊李适之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以前在黑沙城趾高气扬的模样到哪里去了?”
李适之冷冷道:“你也别觉得自己多了不起。”亓特勒道:“若非我为内应,唐军怎么一举破默啜,你又怎么会沦为阶下囚?”
亓特勒这人确实不怎么会说话,一句话就可能得罪薛崇训,好像大战的功劳全是他一个人的。好在薛崇训不怎么计较这种口舌之利,也就没说什么。
而李适之则恰恰相反,很快一句话就能让薛崇训心里舒坦起来:“默啜不顾劝谏执意攻打九姓铁勒,就注定了失败的开端,你投敌叛国不过是加快了过程而已,这场战争的胜负关键根本和你没关系。”
亓特勒道:“不管你巧舌如簧,今日你下地狱我活得好好的就够了。”
李适之哈哈大笑,仰天长叹道:“非人之不争,实天意不公。”
薛崇训道:“念你是宗室贵胄,又算得上一个令我多少有些佩服的人物,我会让你死得体面。不过背上杀人和叛国的骂名是难免的,否则不能将你明正典刑。”
李适之笑道:“骂名?骂名能背多少年,后人自有公断。你要明白,人死之后的年月会很长。”
薛崇训怔了怔,觉得李适之非常有想法,还真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了……不过对敌人手软一向不是薛崇训的作风。
“来人,押下去吧,好生安顿,待押解回京再论其罪。”
……此时薛崇训能暂时轻松几日,解决了与突厥的决胜之战,他又要琢磨新的大事。不过事儿倒不用着急,可以先修整轻松一段时间。可是军中也没什么好玩的,好像历史上霍去病出征时爱玩沙球,不过薛崇训却是提不起精神摆弄那些玩意。他更喜欢玩女人,只不过在军队里不比长安,没女人可玩……倒是有个阿史那卓。
只是上回说过放过她,此时又来强的薛崇训感觉有点拉不下脸来。不过这小娘很可爱,就算不能吃到嘴里,在这种轻松闲适的时候能与小娘打趣谈笑也是件惬意的事。
于是薛崇训便叫人去传阿史那卓过来见面。见到她之后才发现她的情绪很不好的样子,估计是因为李适之的事儿。
气氛不怎么好,两人默然相对。薛崇训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能哄阿史那卓高兴无非就是说李适之的好话,但薛崇训显然不愿意那样做。
这时她总算打破了沉默:“真没想到李适之会是那样的人。”
薛崇训觉得女人真是无法理喻,这要换作他自己变成了俘虏,最关心的肯定是自身安危,哪有心情去关心什么儿女私情,吃饱了撑的。
他便随口道:“贵族士大夫心里最重要的绝非男女私情那点事,特别是李适之这种有抱负野心的人,他那样做不是很正常么?”
阿史那卓忽然问道:“晋王不也是唐朝贵族?你南征北战定然胸有大志,你和李适之一样?”
一下子说到自己身上,薛崇训还有点意外,阿史那卓不是满心里都想李适之的事儿,怎么问起老子来了。他便随口道:“我和李适之是两种人,没任何一样的地方。”
“从何说起?”阿史那卓的注意力转移,脸色好像好了一点,“你会不会骗小娘?”
薛崇训心道:我要是在女人面前总是说实话,不是傻吗?他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我家里有王妃有侧妃,还有小妾,从来不对人说仍然是心无所属,干嘛要骗她们?唐朝律法又没规定成亲后不能同时喜欢别的小娘。对了,吐谷浑汗王的姐姐不是我的侧妃么,我从吐谷浑权相手里抢来的。还有金城公主本来要送给吐蕃和亲,被我半道抢回来了,结果咱们和吐蕃打了好几年的仗。”
阿史那卓觉得很神奇,忍不住说道:“那金城公主和吐谷浑公主一定有倾世美貌,你倒是敢这样胡闹,大唐天子不会怪罪你?”
薛崇训见帐中并无他人,便说道:“天子有一次见我吓得杯子都掉了,我怕他怎样?”
