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激情】中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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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尹初石和小乔离开龙城的这天早上,发生了三件事。第一件事让他搞清楚了一个差别,至少他自己是客观认为的;第二件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第三件事发生时,他还不知道,但对他却是至关重要的。
第一件事非常美好,简单地说是尹初石还在梦乡时,小乔已经悄悄起身去街上买早点了。宾馆的早饭不好吃,他们已经充分领教过了。小乔提着油条、油炸糕、小笼包回到房间里,尹初石翻个身,咕哝了一句别人听不清的话,并不想马上醒来。小乔沏了两杯香喷喷的咖啡,并把窗帘拉开,这时她跳上床,把自己被清晨海风吹得冰凉的脸蛋儿贴到尹初石脸上,唤醒了他。
“几点了?”出于习惯尹初石这么问,其实他并不想知道钟点。火车是临近中午的,他们有很多时间。他抱着清新的小乔,同时也闻到了咖啡的香味儿。
“起来吃早点。”
“让我躺在床上吃吧。”尹初石央求着。
“行。”小乔爽快地答应了。她把东西挪到床头的小柜上。“你在家时,王一也让你这样吃早点么?”小乔好像随便问问。
“一般不。”尹初石不愿多说。他想在家虽然王一做早饭,但他总是觉得不安心。他不知道这压力从何而来,因为王一从没抱怨过。今天,他看小乔做这件事时,他似乎明白得透彻些:对小乔来说,为心爱的男人准备早点,这事让她热爱。这在享用这早点的男人心中唤起的是感动,而不是感激。他觉得他对王一怀有的就是后种感情,而感激这种心情在一个人心中延续久了,就会产生令人不安的压力。谁也不是应该为谁做什么的。
“王一不做早饭么?”
“做。”他说,“但不一样。”
“对,不一样。”小乔把一根油条放到尹初石手上,“她是天天做,我是偶尔做,当然不一样。”
“乔乔,你真是个好姑娘,能这样去理解别的女人。”
“这也是对自己的理解。”小乔说完吞下一个小笼包,“好吃,你也尝尝。”她拿起另一个塞进尹初石嘴里。“不过,我的确很愿意侍候男人,前题是我爱的男人。”
吃过早点,小乔钻进尹初石被窝,他们靠着床头依偎在一起,好半天,两个人都没说什么。
“还有多长时间?”小乔悄悄问。
“大约三个小时。”尹初石没去看表。
“然后我们又得戴上面具相爱,在别人面前装成冷淡,装成彼此不感兴趣,得保持该死的分寸。”
“别说了。”尹初石打断小乔的话。
“也挺好玩的。”小乔说,“像地下党。”
“对不起。”尹初石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
小乔坐直看见了他的泪水。她很慌乱,她连忙说,“对不起,是我该说对不起,是我把你拖进来的。”
“不。”他说。接下去的话他留在了自己的心里,他觉得小乔无法理解自己的歉疚。作为一个男人,他无法使自己心爱的女人幸福和完全地满足,他觉得歉疚。面对小乔,他也得面对王一。面对这两个女人,他无力得像一只被射中的大雁。
小乔伸手将他脸上的泪水擦掉,可马上又有新的泪水涌下。小乔不再擦了,她也伏在尹初石胸前哭了。
哭过之后,他们平静许多,终于又能交谈了。小乔问尹初石是不是经常流眼泪。
“不,我好多年没哭过了。”尹初石说着吻吻小乔的眼睛,好像识别一下眼睛是否是泪水的唯一通道。
“你上一次哭是公元哪一年?”小乔俏皮地问,她想逗尹初石开心。
“二十多年前。”他并不轻松。
“为什么?”小乔也严肃起来。
“听说我第一个女朋友死于车祸。”尹初石说着眼睛又发潮了。但他忍着。“她比我先抽工回城了,说好等我回去,我们就结婚。”
小乔把手放到尹初石的脸颊上。他觉得好过一点,这使他又能接着说这段往事。而这段往事一直是他心里的一片儿苦涩。
“她都死半个月了,我才知道消息。是医院把她炼了。她父母去世早,只有一个哥哥,还被判了无期徒刑。我一想她,就恨我自己。我干嘛争这夺那的,我已经有了这么多,足够了。我不该再要什么了。她还什么都没有就死了。她是个非常好的姑娘。生活有时候真他妈的不公平。”尹初石说完闭上了眼睛。小乔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他为那姑娘的惋惜。小乔心里一热,她发现,面前的男人非常善良,也许有点软弱。
尹初石突然觉得自己该穿衣服起床。他好像突然从刚才的伤感中摆脱出来了。不仅仅是通过这顿早餐他明白了王一与小乔的不同,也有另外一件事:他从没对王一说过这个死去的姑娘。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说。
在尹初石刚穿好衣服,正准备去厕所的时候,有人敲门。站在衣柜前的小乔随手拉开门,这样尹初石就去不了厕所了,因为赵春花已经进来了。
“我是服务员。”赵春花自我介绍着。其实她不说,人们也能发现,她穿着宾馆制服。“我叫赵春花。”她又说。
“你好,有事么?”小乔跟她打招呼,因为没看见她拿着打扫用具,便询问道。
“你是我表姐吧?”赵春花有些羞涩地对小乔说。
小乔愣住了。赵春花又说,“你的名好记,四横一竖。”
“四横一竖?”小乔迷惑了。
“对啊,王是三横,加上一,不就是四横一竖么?”
“慢着,小姑娘,你是王一表妹?”尹初石好像隐约记得王一提过这门远房亲戚。
“是啊,你是表姐夫尹初石吧?”
“我是尹初石。”他说得不确切,好像他刚刚成了尹初石。
“昨天我看登记卡片,还不知道你就是表姐夫呢!我光知道有个表姐夫在你们报社工作,我回家一问我妈,她说就是叫尹初石。你说这事儿多巧啊?”
尹初石和小乔完全被这位从天而降的表妹搞晕了。
“我妈让我下班领你们去家吃饭。”赵春花说,“我妈说十多年没见着你们了,这回无论如何也得回家吃饭。”
尹初石认真回忆一下,发誓肯定从没见过这位表妹的母亲。
“不了,”小乔说,“过一会我们就得赶车回去了。”
“这么急啊?”
“是的。”尹初石说,“下回有机会再去。”
“要是知道你们这么急,今天一早儿让我妈跟我一块来就好了。我妈可想看看表姐了。她说,你给她寄过一张和表姐夫的照片,可她不知放哪儿了,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尹初石松了口气,他说,他以后再寄一张新的来。赵春花听表姐夫这么说,高兴极了,她说,那真是太好了,并认真地写下宾馆的地址交给尹初石,末了又重复一遍自己的名字,“我叫赵春花。春天的春,花朵的花。”赵春花说完,又转向小乔,她说,“表姐,你可真漂亮。那么年轻。你穿的衣服我和刘小红在电视里都没见过。”
“刘小红是谁?”尹初石警觉地问。
“是跟我倒班的,我朋友。”赵春花说完又羡慕地看着小乔的衣服。
“喜欢么?”小乔打开橱柜,指着那些衣服问赵春花。
赵春花点头说喜欢。
“我送你一件。”小乔说着拿出一件花细布衬衫递给赵春花。
“我不要,我不要!”赵春花一边说一边接过那件花衬衫。
“那就这样吧,春花,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再来这里,就去找你。”
“好啊,”赵春花识相地往门后退。“谢谢表姐。”她扬扬手中的衬衫,又提醒尹初石,“别忘了寄照片,表姐夫。”她拉开房门,“过一会儿,我来帮你们拿行李。”赵春花终于走了。回到更衣室,换上表姐的花衬衫,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与刚才大不相同,这就叫档次,她想起电视里的词儿。
尹初石和小乔被赵春花这么一弄,决定提前离开宾馆。他们和赵春花告别时,只是说还有事要办。赵春花很遗憾的样子,仿佛只因为表姐夫妇没按她预想的那样与她告别。当尹初石和小乔坐到火车里时,尹初石突然又意识到,很可能还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也发生了。在他临出门时,小乔打电话给他,要他别带自己的相机,试试用她的。她说她的档次要高一点。尹初石很乐意,他只从摄影包的一个胶卷袋里拿出一盒避孕套,放到自己随身提的皮包里。当时他忘了另一个放胶卷的口袋里还有一盒,这种英国产的,价格也不便宜的避孕套。
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此:王一不会动他的摄影包。王一从不乱翻他的东西,就像他也从不乱翻王一的东西一样。然而他仍然有很深的恐惧,他压抑它,不让小乔察觉。他不愿小乔也跟着担心。他的恐惧不是没有道理,如果王一发现这盒东西,一切便得公开,因为他和王一从不用这种方法。王一认为另一种薄膜更便捷。而且,中国人常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在小乔醒来准备出去为尹初石买早点的时候,小约和王一已经吃过了早饭。王一上午有课,因此比较抓紧时间。小约说下午他们班同学要和老师照合影,因为有个同学移居香港,大伙儿留个纪念。小约说她想贡献个胶卷,她说,她班同学都知道她爸是照像的。
王一埋怨小约头天晚上不说,然后拉开冰箱,发现都是反转片,便想起尹初石放在家里的摄影包。她先看左边放胶卷的口袋,有一盒柯达反转。她又看右边口袋,一个白色印蓝字的小盒子,她拿出来,这时看见了下面的柯尼卡负片。她打开胶卷盒检查一下是否是照过的,一切都没问题之后,她把胶卷交给小约。她发现那个写满英文的小盒子还在自己手上。她要看一眼,然后放回原处。
她看了一眼,脑袋轰的一声,好像自己亲手引爆了一个地雷,过了好半天,她发现自己还活着,便把小盒子放回了原处。
“妈,我走了。”小约像往常一样告别,却没有传来和往常一样的应答。
“妈,我走了。”小约又说了一次,加重了语气,加大了声音。
“走吧。”小约觉得这声音不像妈妈的,可屋里只有妈妈一个人。于是,小约放心地走了。
王一站在讲台上,深深地换日气,终于开始了讲课。她非常紧张,担心自己把心里正在忧虑的事情说出来,担心自己失去控制。她平时喜欢看一点浅显的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她记得弗洛伊德举过的一个例子:一个一直想和自己女友分手的男人,把写给女友的肉麻的情书错寄给了朋友,而把写给朋友的抱怨女友的信寄给了女友。弗洛伊德认为这样的“错误”是好多人主意识渴望犯的,但又是不敢犯的。于是潜意识便会跳出来帮忙。王一很害怕自己的潜意识跳出来,把他对丈夫的怀疑当成语法写到黑板上。