阿史那卓嘻嘻笑了起来:“难怪别人都骂你是专权,看来真没骂错。”
薛崇训毫不在意地“嗯”一声,干脆地承认了。他又问道:“李适之就是你说得那情郎吧。”阿史那卓刚刚好起来的脸色顿时又拉下,低头不言算是默认。
薛崇训淡然笑道:“李适之比《孔雀东南飞》中的焦仲卿如何?若是那晚你真的死的,你觉得他会为之殉情么?”阿史那卓默然无语,答案不言自明,要是李适之那样的人会为一个女人舍得性命,真是傻子都不信。
这时薛崇训看着帐外的余晖浅浅地沉吟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唱罢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一句话来,当我想早恋的时候可惜已经晚了。他一直在皇室权力漩涡中算计,什么都有了,还真就差那玩意,而且永远也得不到。
他转头看了一眼阿史那卓,忍不住调笑道:“阿史那公主觉得我比李适之如何,会不会比他好点?”
阿史那卓忙摇头道:“我可没有倾世容貌,再说你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薛崇训:“……”
……
唐军将士收拾战场,并未发现默啜的尸首也没有俘获,认定突厥可汗在混战中逃掉了。部将们比较关心默啜的下落,那是一个立功封爵的象征,不过薛崇训倒并不怎么在意,只要击败了突厥主力大势已定,默啜的死活于他无甚要紧。草原上一个部落的恢复能力比内地还差,比如匈奴、鲜卑,一旦元气大损或是消声匿迹或长达数百年都难以重振雄风;而中原却不同,经历乱世之后,王朝更替只要休养生息的政策正确,很快就能恢复盛世。所以薛崇训认为突厥汗国于中原已很难构成威胁了。
默啜没死更好,这仗还没完。在大势所趋的局面下,薛崇训正好打算号召天下各族结盟继续讨伐,当此之时周边各族都想插一脚分杯羹,与唐人结盟那是求之不得,此事应该会很顺利。
果然契丹李失活很快就派使臣前来,痛诉突厥国的残暴不仁,请内属跟随唐军讨伐不义,契丹骑兵已待命出发随时听从唐廷征发云云。
薛崇训身边的幕僚后来纷纷唾骂,这帮墙头草之前干什么去了,这会儿大仗已完才想起要出兵帮助唐军,简直是无耻之极。杜暹却道:“契丹还真没什么罪过,前些日子他们能做到隔岸观火已是很好的局面,如果这帮人和突厥人一块儿,咱们的敌人徒增数万骑兵,那契丹兵也小视不得……”杜暹说了几句废话才说道重点,“上回王爷授命臣与契丹和谈,他们提出要求让唐廷承认其吞并的乌罗护之地,当时军情紧迫大战在即,我为了尽可能稳住契丹,就答应了他们。”
有幕僚顿时议论道:“契丹人叛了又附,来来回回几次,并不可靠,将乌罗护的地盘给他们有养虎为患的可能。答应了又没有国书为凭,现在大可以翻脸不认!”
薛崇训忙道:“杜将军是言而有信的人,咱们那样做将杜将军置于何地?与契丹人和谈本就是我授权于杜将军负责,这事儿怪不得他。再说我泱泱大唐何须与他们计较此等小利,若是契丹蠢蠢欲动,吐蕃和突厥就是他们的下场!”
第一百零五章 骤变
北方苦寒并非只中原的认知,恐怕连草原人也这样认为,所以他们本能地不断试图南下南下再南下就像迁徙的候鸟,只是那个方向不是有一堵堵高墙就是有激烈的甲兵抵抗,没有哪个种族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存空间。正因如此,当突厥人被迫要向漠北地区转移时,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最大的失败和耻辱。
黑沙城会战的失利后,军队和牧民源源不断地向戈壁带逃走,阴霾的气氛笼罩在所有突厥人的心头。默啜本人是长久地处在愤怒的心情之中,他原本认为这场战争会持续很久,但没料到唐人进攻如此果断奔放,一夜之间情况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各个部落还能集结大批的勇士,默啜身边的残兵败卒聚拢也人数可观,但战争某些时候并不全是战争资源的较量,较量的是一种自信。战胜的一方会获得极大的信心和经验,掌控主动权越打越顺;反之失败者只能在担忧消沉和疑神疑鬼中自缚手脚,而且形势极为被动,默啜很难聚拢人心鼓舞士气再让突厥人去拼搏一次。
汗廷的所有部落贵族几乎都一致认为唯一的出路只能去漠北才能重新站住脚跟。默啜也认识到了自己的唯一选择,只是他非常不甘和悲愤,当着众人的面咆哮:“背叛,这是背叛!唐人如何能在月黑风高之夜准确找到我中军的方位?若不是有人背叛了我在其中为敌内应,绝不可能这样,一定要查出是谁干的,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但此时突厥内部死伤失踪者不计其数情况混乱,要查出这事儿谈何容易。暴戾默啜的怒气无处发泄,又将仇恨转移到了致使他失败的汉人身上,时突厥各部落都有许多往年从边境地区俘虏劫掠来的汉人奴隶,于是默啜下令各部落首领上缴奴隶,并将手无寸铁的无数奴隶屠戮,砍下头颅堆在通往漠北的各处道路上。
默啜此事干得非常不得人心,不幸汉人的血泪洒满一路,冤魂的哀鸣仿佛形成了一股怨气在整个草原上阴魂不散。就连很多突厥贵族也私下诟病此事,心有不满。左贤王暾欲谷便对前可汗之子、他的女婿阙特勒说:“筑尸于道,本来是为了显示武功将敌军的尸首筑于路旁的行为,以此炫耀征服与恐吓敌人。今番我军大败,却明目张胆地滥杀无辜,与事何益,又能炫耀什么?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炫耀的,反而会让天下人耻笑!”
阙特勒说道:“默啜可汗疯了,他完全不管对错肆意妄为,汗廷恐不再长久。”
没过几天,暾欲谷偶然间又听说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有只言片语的传言在黑沙城出卖突厥中军的人正是他的孙子亓特勒……暾欲谷暗地里仔细打听,好像是有从中军逃出来的败兵听到亓特勒向唐军投降并大喊自己是内应。
暾欲谷压根不信这些流言,自己的孙子就算要投唐朝,怎么可能暾欲谷一无所知?这样的大事不和部落首领商量,自己单独投过去有什么意义?再说当时兵荒马乱人心惊慌,谁还有心思去听战场上说的什么?
但让暾欲谷预感不妙的是孙子亓特勒确实不知所终,加上此时可汗已不分青红皂白,如果流言传到可汗的耳朵里……暾欲谷光是想想也觉得心下一阵阵的寒意。他回想起默啜在汗廷的咆哮,对背叛的愤怒,还有他的种种残暴行为,暾欲谷甚至觉得自己的整个部落都有可能面临屠杀的下场。
得尽快想办法!
幸好流言刚刚出现,影响范围还不大,暾欲谷还有时间采取应对。但是要灭口将流言扼杀也很冒险,说不定会因此欲盖弥彰,加快默啜可汗知晓的速度。
这时暾欲谷审时度势决定采取另一种办法,他找到女婿阙特勒说:“骨咄禄可汗的遗命本是让你继承汗位,但是默啜抢夺了大位才导致了今天的状况。以前默啜壮大了突厥汗国,得到许多部落的支持,所以你没有机会;现在形势不同了,对默啜不满者很多,阙特勒不如顺应人心趁势拿回汗位实乃天命所归。”
阙特勒平时为人和气度量大,又很规矩不去和默啜争权夺利,所以现在虽然无权却活得好好的。左贤王突然说起这事让他没什么准备,便谨慎地说:“默啜势大,我无人可用,恐怕难以成功。”