康迅坐在老位置上,王一瞥了他一眼,便知道自己的状态十分不佳,因为康迅根本没听课,他在担忧。王一没有像平时那样,去下面走走,听同学做练习。她像一截木桩一样牢牢地“钉”在讲台上,尽量回避与康迅探寻的目光相遇。
下课铃声一响,她马上整理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教室,但被康迅拉住。康迅当着陆续离开的同学面,说有问题要问老师。王一只好又回到讲台上。教室的后部还有两个日本学生在悄声交谈。康迅打开课本,夹在其中的一页白纸上只有一个大大的“?”。
王一拿出钢笔,在“?”旁边划上同样大的“!”,然后离开了。康迅也跟了出来。走廊、楼梯、前厅,康迅尽量保持与王一相同的速度,同时尽可能周全地对迎面而来的熟人微笑。王一有时也得这样对人微笑。因此好多人会以为他们是约好的,去赴一个约会或是去接一位共同的朋友,总之,行色匆匆。就这样,康迅和王一像竞走运动员一样,来到了森林公园。在保护区,王一终于停住了脚步。她看着康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想她的脸一定自极了,因为她的心跳让她难受,仿佛要跳出心房。
康迅没有马上问王一任何问题。他轻轻拉着王一的胳膊,让她靠在一棵斜着的枯树上休息一下。当王一缓息一下之后,他问王一出了什么事。
“没事。”王一回答道,“请你回去吧。”
“跟那封信没有关系,对么?”康迅又问,王一没有回答,她觉得又来了那样的心跳。“前两天你和从前一样对我,你是想让我明白,一切都不能改变。王老师,我明白,但我爱你。所以,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不然我会急死的。”
“好吧,康迅,我告诉你,什么事都没有,谢谢你对我的关心,请你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好,听着,如果一个人真有了麻烦,拒绝别人的帮助并不是聪明的选择。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请你先想到我。请你想想我对你的爱情。我能为你做很多事,很多,差不多是全部。”
王一没有回答。她觉得康迅再不离开,她就要哭了。
“我走了。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会好过些。”康迅说到这儿停住,等着王一的反应。王一没有反应。“我等你电话。”说完他走了。
王一也朝着自己的家走去。在康迅转身离去的刹那,王一感到强烈的孤独。她为一个事实吃惊:她竟找不到一个可信赖的朋友,跟她(他)说说这件事。从前,她遇到麻烦,总是对丈夫说。现在麻烦是丈夫带来的,又该怎么办呢?此时此刻,她感到十几年来好像一直生活在尹初石的手掌上。
她打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气味让她难过。她站在门口,她想,这气味在许多次里都让她感到温暖和欣慰,可它却是靠不住的。它只要迷惑自己,让自己看不到这个家的基石是建立在一块浮萍上。她觉得这气味和这个家一样,都在骗她。
王一走进卧室,看着她和尹初石结婚前的合影。她看尹初石的笑脸,心中的恼怒平息一些。突然她庆幸自己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为什么不可能是尹初石心血来潮,想换一种避孕方法?也许就是这样,而因为临时出差,匆忙中忘了告诉她。
这么想时,她好过多了,她觉得又有力气做晚饭了。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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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乔和尹初石一先一后走出了站台,尹初石并没有要求小乔与自己分开走,他知道如果这样暗示小乔,她会受伤的,但小乔也知道她这样走在前面,尹初石不会赶上来的,他正希望自己这样。
坐在出租车里,尹初石告诉司机小乔的地址。小乔没有反对先送她,下车时,她拿着尹初石的皮包,让他上来少耽搁一会儿。尹初石只好跟着她进去。
“你想跟我分手么?”小乔关上门马上问尹初石。
“你怎么了?”
“不是我怎么了,是你怎么了?火车上你一直心神不定的。”小乔说。
“你是说我火车上盘算怎么跟你分手?”尹初石笑了,他拥抱小乔,“不,我没想。”
“我以为你出来跟我玩一趟,然后就打算疏远我了。”
“我比以前更爱你了。我知道得那么清楚,我爱你,乔乔。”尹初石说着又一次拥抱她。
“我也爱你。”小乔说完把脸仰向尹初石,“我知道你不容易,但别把我扔了。”
“不会的,不会。”尹初石被小乔的哀怜弄得心碎,甚至闪过离婚的念头。他知道许多男人这时候总是把情人扔了,回到妻子那里,而且不管爱情在哪儿。
“你是为表妹的事不安么?”小乔问。
“有一点。”尹初石没说出他担心的事,这是他的天性,自己能承受的事情尽量不与别人分担,哪怕是爱人。
“别担心。不管出什么事,我都不会逃跑的。我会永远跟你站在一起的。”
“咱们都快成演电影的了。我先回去了。”尹初石抱抱小乔又放开了。
“那么着急?”小乔有些醋意。
“别跟没出息的女人学。”尹初石拍拍小乔的脸颊。
“我不愿让你走。”小乔说着哭了。她像个不愿回寄宿学校的孩子,想延长团聚的快乐,尹初石心里也一阵酸楚,时间总能留下许多痕迹,他想,这几天的缠绵的确让他们难舍难分了。让他离婚,此时和让他与小乔分手,变得同样不容易。这就是时间。他又一次想到时间。
站在家门口,尹初石没有马上敲门或是用钥匙开门。他透过楼梯走廊上的玻璃看一眼外面刚刚降临的夜色,听听周围的动静。最后他看看表,是七点一刻。难道我的平静的生活就要从这一刻起,被拦腰斩断么?想到这儿,他用力敲门,仿佛是对刚才设问否定。不,他真想大叫一声。
没有人来为他开门。他用钥匙打开门。在惯常放留条的地方,他没看见王一的一个字。小约也不在。他想是因为自己没有通知回来的具体时间。他走进卧室,摄影包和他走时放的位置一样。他看着它,有不祥的预感,他差不多已经能够肯定,它被打开了,王一发现了一切。所以现在晚上七点多,家里空无一人便也不是偶然的女主人不在。
尹初石打开胶卷口袋,避孕套的小盒子还在,但那个胶卷不在了。他对自己胶卷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士兵对自己子弹的熟悉。他知道不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坐在地上,笑了。这难道不可笑么?这就像一场精彩的足球比赛,开场还没到三十秒,观众还没真正睁开眼睛看呐,球已经进了。1 :O !
他没有起来,挪动一下,便靠墙坐着,一动不想动。他觉得自己的思路像一只疯狂的飞蝶,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完全乱了阵脚。他想,王一可采取的行动是什么,跟他离婚,把他从这里赶出去?最后,他发现自己并不十分了解妻子。除了王一不会去他单位闹这一点他有把握,其他的他想象不出。他也想到小乔,王一会不会找小乔谈,小乔会不会激怒王一?最后,他闭上眼睛,使劲把这些念头从头脑中驱逐出去。他想,该怎样就怎样吧。事情已经做下了,责任自然回避不了。他看着黑暗中的空间,又想,最黑暗的时候人也不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他至少还可以看见黑暗本身。电话铃响的时候,他平静地拿起听筒。“喂?”他说,“出什么事了,妈?”来电话的是他妈妈。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王一呢?”
“王一说她今晚有事,让我接小约回来。”
“她有什么事?”尹初石奇怪王一会在晚上有事。
“那你该问你老婆。你把小约的胶鞋送来,她说明天有体育课。”
“小约今晚住你那儿?”
“小约,你爸回来了。”尹初石能通过电话听见对方。
“爸,你回来了?”小约好像不信奶奶的话。
“回来了。”
“那我回家住。”
“好吧,我去接你。”尹初石放下电话,一切预感都消失了。既然王一能把小约安排到奶奶家住,他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
王一在离开康迅回家的路上,仍旧不能相信这事已经发生了,她居然投进了康迅的怀抱,尽管她的唇,她的脸颊,她的脖子,她的手,都在提醒她回想他的拥抱和亲吻。她还觉得这一切难以置信。自从她的情爱意识觉醒,除了尹初石的怀抱,她还没体会过别的。她有时能够通过异性的目光明白,愿意拥抱她的不止丈夫一个人。但她从没过多想过这个。她觉得这些能这样注视她的男人是想拥抱全世界妇女的,因此觉不到特别的有针对性的危险。此外,她也感到索绕在她周围的那股拒绝丈夫以外的男人的力量不在她心里,而是在她的上空。她想也许这是老天不许的事,因此也没多想过。
现在,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她完全乱了方寸。路过家门口时,她突然决定一个人去森林公园呆会儿。不管此时此刻家里有没有人,她都得先把事情清理出个脉络,即使是一桩罪行,她也要自己先搞清楚,该自己承担的那部分责任,尽管她还不知道这“责任”意味着什么。
走进森林公园,王一马上感到了恐惧。她胆怯地向里面走几步,一个人也没看见,她站住,看着黑暗中连成一片的树木,终于有了勇气再向里走一段,直到发现一个椅子。她想坐会儿,她累了。她想,如果在这儿遇到危险,那一定是老天派来的使者在帮助她摆脱目前的困境。她的确迷失了方向,第一次发现面对两个男人的“幸运”差不多全是苦涩。
她没走多远,便找到了可以坐的长椅。夜里公园里充满了天堂的气味:清新的树木的气味,好像也有星星的气味。她觉得星星的气味一定跟清冽的河水接近。她深呼吸几次,闭上眼睛,几小时前的“往事”像夜里安静的微风一样,扑面而来。王一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开始的,是什么促使它开始了呢?
在她准备做晚饭的时候,刘老师打来电话。又是电话,王一想,电话差不多是她生活发生改变的症结。刘老师说她接到一个电话,是王一在龙城的表妹打来的。刘老师为了表现自己对王一负责任的态度,她说,她当然不会把王一的电话号码给陌生人,虽然这陌生人自称是王一的表妹。刘老师还说,这年头还有说自己是国家主席孙女的呢?!谁能相信谁啊。王一估计啰嗦的刘老师马上会提到她家的莫名其妙电话,便打断了她。于是,她从刘老师那儿得到了表妹的电话。
王一也好不容易才想起这个表妹应该是她只见过一面的表姨家的孩子。她马上拨通了电话,因为她想肯定是尹初石出事了,不然龙城的表妹不会突然来电话。拨电话时她的手甚至有些发抖,各式各样的意外事故像幻灯片一样从大脑的左边向右边滑过。
赵春花抱怨表姐的电话回得这么迟。像很实在的亲属那样,她说她快要急死了,下班也没敢离开。王一要她快说发生了什么事。赵春花说她妈让她无论如何把这件事告诉王一。她说她中午回家吃饭时,她妈还真找到了表姐当年寄来的照片,要是找不到这照片,她还会像个傻瓜一样给那个“表姐”蒙在鼓里呢。
王一听不懂赵春花说的话,她完全失去了耐心,她问表妹尹初石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有了别的女人。”赵春花气急败坏地说道,好像王一是个比她更迟钝的女人,不这么说便听不明白。
王一甚至记不清自己是不是谢过表妹,有没有说以后再联系,请表妹来家里串门的话。她没有问尹初石什么时候回来,这一点她记得很清楚,好像尹初石不会再回家了,因为有了别的女人。她放下电话坐到沙发上,心里异常地平静,一件不清晰的事情终于从雾里清楚地显现出来,这让人痛苦。她解下围裙扔到沙发上,她想马上离开家,尽管还不知道去哪儿。
她给婆婆打了电话,要她接小约回去,让小约在奶奶家住一晚或者两晚。然后,她呆坐着,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吴曼来了。吴曼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看见吴曼的脸马上觉得她是个不可靠的女人,不是自己可以坦白心事的对象。她摇头,可吴曼说,“你的脸惨白。”王一记住了“惨白”这个词儿。她觉得吴曼说这个词儿的时候,她在心里怜惜自己。
吴曼是跟她告别的,这让王一吃惊。吴曼说她要和一个男人住一段。王一问吴曼是不是这回真决定离婚了。吴曼说,她这回真决定的是暂不离婚,直到调整到最佳状态。王一问她对谁最佳。吴曼说当然是对自己。王一问是不是通过别的男人调整。吴曼说,这才是最佳方法。吴曼还说,如果你只有丈夫一个男人,便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丈夫是好还是坏。她说,这很简单,有比较才能有鉴别。王一没说什么,她在想自己的事。吴曼又说,最近她在一本书上见过一个观点,那上面说,在各种可能都被尝试过之前离婚是十分愚蠢的,她认为这观点正确。王一问吴曼,女人到了中年还需要书本上的观点指导自己的行为么?吴曼说,谈不上什么指导,她喜欢看书上符合自己愿望的观点。
吴曼交给王一一个电话号码,她说,如果发生什么重大事情,晚上打这个电话,白天打到医院。如果一般的小事情,不必通知她。王一问她,是否真想好了。吴曼说,她得向前走,不能留在原地踏步,留在老地方的结果就是不停地跟贾山打仗。她觉得总打的结果是没动。王一问吴曼那人的职业是什么。吴曼说王一太关心职业。王一固执地坚持职业能说明很多问题。吴曼说,这个男人是个卖水泥的患者。王一又问吴曼,贾山是不是也喜欢一个人砸东西。吴曼说,也没什么还能砸出响儿的了,然后便跟王一告别。王一心里一阵难过,拦住吴曼,又一次间她是不是想好了。吴曼转身说,没什么好想的。王一发现吴曼已经泪流满面了。吴曼说,我觉得不能这么吵下去了,这不值得。
“为爱情也不值么?”王一问。
“为什么都不值!”吴曼说。
吴曼离开后,王一仍处在失控的寂静中。任何一点力量都会将她推到完全不同的道路上。打来电话的却是康迅,这也许就是缘份的表现,如果是另一个人这时打电话约王一出去喝杯咖啡,她也会去的。
在“咖啡三角”,王一和康迅面对面坐在角落的桌子前。店里的人不是很多,新来的人总可以找到空位置。在咖啡馆里飘来荡去的音乐是人们熟悉的曲子,但大部分熟悉这旋律的人叫不出它们的曲名。人们在轻柔的音乐声中,放低了交谈的音量。也许这就是情调对人的感染。
王一很感谢康迅约她出来。她捧着咖啡杯子并不想多说什么。她又感到自己处在康迅那种让人安谧温暖的场中,刚刚来临的事情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推迟了。她突然想,自己将小约支到奶奶家,是准备和丈夫谈关于另一个女人的。她不想小约听见任何有关的话,尤其是她搞清楚一切之前。
“你觉得好些么?”康迅关切地问她。
“好多了。我只是希望跟人呆在一起,不然,我伯我飞起来。”王一说完淡淡一笑。“要是不麻烦你,我们就坐会儿吧。”
“你听过一个教授的故事么?”康迅明白王一的情绪,他希望自己能最大限度地给王一她想要的东西。
“你不必为我说话。”王一笑笑。
“要是我能发出点噪音,也许会让你好过些。”康迅说完没有征询王一的同意,便自顾自地讲起了教授的故事。
他说,从前有个教授,爱上了一个中国女人。他因为爱这个女人,才学习汉语的。他进步很快。他进步快的原因除了爱情便是勇气。他敢在任何场合说汉语,根本不管说得对不对。有一天早晨他忘了皮包,出门之后又折回家去取,这样就耽搁了时间,开会迟到了。这是一次学术会议,也有几个中国人参加。这个教授一看见中国人觉得很亲切,马上想说汉语。于是,他便用汉语解释了自己迟到的原因。他说,对不起,我迟到了,因为我忘了我的包皮。有一个中国人把口中的咖啡喷出去好远。教授说,这没关系,总比你把包皮忘在中国好些。
王一笑得很勉强,好像大人面对一个孩子不太成熟的笑话。她看着康迅的脸,情绪有了一个不小的转折。
“我再给你讲一个医生的故事吧。”康迅说完又讲了起来。
王一想,要是没有另一个女人的事,自己会怎样回答康迅的那封信呢?真的会拒绝么?她又看一眼康迅的脸,她想伸手抚摩一下这张脸。不,不会拒绝的,她向自己承认,她喜欢对面的这个男人。但现在一切都似乎太迟了,她即使这时想找个男人,以此达到平衡自己的目的,她也不会选择康迅了,她宁可找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天呐,我想到哪儿去了?我疯了么?我想干什么?王一被自己溜出来的大胆设想吓了一跳。
“医生还在那儿大喊,这儿有医生么?有么?”王一终于又听见康迅讲话的内容,而不仅仅是声音。她看见新走进店里的人和正要离开的人,都免不了往他和康迅的角落瞥上一眼,因为一个外国男人和一个中国女人坐在角落的桌子前。
“什么事?我是医生。”康迅还在接着讲他的医生故事。
“对不起,”王一打断康迅的话。“前面我没听清,这个人在什么地方要找医生?”