暾欲谷目光灼热地看着他说:“至少还有暾欲谷部落尽心支持你!你是我的女婿,我还能害你不成?再说当今突厥汗国的形势,如果还让默啜当权整个突厥国非得葬送在他手里不可,你为了突厥也应该当仁不让地站出来。有此公心,人们都知道你是为了咱们大家,难道还有人非要和咱们过意不去吗?此时各个部落的首领都是敢怒不敢言,内心早就不支持默啜了,机会就在眼前,你切勿再犹豫。”
阙特勒神色一凝,沉声问道:“应该如何下手?请岳父指点。”
二人遂在帐中密议……
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每当战争失败时,都是一次权力洗牌的时机,在突厥汗国也同样如此。阴谋政变正笼罩在汗廷,但默啜因战败而陷入悲愤的情绪中,丧失了往日的智慧,竟然对如此容易察觉的危机也浑然不知。
时突厥汗廷率主力正在往北迁徙,大军随行。暾欲谷挑选出几十个精锐部落勇士,先去搜索前路的一片树林,因同是自己人默啜身边的亲信也就没有重视。不料等默啜骑着马从道路上经过,树林里突然暴起一群武士站在山丘高处以强弓射之,默啜猝不及防身中数箭率落下马,身边的亲信也多有中箭者。
就在这时暾欲谷大喊道:“默啜正将所有突厥带向灭亡的深渊,还不反抗更待何时!”遂带着暾欲谷部落的军队杀了过去,汗帐卫队见默啜中箭士气低落,本是能征善战的勇士竟抵挡不住。
只见一员大将策马冲得最快,率先突破卫队杀到了默啜身边,默啜情急之下拔出兵器去抵挡,不料“铛”地一声撞击,默啜就感觉臂膀一阵剧痛,脱力失了兵刃飞了出去。原来是使劲之下拉到了右臂的伤口之故,在黑沙城大战时他的右膀受过伤,虽然于性命无碍,但现在还没好利索,关键时刻影响了大事。
霎时默啜周围的兵卒也围过来救默啜了,暾欲谷见状大喊道:“杀了他!”
将领听罢手起刀落,只听得默啜一声惨叫鲜血飞溅起来。这个曾经南征北战纵横北方各地的一代骁勇便死在了一个无名的自己人手里。
没一会儿暾欲谷军队里面就走出来了阙特勒,他喊道:“因默啜一人独断专横,致使我突厥汗国步入今日之境地,默啜已死,余者只要放下兵器则无罪。”
其岳父暾欲谷也大声道:“阙特勒,英明可汗骨咄禄大汗之嫡子,以前就曾受遗命继承汗位,今日众望所归重新带领突厥各部落重整旗鼓,你们难道要违背天意去和新可汗作对吗?”
一老一少唱和之下,加上默啜也死掉了,绝大部分部落首领和贵族都认识到了眼前的形势,再僵持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众人纷纷弃了兵器,伏倒在地喊道:“可汗英明,我等愿追随左右。”
阙特勒面露红光,一扫败仗之后的阴霾,神情之间掩不住的喜色,忙好言安抚众人,一时间前呼后拥很多部落都争相向前支持效忠,一片大好。阙特勒没想到登上汗位竟是如此容易,心下暗自感叹成事非得抓住时机,若是在以前无机可乘之时就算花再多力气也是白费,还不如在适当的时候拿出胆量奋力一搏。
大军停了下来,阙特勒就地站在贵族们面前确立了自己的权力。默啜刚刚一死大势便成,突厥各部落都倒向过来,默啜的那些妹夫、儿子们见状也没有能力来反抗了。算来新可汗阙特勒的父亲和默啜是亲兄弟,默啜的亲戚也是阙特勒的亲戚,但这些人在默啜在位时受重用,在阙特勒这里的日子肯定没那么好过。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默啜的妹夫火拔颉利及石阿失毕等人纷纷上前表态效忠,默啜的儿子小可汗托西和杨我支面无血色也只得放弃抵抗屈膝称臣。杨我支没什么实力,托西却有兵权和支持者,不过在这种形势下又无准备他可不敢贸然撕破脸:此时支持阙特勒的人太多,暾欲谷部落的军队就在眼前,打起来真是束手待毙的局面。
暾欲谷心里的道理很清晰,他在阙特勒旁边小声道:“托西既然表态臣服,你且先安抚暂时少生枝节,但不能对他们掉以轻心。”
阙特勒现在对岳父既信任又依赖,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便扶起托西等人道:“同是阿史那族的人,又是兄弟,咱们理应兄弟同心一起让大突厥汗国重新振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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