“音乐会上。”
“那指挥很不高兴。”
“对,但指挥也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康迅一语双关。
“没什么事。”王一听明白了。
“对,那人对医生说,嗨,医生,你说这是不是一场好极了的音乐会,我的同事。”
康迅没笑,王一也没笑。
王一说希望离开这里,他们便来到街上。王一说如果康迅有个安静的地方,她想和康迅谈谈。于是他们来到了康迅的朋友家。这个房主是康迅的同胞,一个工程师,眼下回国休假去了。在走进那所房子之前,王一被自己的想法激动着:她已向自己证实确实喜欢康迅,所以她要给康迅一个明确回答,关于那封信。处在她目前的境地,她没道理拖着康迅的情感,让他幻想希望。她觉得她必须明确拒绝一次。
王一,有时停留在想一想的水准上,是有勇气的。
她对康迅说,她看了那封信。说话时,她和康迅坐在同一个长沙里。康迅伸出一只手,用指背抚弄她的脸颊。他说,他知道她想说不。他还说,他能理解。王一抓住康迅伸在自己脸前的手腕。她只是没有马上将这只手推开,她的头脑便成了一片空白。所有清楚出现过的想法都逃得无影无踪了。康迅用另一只手轻轻揽过王一,将她小心地拥进怀里。然后他又将她拉远,以便自己能看见对方。然后,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离开森林公园时,王一已经清楚地认清了自己。她认定自己身体里有个魔鬼,她怎么想魔鬼不怎么做。尽管她仍然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陌生,还是面对了这一事实:即使没有另一个女人的事情,今天的事也将发生。为什么会是这样,她不知道。她也许不是很想知道。眼下她只想考虑,该对丈夫说什么?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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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回到家,小约已经在她自己房间睡下了。她走进卧室,尹初石坐在床上看报纸,见王一进来,马上放下报纸,很夸张地对王一微笑一下。
“什么时候回来的?”王一问。
“晚上。”尹初石回答得很小心。
王一把外衣搭在沙发上,自己也躺了上去。她觉得很累,她想躺一会儿再去冲个淋浴。她头冲着尹初石,所以看不见他在干什么。但她没听见报纸的声音,也许他正在看着我,她想。
“你不想躺到床上么?”尹初石终于发问了。
“我累了。”
“懂了。”
“懂什么了?”王一发现尹初石经常说“懂了”,她讨厌这句话,因为它听上去总有弦外之音,他们的不愉快有好多都是从这两个字开始的。但她没发现自己也常常这么说。
“你不想再睡到这张床上来。”尹初石说。
“谁说我不想,我只是累了。”
“小约已经睡着了,我们最好别吵。”
“谁跟你吵了?”
“你的态度……”
“别讨论我的态度。”王一打断尹初石,起身去洗澡。
尹初石也将报纸从被上拿开,扔到地上,他想,至少这个晚上看不了报纸。他闭上眼睛,脑袋里乱糟糟的,依然不知道事情可能将他推到什么样的境地。他有些害怕。
王一洗澡时发现自己刚才对待丈夫的态度完全不是她预先设想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气急败坏地对待他,而不是心平气和面对面把问题搞清楚。
王一回到卧室,躺到床上,马上关了自己这一侧的床头灯。
“你不想谈谈么?”尹初石猜测王一已经知道了一切,如果这样,他希望谈出来,而不是闷起来。他了解妻子。
“我只想听听。”王一说话时一动没动。
“你把孩子送到奶奶家是……”
“你想让她列席旁听?”王一打断尹初石,她坐起来,打开床头灯,披上一件毛衣。
“当然不,这样很好。不过,她现在睡了,也许我们可以安静的谈谈。”
“我没意见。”
“你也许都知道了……我……”
“她是谁?”王一又一次打断尹初石。
“你冷静点儿,其实她是谁对这件事不那么重要。”
“懂了。”王一说,“你可真是小瞧我了,我还不至于找到那人单位领导来解决问题。”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只是我觉得……”
“既然你知道我不会,我要知道她是谁,即使我是输家,我也有权知道对手是谁。”
“戴乔,电视台的。”
“你爱她么?”王一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尹初石慌了,这问题对他来说过于致命了。
“你别这样,像那些市井妇人似的,凭想当然乱想,你……”
“你爱她么?”王一盯着最关键的问题不放。
“我认识她时间很短。我们刚刚认识。”
“你爱她么?”王一的语气丝毫没有加重,但能让尹初石感到,如果他不正面回答,她将一直问下去。
尹初石屏息静气,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他知道他的回答将怎样地伤害王一,这是他最不愿做的事。他愿意让王一好过些,但他觉得不能骗自己。
“你爱她么?”王一又问一遍。
“是的,我爱她。”尹初石的声音小得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王一的泪水哗哗流淌下来。
“对不起。”尹初石说。
王一掀掉披在肩上的毛衣,下床穿衣服。尹初石慌忙地下床,他要阻止王一穿衣服。
“你不能这样,你听我说,王一,你冷静点,孩子还在睡呐,你听我说。”
“你已经说了。”王一淡淡地回答,仿佛是个梦游的人。
“你要去哪儿?”
“离开你。”王一依旧是刚才的音调,这让尹初石十分担心。
“现在已经快半夜了。你不能这样,你出去我得跟你去,把小约一个人留在家里?”
“谁让你跟我去了?别把自己弄得那么可笑。”
“你觉得这么说解气,你可以说,在家里说。你说什么我都听着,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别出去。”
王一已经穿好衣服,尹初石也穿好自己的衣服。王一走到房门前,尹初石拦住她,“我不允许你出去。”
“你是谁啊?”王一讥讽他,“你凭什么不允许我出去?”
“凭你是我妻子。”
“请你让开,我不是你妻子了。”
“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尹初石惊呆了。
“非常认真,躲开。”王一说。
尹初石让开了门,他知道此时此刻没有力量能阻挡王一出去的愿望。如果他再拦着,她会惊动孩子甚至邻居。他决定跟着王一,将小约锁在家里。
在尹初石费劲地一道又一道锁房门时,他听见王一急速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直到消失。他必须认真锁好门,他只能祈求老天爷睁眼,别让王一在大街上消失得那么快。他无论如何得跟上她,他想。
尹初石来到街上,夜里的街道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空无一人。一对正在告别的恋人,站在路灯下,吻了又吻。尹初石朝各个方向都看了一眼,没看见王一。他急了,去问那对恋人。女的说没注意,男的给尹初石指了一个方向。尹初石立刻朝这方向跑去。他跑了不远,便拐到了另一条小街上,这时他看见王一在前面一会儿跑,一会儿走。他远远地跟在她的后面。如果他现在赶上去,王一又会大叫让他离开。
他看见王一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森林公园,他也加快脚步,公园里没有街灯,他担心找不见王一。他看见王一坐到一张长椅上,大口喘气,他便留在一棵树后。她似乎没有发现尹初石,平息一些之后,突然哭出声来,尽管她用手捂着嘴。
尹初石狠狠砸了树干一拳,然后又是一拳。他的眼泪也肆虐地流下来。看着王一那样的哭法,他心疼得要死,他恨不得杀死自己,他又砸了一拳,然后把头顶到树上,根本没注意自己手上的鲜血。
王一哭了好长时间,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尹初石抬头,看见王一蜷缩着身子,夜里的寒意让她感到冷了。尹初石从树后走出来。他脱下自己的夹克衫,走近王一,将衣服披到她身上。她马上挣脱了,惊恐地看着丈夫,好像他是突然闯入的坏人。尹初石从地上拣起衣服,固执地用衣服将王一围住。借着月光,王一看见了尹初石手上的血痕。
尹初石也看见了自己伤了的手,也感到了疼痛。他把衣服留在王一身上,松开手,一个人坐到长椅上。他知道王一不会再挣掉那件衣服了。
“坐一会儿吧。”尹初石温柔地对王一说。王一坐到长椅的另一端。
“夜里这儿真是个好地方。”尹初石希望换个话题,让王一平静下来。但他没想到王一却被他的话刺激了一下。
“对,以后你们可以来这儿度过每一个夜晚。”王一说。
“天呐,你冷静点好不好?!”尹初石将头埋进手掌。
王一站起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尹初石急忙赶住她。“对不起。”他说,“我现在心里乱极了,请你别再挖苦我,王一,相信我,我真的很难过。”
“你不必总是道歉。”王一的声音听上去平静许多。“那样会让我觉得,对不起,可以成为一切行为的借口。”
“我没必要找什么借口。”尹初石激动地说。“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
“对,爱情不需要借口。”
“王一,我求求你,”尹初石抓住妻子的肩膀摇晃几下,“跟我好好说话,请你看在小约的面子上,相信我,我真的不愿伤害你。”
“你已经伤害我了。”王一没有推开尹初石。
“是的。”
“好像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你听我说说。你坐下。”尹初石扶着王一的肩头,两个人重新坐到长椅上。“我知道,可能所有的女人都会这么想,丈夫爱别的女人,就不会再爱妻子了。我想,这纯粹是天底下最大的误解。我承认,也许有的男人是这样。但这种情况不适合我们,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也许你根本听不进去我说什么。但请你相信我,我没骗你,也没骗自己。我知道这样更难,但也只能这样。不然我可以跟你说我不爱她,跟她再说不爱你。”
“你爱我么?”王一问。
“我想是的。当然,这两种感情不一样,但是……”
“但是什么,你想说在某种程度上你是爱我的,因为我是你女儿的母亲,因为我嫁给你十几年。尹初石,你想说你同情我吧。”
“你开始叫我尹初石了。”
“对,你本来就叫尹初石。”王一不友好地说,“我不愿和另一个女人一样叫你初石,那样你会产生幻觉的。”
“你又开始这样说话了。”
“没办法,谁让我是大学老师,这样说你听不懂么?”
“好吧,但请你别说我同情你。”
“那好吧,说你可怜我。”
“见鬼,”尹初石大吼一声,“你为什么这么偏执?”
“你别跟我喊!”王一也大叫起来。
“我就跟你喊,我要让你知道,这都是爱情,都是。我从没可怜过你,我爱你。”尹初石站在王一面前大叫起来。王一吃惊地看着丈夫,不是因为他说他爱她,是因为他还从没这样大喊大叫过。尹初石把王一抱进怀里,两个人都哭了。
两个人畅快淋漓的抱头痛哭,泪水像晶莹的雨露灌溉着他们脚下的野草。秋天已经开始发黄的野草不会因此转绿,但还有下一个春天,就像夜深之后,早晨也不远了。
尹初石搂着王一的肩头,两个人依偎着朝家走去。王一感到两个人的心此时紧紧地贴在一起,他们是休戚相关的一个整体,她忘了还存在一个女人夹在他们中间。平静的生活将他们的情感分别掩埋着,因为连小的冲突也没有,他们已经不了解对方的情感。而情感没有碰撞,不产生火花,人们便感觉不到。
他们重新回到床上,像两条平行线一样留在各自的位置。小约还在睡着,这让他们安心。他们静静地躺着,柔和的灯光让屋内产生一种宁静的温馨。他们好半天没说话,也许都不愿先开口打破这气氛。
“你想怎么办?”王一问丈夫,她担心这缄默会融化她。
“不知道。”他小声说。
“你离不开她,是吧?”王一又问。
“我不知道。”他说,“我觉得这一切都太突然了,还没仔细想过。”
“是很突然,但毕竟发生了。”王一的语调和缓,仿佛在谈论另一对夫妻的问题。她感到内心的痛苦埋得很深,已经没有力量上升到语言中。
“是的。”他说,然后他问妻子,“你想怎么办?”
“既然你决断不了,也许分开好些。”
“对谁好些?”尹初石有些不高兴。
“对我们。”
“对我不是。”尹初石说。
“怎样对你算好些,就这样过下去么?”
“当然不是。”尹初石口气软了下来。他觉得自己没道理再要求公平了,自己已经先错一步,最好还是让王一满意。至于命运剩给他的是什么,他都得兜着。因为他提前预支了,那么接下来就只有失去。生活中得与失的平衡是永远的。“我想再考虑一下。”
“什么时候能考虑清楚?”王一的态度有些逼人。
尹初石侧过身,用手撑起头,他看着王一,诚恳地说:“不管怎么说,都是我的错。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感到好过些。你为自己想一想,别考虑我,也别多想小约,你看怎样对你好些。”
王一被尹初石的话感动了,她努力控制自己,平静地躺着,不流泪。
“你怎么决定,我都同意。”尹初石说。
王一觉得就要控制不住泪水涌出来。她想说,别离开。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像一截木头一样躺着。
“我只有一个要求,在我们真正做决定之前,先别对小约说,”尹初石说到这儿突然哭出声了。“我是父亲,这事儿你得给我个机会,等她再长大一点儿,我再解释。我不是逃避,真的不是。现在我没法儿开口。你答应么?”
王一的泪水终于涌出来,汩汩地流进了她的发丛,她的耳朵。
“放心吧,我不要求你跟她解释,不会的。”王一一边哭一边说。
尹初石扑到王一身上,像个孩子似的又一次痛哭起来。王一拥抱着他,他的泪水浸湿了她的睡衣。王一拿过尹初石的枕巾为他擦拭泪水,也擦干自己的泪水。
“先分居吧。”王一轻轻地说。尹初石抬起头,哭红的眼睛睁得很大。
“你让我走?”尹初石问。
“随你便,回来或者不回来,怎么都行。”王一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对丈夫怀有一种母爱。她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太纵容他了。
“真的?”尹初石不敢相信这样的结局。这差不多是他希望的。他需要时间,至少一段时间,然后才能作出抉择。
“真的。”王一说着抚摩一下他的脸颊。
尹初石又哭了起来。王一说,再哭下去家里也能游泳了。
这天夜里,王一一次也没想起康迅,过后,她自己也感到奇怪。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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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乔两天来一直没有尹初石的消息。她往报社打了十几次电话,得到的最确实的回答就是不在。此外的消息有的说可能采访去了,可能开会去了。小乔追问他早上是不是上班来了。回答也是不肯定的:好像来过,有人见他来过。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往尹初石家里打电话,分手时出现的情况已经够糟的,如果已经摊牌了,一个电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小乔在单位两次无缘故地对人发脾气,事后也拒不道歉,大家都小心地回避她,她只好请假回家呆着。回到家里,她也不能持续地安静半个小时。她把音乐放得跟噪音似的,她觉得在这样的音乐声中,心里积郁着的东西能够被一只无情的手掏出来,尽管有剥离的痛楚,总归畅快些。但邻居来砸门。邻居在她的门外高声喊叫,提醒她人道一点儿,别折磨别人。小乔不理解这怎么是折磨。在她用音乐折磨自己的时候,传到邻居家的音量将是适中的,够得上折磨么?!但她也只好关上音响。于是她开始喝茶。她放三分之一茶叶,三分之二水。她喝了第一口时,差点没吐出来。她发现好的茶叶也可以被糟蹋成这种味道。她等茶稍凉些,便一口气喝干了。然后她剧烈地咳起来,从喉咙到胃,整个食道涩得难受。她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对自己说,“如果天黑以前再没有你的消息,我就自杀。不,我不自杀,我去你家找你。”她看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面色,哀怜地说,“给我打个电话吧,我爱你啊。”
尹初石的初衷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躲起来,一个人在看不见王一也看不见小乔的地方,好好想想,何去何从。他向朋友借了一个私人暗房,把自己关起来。到晚上下班时间回家,开始和从前一样的晚上过家庭生活,所不同的是他感到不放松。他觉得和王一之间增加了几分客气。躺在床上,他总是在意识到应该拥抱妻子时才去拥抱,王一既不拒绝,也不迎合。然后两人关切地对对方说一句,“睡吧”。在这样的时间里,他许多次想念小乔。他料想小乔会因为突然中断联系着急,但他不知道见到小乔该怎么说,他还要再想想。这天下午,他将在龙城的照片冲洗出来。他看着那些泡在水里的照片,一张张小乔生动的脸,甚至比小乔本人更具诱惑力。她微张着的嘴,好像含着一个小小的惊吓,双唇的轮廓充满挑逗;她脉脉含情注视他的目光,固执热烈,仿佛是永不陨落的太阳,那目光好像在问尹初石:你怎么能不爱我?!她坐在沙滩上,并拢在一起的好看的小腿,还有赤裸着的双脚,那么娇俏。她把双臂抱在胸前,迎着风,让自己的双乳将衬衫衬出好看的起伏。它们并不十分突出显眼,但有结实的轮廓。尹初石想到它们被自己握在手中的感觉,结实得像花蕾,等待着有一天的绽放……
尹初石再也呆不住了。欲望的火已经在他心中燃烧起来。无论失去什么,他都必须马上见到照片上的那张脸。他给小乔挂了传呼。只有几十秒钟,小乔便回电话了。
“你在哪儿?”小乔的声音让尹初石感到她也怀着与自己同样的渴望。
“等着我。”他说完放了电话,此外他说不出别的。他开始收拾冲洗的照片,将已经烘干的取下,将湿的又放上去。他必须还为此花费一些时间,他一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边努力抑制自己的渴望。他想,为什么我不扔下这些,先去见她?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在做这些事,直到一切料理妥当。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
尹初石来到小乔的住处,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一下就被小乔紧紧地抱住。他费劲地关上屋门,然后就放纵地将自己投入火山喷发一样的拥吻中。
他吻遍了小乔整个脸。他想他一定也弄疼了她。他那么用力地抚摩她的脸,仿佛一定要触碰皮肤之下的灵魂。他用双臂紧紧地锁住小乔的身体,他同样也感到了小乔回答他的力量。他们终于分开身体的引力,能够看对方一眼。尹初石看见小乔眼睛里转动着的泪光。“怎么这么久啊?”小乔凄怨地说。
尹初石这才放下背在肩上的摄影包,为小乔擦去眼泪。他也觉得太久了。他们走进里屋,尹初石在沙发上坐下,小乔立刻又投进他的怀抱。尹初石撩起小乔的毛衣,又一次将手放到路上不停在他眼前闪现的乳房上时,他想,他不能摆脱这一切。就像他不能战胜魔鬼一样,他也不能战胜自己。他把小乔抱到卧室的厚垫上,放到自己的身下。他闭上眼睛,他深深地呼吸小乔的体味。他觉得自己在一片广阔结实的草原上,他跳跃,跌落,喊叫,他感到由衷的欢畅和自由。他无法理解小乔的身体,怎么会给他这么极端的感受。有时,他突发奇想,怀疑小乔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是被魔鬼或是被精灵附体的女人。不管怎样,当他精疲力尽地躺在小乔身边时,世界重新向他走来,他又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
他首先想吃东西,他觉到饿了。他把这个愿望告诉小乔时,小乔立刻起身,穿衣服时,她说,“她不给你吃东西?”
“谁不给我吃东西?”尹初石没有反应过来,小乔已经出去了。
小乔重新返回时,没有回到尹初石身边,她靠着门框站着,她的两手插在裤袋儿里。
“她知道了?”小乔冷静地问尹初石。尹初石看着小乔没有马上回答,他在寻找刚才与他交欢的小乔与现在站在门旁的小乔的共同之处:小乔的理智总是在做爱之后回到头脑中。而一旦理智回到她的头脑,她就会像现在这样冷静地面对一切。她的目光便会剔掉一些热烈,让爱她的男人充分感到智慧的穿透力。
“你怎么不说话?”小乔又问。
“我饿了。”
小乔走近尹初石,俯身去吻他的脸。她的目光接着在他脸上飘来荡去。尹初石问她要找什么?
“她打你了?”小乔问。
尹初石无可奈何地笑了。“你想到哪儿去了,她怎么会打我!”
“也许她气疯了。”
“气疯了她也不能打我啊。”尹初石依然觉得这话题可笑。
“有什么不能,我有个同学,把她丈夫脸都抓烂了。”
“那一定是她丈夫做了应该得到这样报应的事情。”尹初石说。
“你这么看?”
“对,男人常常对女人的野蛮负有责任。”尹初石点上一支烟接着又说,“她们做一些过激的事情,往往是给男人逼的”。
微波炉的铃声响了,小乔为尹初石端来一个匹萨饼。“没有别的可吃的?”尹初石对着匹萨饼皱眉头。
“没有。”小乔说着又去为尹初石泡茶。
尹初石只好先掐灭烟,吃饼。“你总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会把胃搞坏的。”
“我懒得做。”小乔把茶也端过来。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丈夫。”小乔坐在尹初石旁边,看着他吃。但尹初石放下了饼,他没说话,又将烟点着了。
“怎么不吃了?”小乔有些后悔自己说的话。
“我不想吃了,不知怎么,突然吃不下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有时候做了,吃不完,就得扔掉,怪浪费的。”小乔解释说,“你还是再吃点儿吧。”
“没关系,我不吃了。过来,让我抱着你。”尹初石温柔地对小乔说。
“你生气了?”小乔问。
“没有,”尹初石说,“我心里难过。”
“为什么?”小乔指指自己的鼻子,看着尹初石。尹初石苦笑一下。
“为什么?”小乔又问。
“因为我爱你。”尹初石说。
“但你不能给我一个家,是么?”小乔替尹初石说了下半句。
“是。”尹初石坦白地说。
“她不想离婚,是么?”小乔问。
“你希望我离婚?”尹初石问。
小乔不敢马上回答,她看着尹初石近在咫尺的脸,她想摸透尹初石的心思,从而使自己的回答不让他失望。
“回答我。”尹初石温和地加上一句。
“是的。”小乔垂下目光。“你讨厌我这么想吧?”
“我能理解。”尹初石说着喷出一口烟,“一切都那么复杂。”
“她都知道了吧?”
“是的,我都说了。”尹初石说。
“结论呢?”小乔又后悔自己太快提出这样的问题。
“我们分居了。”
小乔扑进尹初石的怀里,紧紧抱着他结实的身体。她要让尹初石知道,无论怎样她都会跟他在一起的,无论怎样。
尹初石将手指插进小乔的发丝,他透过浓密的头发抚摩她起伏的脑壳。“再给我一些时间行么?”他问,“我现在很乱,什么都决定不了。”
“你还爱她,是么?”尹初石没想到小乔也会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
“是的。”尹初石拿开自己的手,他扶着小乔的肩头说,“你能理解么?我们结婚十三年了,她是个非常好的女人,无论做妻子还是做母亲,她都没什么过错。可悲的是我们的性情决定了我们的生活只能那样,像一潭不流动的水。我……我……我总是觉得缺点儿什么。是我不好,在你以前我也偶尔有过别的女人,只是她不知道。也许是我不爱那些女人,所以上帝才没安排王一知道。有时我摸着良心问自己,这公平么?我需要感情激情碰撞,我需别的女人填补这块空白,王一不需要么?也许她跟我在一起才使得生活死气沉沉,也许换个男人,她也会发现另一种生活,也许她更喜欢那种生活。认识你以前,我曾经这么想过,也许我该跟她离婚,也让她自由。可我没有勇气。有时也是舍不得。昨天我终于告诉她,如果她想离婚,我同意。”尹初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小乔像计算机一样认真运用自己的逻辑对待他的每一句话。
“是她提的分居?”小乔问。
尹初石点点头。“她觉得我是同情,而不是爱。”
“她没错。”小乔说,“一个男人不可能同时爱两个女人。”
尹初石瞪大眼睛看着小乔,好像记不起来这个面熟的女人是谁了。“你难道不知道爱有许多种么?干嘛女人都要这么狭隘?”
“爱情只有一种,特点就是唯一。”小乔毫不含糊地说。
“天呐,女人。”
小乔抓起尹初石的手,将它握住。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但她要说服尹初石。“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这只不过是因为你们现在的危机已经摆到桌面上了,而从前它一直被掩盖着。危机一旦被意识到了,就有危险,所以你才难过。其实你早就不爱她了,你要是爱她,就不能去找别的女人。”小乔停顿一下又说,“可惜的是那些女人没有力量使你早一点面对你的婚姻,你对王一的爱不是男人对女人的,而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
“也许你是对的。”尹初石让了一步。“现在我已经没有分辨能力了,都见鬼去吧。”尹初石说完任性地抽回自己的手。
“我想我该走了。”
“你现在住哪儿?”小乔问。
“住哪儿?”尹初石对小乔的提问感到意外。“我住家里。”
“你不是说分居了么?”小乔似乎并没有发难的意思,语调平缓。
“是分居了。”尹初石说。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我送你出去。”小乔说。
尹初石背起自己的包。他在门口穿鞋的时候没有理睬小乔。小乔站在旁边看着他,她感觉这个男人也许不过是偶尔的客人,现在她客气地送客人离开。她心里涌起一股悲伤,没有打招呼便径直回屋了。尹初石跟着进来了,他没再脱鞋,站在地毯的边缘,小乔看他一眼,知道他还是要走的。
“走吧,我不送了。”小乔敷衍着说。
“明天你在哪儿?”尹初石问。
“不知道。”小乔心里很烦。
“你生气了?”
“也许。”
“为什么?”
“我刚才想你说过的那些话,心里难过。”
尹初石穿鞋踩上地毯,坐到小乔身边。他搂着小乔,说:“你说吧,我听着。”
“你刚才的话太冠冕堂皇了。”小乔被尹初石温柔的举动感染了,便放平语气,不想跟他吵架。
“为什么?”尹初石也心平气和。
“因为你想的都不现实,你做不到。”小乔说,“我知道你很善良,可这种事善良人也没别的路可走。”
“我想什么了?”
“你想两个女人都不伤害。”小乔小声说。
“是么,我这么想的?你的意思是说我想做个好人?”
“你太软弱了。”小乔说。
“对,无毒不丈夫,我太不像爷们了。”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小乔把话往回拉。“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清楚,你只是王一的丈夫,而不是父亲。”
“可我是她女儿的父亲。”尹初石若有所思地说。
“我知道。也许你在考虑离开我吧。我知道像我这种角色最终的结局都很悲惨。妻子不可爱了,但她能用十几年时间的结晶去打动丈夫。孩子,多年的习惯,甚至还有牺牲。每个回到自己妻子身边的丈夫都有充分的理由。这些也许都是上帝的旨意,该惩罚的只是我这样的,开始被人议论,最终被人唾弃。这一切从一开始我就清清楚楚,如果我能离开你,当初也不会找那么可笑的理由去认识你。我也知道有好多女人,能用工作用自己的事业去战胜感情,遗憾的是我不能。我找到爱情,才会把事业干好。如果让我在爱情和事业之间只选一样,我会选爱情。也许上帝造我只是为了爱情。我甚至觉得造物主赋予我能力,都是为了增加爱情的砝码。所以请你相信我,如果能离开你,我不会当这个第三者的。”小乔说到这儿将头埋到沙发靠背上,嘤嘤地哭了。
尹初石把她抱进怀里。他相信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女人,能像小乔这样了解他。他能从她的话中听出道理,听出爱情,听出悲伤。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处境:放弃一个,否则失去一切。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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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山看见吴曼留下告别的条子之后,平静地将它扔回原处,只是没再把原先压在条子上的药瓶再放上。在他心里没有任何吴曼会真的离他而去的预感。好像刚才看过的字条是吴曼自杀前的绝笔信,他也不会相信吴曼会死一样。他觉得了解自己的妻子,就像了解自己的左手。但是吴曼走了,的确给这间房子带来旷凉的感觉。这时,贾山想到去楼下王一那儿坐坐,他知道吴曼临走前会跟王一打招呼,而这可以成为他拜访她的理由。这以前,贾山还从没寻找过任何理由,创造与王一谈话的机会。如果你对一个女人的好感超过了一般的程度,而且又觉得自己妻子的另一些特点也符合自己的理想,那么也许就不会经常性地寻找拜访这个女人的借口,而宁愿见不着她,在与妻子闹矛盾之后或是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想象她。贾山觉得自己对王一怀着这样的情感,他为这样情感所具有的安全性感到放心。如果尹初石也在,那聊几句就告辞也不难,他想。
尹初石不在。王一热情的态度马上使贾山明白,王一不仅知道吴曼的离开,而且也想对贾山表示同情,因为现在在王一看来,贾山变成了受害者。而这之前,贾山常常能够觉到王一的同情是在吴曼一边的。他觉得王一有时太孩子气,人也过分善良,这是一个女人的可爱之处,但这样的女人嫁了不好的男人,这可爱的优点也将成为她的致命之处。尹初石是个不好的男人么?贾山的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王一便把热茶放到了他的手边。
贾山希望王一能够先开口,这样可以让他这个不速之客舒服些。
王一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她说,吴曼走前来过她这儿。贾山笑了,好像吴曼临走前的告别是个轰轰烈烈的仪式。
“你笑什么?”王一问他。
“没什么。”贾山收敛了笑容,摇摇头。
“你想开点吧,她会回来的。”王一说。
贾山没有应答,他在想王一和尹初石这种平静婚姻生活的后面是什么,恐怕也不会是爱情。
“我说,你没什么事吧?”王一看着贾山沉思的脸,有些担心。“至于那么难过么?”王一的话有些嘲讽意味,她想使贾山轻松些。
“我没什么,不至于那么难过。”贾山笑呵呵地说,“但还是难过。”
“你难过她走了?”
“不全是。”贾山想了想说,“她早就想走,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和那些无聊的男人,只是一直没选到适合的拐杖。走,或迟或早。我难过的是,她要离开我,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事的人,这让我难过。”
王一对贾山的话并不感兴趣,她发现贾山是个十分自我的男人。一个女人要离开他,为什么必须他第一个知道?!
“这很自然。”王一说道。
“你认为这很自然?”
“当然。她要是先跟你说,也许就离不开了。”
“为什么?”
“没有勇气?谁知道。”
“所有的婚姻都一样,是因为所有的女人都一样。”贾山笑着转了话题。
王一也笑了,她问贾山为什么认为所有的婚姻都一样?
“所有的婚姻都有问题,所以才一样。一百对夫妇中可能有一对没有问题,而这没有问题的问题是,这对特殊的夫妇中必定有一个是故去的,所以才会没有问题。”
“这听上去血淋淋的。”王一说。
“是很残酷。”贾山开始吃惊自己在王一面前的夸夸其谈,但他无法停止,“不同的男人只要一结婚,便会获得相同的命运。”
“胡说八道吧。”王一笑了。
“你和老尹怎么样?”贾山突然问王一,但完全是无心地随便问问。
如果王一处于平常状态,会同样无心地敷衍一句,“还行”,“老样子呗”等等。但她眼下过于敏感。她给尹初石单位打过电话,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她也给戴乔单位打过电话,人说小乔请假了。这一切似乎过于明显了,尹初石和小乔在一起。她觉得这些都无情地粉碎了那天夜里尹初石用温情建立的默契。接着她又为自己的难过而自责,他没有保证不再见那个女人,自己也没有要求,但她还是受不了。
“你听说什么了?”王一冷静地问贾山。
贾山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的问话,揭开了王一生活的盖子。这时,他注意地看了一眼王一,才发现她的脸色不佳。
“想听实话么?”贾山说。
“当然。”
“我没听说什么,但早料到会发生点儿事情。”
“为什么?”王一问。
“因为我了解你丈夫。别忘了我们是大学同学,还是同班同寝室的。”
“他是个大坏蛋?”王一笑着问。
“不,他不那么坏。也许正相反。他要是能‘坏’一点儿,就不会给别人造成痛苦了。”
“你指什么?”王一开始认真起来,尹初石的大学生活她略知一二,但她总感到尹初石瞒着她一些事情。在小乔事情出现前,她不觉得这对她有什么打扰,她觉着每个人都有权利保留一点儿自己的隐私,对婚姻生活也许没什么大的害处。但现在她不这样认为了。
“我不指什么。我一直觉得老尹是个奇怪的男人。”
“你这又是指什么?”王一问。
贾山笑了,他摆摆手表示妥协。
“也许你真的能给我一些指点。”王一认真地说。
“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王一的话让贾山有些不安,搅进别人的家庭生活总归是不明智的,不管你对女主人好感有多少。“你知道刘倩吧?”但贾山还是忍不住发表自己对老同学的看法。
“我知道,不就是在学校跟老尹好过的那个女生么?”
“对。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分手么?”
“听说是性格合不来,初石说的。”王一说。
“这么说也对。刘倩跟我关系不错。”贾山说,“毕业前,她跟我说起过一次,她和老尹分手的原因。”
“是什么?”
“她说,她总觉得她和老尹的幸福粘连着另一个女人的不幸。”
“另一个女人?”
“对,老尹在青年点的女朋友,她比老尹先回城的,刚回城出车祸死了。他们本来说好结婚的。”
王一心中对尹初石不信任的开关被拨动了,她从没听尹初石说过青年点的女朋友,更不知道这个女人死了。
“那个女人很可怜,父母去世早还不说,哥哥还在监狱里。对她来说,老尹是她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刘倩说,每当她和老尹感到幸福时,这幸福肯定会被老尹随之而来的忧伤打扰。有一次刘倩问老尹为什么是这样!老尹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得到幸福,而那个女人却不能。他说,那个可怜的女人比他更需要幸福,可老天却不给她。她觉得这事不可思议,刘倩觉得老尹还在爱着从前的女友,便提出与老尹分手。你猜老尹说什么?他说他肯定不再爱那个女人,也许当时爱得也不深。他只是同情那个女人,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个女人的不幸,也许是因为他还善良。然后他告诉刘倩,如果她觉得不能理解这一切,那么他们分手是正确的选择,不论对谁都是。结果呐,分手变成了尹初石先离开了。刘倩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老尹已经认识你了。刘倩从感情上还很留恋老尹,但她明白,跟老尹结婚会更痛苦,因为他太善良了。或者说太优柔。”
“善良有什么不好?”王一觉得对尹初石不信任的开关又被拨回了原来的位置。她想,她愿意相信一个善良的男人,尽管会带来痛苦。
“但是对男人而言,善良有另外的意义。”
“什么?”
“我认为一个男人对待女人的问题上,首先必须果决,其次才能做到善良。让一个不该爱你的女人,总是为你痛苦,这能算善良么?”
“我分不出男人的善良还是女人的善良,我觉得都一样,善良就是善良,不善良就是不善良。”王一说。
“所以你适合跟老尹一起过,我一直佩服老尹的魅力,即使被他伤害过的女人,仍然说他是个好人。这真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想象的。”
“我不懂你指的是什么。”王一敏感地说。
“比如刘倩。”贾山不愿被王一顺着这个思路追问下去,那样他将十分狼狈。尹初石的别的女人有多少他不知道,但至少有一个他是知道的,而且他敢肯定他知道的这个不会是眼下这件事的主人公。“吴曼留什么口信儿了?”贾山甚至也不想再知道尹初石和王一到底怎么了。他不愿对王一撒谎,但也不想对她说实话,他想告辞。
“没什么,要我们关照你。”
王一有些不高兴贾山突然转了话题。这样的结果是让她觉得男人和男人是天然的敌人,也是天然的盟友,尤其是面对女人时。
“好吧,我想我该走了。”贾山说,“其实,不管出什么事,最好的应付办法就是相信这件事总归要过去的,好事坏事都一样,就像人留不住美好一样,同样也留不住痛苦。看远一点。”
贾山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充满了对王一的关切。
“谢谢你。”王一说。
“有句话我说了,你别误会也别不高兴,行么?”贾山问。
“说吧。”
“我敢肯定有很多男人不仅喜欢你,而且会把你这样的女人当成自己的偶像。”
贾山说这话时,心里异样地慌乱,他觉得他在表达自己。但是王一在这方面却缺少应有的敏感,她按照贾山要求的那样去做了:既没不高兴也没误会。
“谢谢你的安慰。”她说。
“这不是安慰,这是事实。好了,我走了,今天我说得可真够多的。千万别告诉老尹我来过,不然他会闯到我家跟我玩命的。”
贾山的话是不是当玩笑说的,没人知道;王一把它当玩笑听了,她觉得贾山根本不会在意尹初石知道这些,但她也没对尹初石提起贾山的来访。虽然她在贾山离开时开玩笑说,她要如实转告给尹初石。她发现通过别的男人了解自己丈夫是件特别的事。
尽管没有胃口,王一还是一个人象征性地吃了晚饭。小约晚自习下课前的这段时间,她一个人看电视。这其间电话响过两次,她都没有接。无论是尹初石还是康迅,无论是打招呼说今晚晚些回家还是善意的询问,她都不想听。电话铃响的时候,她认定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而没考虑到是别人打来的电话。小约回来后,她照顾小约吃晚饭。和往常一样,小约说一些学校里的别人的事,然后便去自己房间,她说要有一次小考,她还没把握,得再看看书。王一告诉小约,她要出去走走,任何人敲门都别开。
“你去哪儿?”小约问。
“干什么?”王一很吃惊小约的问话。
“要是我爸回来,想去找你,我怎么指引他啊?”
“放心好了,你爸不会找我。他也许不会回来。”
“不回来他去哪儿睡觉?”小约问。
“不知道。”王一的回答甚至没过脑子。
“你们吵架了?”小约问。
“没有。”王一开始认真对待女儿的询问。“他可能在暗房。”
“可怜的老爹。”
小约说完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王一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的声音是:可怜的孩子。
王一又去了森林公园,她朝公园的深处走去,借此避开做各种运动的老人们,尤其是那些跳舞的老人。她想,这样对小约隐瞒下去,是不是合适。孩子已经有了判断能力,也许应该将父母间的事告诉她。尹初石不想让女儿知道,是想维护自己在女儿面前的形象,王一想到这儿时有些生气,尽管她能理解尹初石的心情。如果真的在意在女儿面前的形象,为什么要做破坏形象的事呢?有一个男人漫不经心地从王一身边走过去,然后在她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停住。王一被这个人的举动吓了一跳,她连忙拐到一条岔路上去。走开一段,她回头发现那个停止的男人不过是点烟。王一回头看他时,他已经又向前走了,烟头的红光闪亮了一下,又弱暗下去。这个吸烟的男人打断了王一刚才的思绪,但又引来新的,王一想,要是自己此时此刻遇到危险,自己的丈夫又在哪儿,也许正在别的女人怀抱中。这么一想,王一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贾山说了什么对王一来说都不重要,让她有致命痛感的是尹初石今天又去见那个女人了。在王一头脑中这已不是猜测,而是铁一般的事实。她感到了绝望。
尹初石回来得很晚,王一躺在床上倾听他尽量小心但仍然弄出的声响。她想,他会去洗澡;他果然先去洗澡了。她想,他进来时会查看她是不是睡着了,他也这样做了。当他发现王一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便以为她睡着了。他上床,倾着身子关上王一这侧的床头灯。王一没有再流泪,但她感到心中的那片冷漠在扩散。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一方面面对现实,另一方面也留存幻想。她幻想尹初石主动了断与另一个女人的恋情。这幻想又和他们约定而后出现的现实互相矛盾,现实是尹初石又去找那个女人了。夹在这二者之间的王一,觉得自己处在了一种真空状态,她无法呼吸。
当尹初石轻微的鼾声传过来时,王一轻轻起身。她来到厨房打开灯,她将阳台上的装脏衣服的竹筐拿到厨房。她拣起尹初石刚刚扔进去的衬衫,看看领子。要是正常,这衬衫尹初石还会再穿一天或两天,现在他将它扔进脏衣服筐里。王一突然想,根本用不着别人告诉你,你的丈夫是不是有了外遇,只要看他衬衫换得比从前频繁,过于频繁,就可以下结论了。她将尹初石的衬衫扔回筐里,找出一片安眠药,吃过药之后回到卧室,尹初石还在睡着。
第二天早晨,王一感到剧烈的头疼,她煮开了牛奶,敲了小约的房门,便又躺回到床上。尹初石问她是不是不舒服,王一不友好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舒服!”
“你脸色不好。”尹初石说话的口气好像自己理亏似的。他起床照顾小约吃饭。小约临出门时,他叮嘱小约想想,有没有忘下东西。父女两个人道过再见后,尹初石回到卧室,他探询的目光怯生生的,王一不愿再看下去,便说,“没什么,我有点头疼。”
尹初石没说话便去找药。当王一看见尹初石为她找来的止痛药时,决定不吃药。她说,过一会儿,她想接着睡觉,睡好觉头痛就会好的。
“昨晚你没睡好?”尹初石问。
王一没说话。
“你怎么不叫醒我?”
“叫醒你干什么?”
“也许你想谈谈。”尹初石说着拉开衣柜,寻找出门时要穿的衣服。他的这个举动,让王一很生气,她要不动声色地看看,他会穿什么样的外衣。
“今天你有事么?”
王一问尹初石时,他正将一套米灰色西服从柜子里往外拿,另一只手上还攥着领带。王一发现他选了平时不常戴的银灰色领带,这是他最好的一条领带。
“先去单位点个卯,然后有个朋友今天结婚。”他没说小乔也去参加这个婚礼。
“是谁结婚?”
“你不认识,是图片社的刘健中。”
“我想跟你谈谈。”王一说。
“这……”尹初石面有难色。
“只要几分钟就够了。”王一说。
“怎么了?”尹初石问时在考虑自己与小乔都去这个人的婚礼是不是妥当,尽管他们表面装作一般认识的熟人。
“我们彻底分开吧。”王一说。
“出什么事了?”尹初石大吃一惊。
“你还想出什么事?”王一问。
“我不去了。”尹初石把西服又扔回柜子。
“你最好还是去。我想一个人留在这儿。”
尹初石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知道这一刻是回避不了的,如果他不跟小乔分开。但他没想到这么快。他对着镜子,慢慢地穿自己的西服,泪水不断地打到衬衫上。
王一也看见了泪水,但没有再随他一起哭。她觉得他的泪水开始缺乏打动她的力量,因为他做的事。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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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如果天气晴朗,即使略有微风,也是一个奇妙的时刻,尤其是在校园,这时学生大都在教室或图书馆用功,整个校园沉浸在静谧之中。人说,这样的氛围可以催发人的奇思异想,阳光就像热烈活跃的催化剂;也可以改善一个痛苦的心境,让痛苦的感觉弱些,让阳光更接近心灵。
此时此刻的校园里这两种事情都在发生着。王一离开中文系所在的教学楼,路过图书馆、数学系,学生第一食堂,已经在校园的西部转了一圈。她觉得心情仿佛轻松许多。阳光暖暖地跟着她,如果永远这样漫步,她对生活的看法迟早会发生改变的,尽管她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会更好。从研究生院的楼前,她穿过一小片幼松林,她想接着走下去,直到校园重新喧闹起来。她离开幼松林向东拐去,不知不觉走到校园的锅炉房附近。锅炉房的北面是留学生楼。她记得从康迅房间也能着见锅炉房的巨大烟囱。此时她的目光无法越过锅炉房看见康迅的窗户。她想了一下,康迅会在房间,因为他说过,下午他一般留在自己房间用功。可惜,如果她的目光能望见康迅的窗口,会发现康迅此刻正站在窗前忧伤地看着没有被烟囱挡住的远方。
一个白色的信封,借着微风从高处飘摇而来,瞬间便碰到了王一的头。王一捂住头的时候,信封落到了地上。王一拣起信封,信封上三个醒目的钢笔字:“打开读”。王一没有打开也没有读,她想知道这封似乎从天而降的信要传达的是何人的命令。她仰起头,脖子仰疼了,她看见了站在离烟囱顶还有一小段距离的人。那人朝她挥挥手,算是打过招呼了。
当白色信封在半空中飘落的时候,站在窗前的康迅也看见了。他奇怪的是人居然能把信封扔这么高。他将脑袋探出窗,向上看,也看见了那个人,只是那人没有发现他,自然也没挥手。康迅飞奔下楼。
王一打开信封,里面仅有的一页纸上写着:“请将校办、学生处的领导叫来,否则,我跳下去。”
王一的手马上颤抖起来,她四下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她又仰头看那个人,那人又一次挥手。王一慌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自己马上去校办找人,还是等有人过来再去。她觉得她不能将烟囱上的人独自留在这儿。这时康迅赶到了。王一看见跑过来的康迅,差一点哭了。康迅搂住她的肩膀,好像站在烟囱上的人是王一的亲人。“别担心,我来了。”康迅轻轻对王一说。
“你留在这儿,我去找人。”王一扬扬手中的信,跑开了。
“安静一点,注意车辆。”康迅冲着王一的背影用英语喊。他的话的确让王一安稳许多,每到十字路口,她都小心地看看有没有汽车开过来。
当王一带着一位副校长、校办领导,学生处领导乘车赶来时,烟囱下已经围了好多人。康迅正在努力要大家保持安静,减少上面人不安的心理因素。副校长一行人挤进人群,接过学生处长递过来的话筒,他向上喊话,其余的随行人员,让大伙向后站。
“你是谁?要干什么?”副校长刚喊到这儿,又一个白色信封落了下来。
“报告警察了么?”康迅低声问王一。
“没有。”王一回答。
“为什么不?”康迅很着急。王一示意他安静,自己凑过去看那封信:
“尊敬的领导:我是经济系工经专业的学生,我叫刘方胜。如果校领导以自己的名誉担保,不因为我女朋友的意外事故开除我,我就下去,而且我接受除开除之外的任何处罚。如果不行,我将从这儿跳下去,结束我的生命。对我来说,被学校开除之后是不是继续活着,一点也不重要。我参加两次高考,才有了今天。我若是失去现在的学习机会,那我宁愿跟这机会一起去。我渴望学习。请领导成全我,给我一个机会完成我的学业。
刘方胜 即日。“
副校长并不知道刘方胜的事情,他连忙问学生处处长详细情况。处长说,刘方胜家是农村的,上高中时家乡有个女朋友。刘方胜入学后不怎么给女朋友写信,但也没找别的女朋友,总之,态度比较冷淡。这个女的一时想不开,想喝农药吓唬刘方胜,让他毕业回家娶她。农药喝多了,人死了。女方家长告到学校,学校开会研究,决定将刘方胜开除。
“出这事时我在深圳,对吧?”副校长自言自语地问。
所有随副校长来的人都说对。王一不认识这位副校长,也不知道这件事。但她相信副校长能妥善地处理好这件事,因为这位老人的脸上十分祥和。他艰难地举起话筒贴近唇边。
“刘方胜同学,你听好。”他的声音平稳,像庆功会上的发言,“我不是校长,校长不在,我是副校长,今天请你相信我,我代表校长,请你安全地走下来,我们答应你的要求。”
没有回答,但有一个白色信封落下来。副校长拿过信封,拆开,上面写着:“是不是骗我下去,然后再开除我?”
副校长又一次举起话筒,他说,“如果你不相信一个副校长,那我请你相信一个五十九岁的老人。我向你保证,刘方胜同学。”
康迅走到副校长跟前,他想开口说什么,但被副校长拦住了。他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请你也同样相信我。一个年轻的生命比其他的一切都宝贵。”
大家都被老人的话感动了,“他下来了。”人群中有人喊。康迅马上要那人安静。副校长也示意大家安静。但人们还是喊喊喳喳地议论,“没事了,都下来了。”“以后有事爬烟囱准灵。”康迅一次又一次地将食指竖到嘴边,提醒周围人不要讲话。
人们终于都安静了下来,大家都仰头看缓慢往下移动的刘方胜同学。他下得异常缓慢,有时在一个地方停很长时间。康迅向校长建议,找救护人员,不让他一个人往下爬。这时刘方胜又开始移动了。王一不明白,学校为什么也需要这么高的烟囱。人们静静地看着看着,突然这安静被一声凄厉的叫喊打破了,接着是重重的一声闷响:刘方胜摔在锅炉房的屋顶上。
在康迅的房间,王一坐在康迅的椅子上,康迅坐在她对面的床上。王一低头看着手里的咖啡杯,好久没说话了。她看着加奶的咖啡慢慢凉了,奶在表面结了一层薄膜。这个午后逼迫她认识的事物太繁纷。她觉得头脑混乱极了。但是一个突出而强烈的想法一直在不停地冲击她:人的生命居然也是不可靠的,你永远也无法知道它将于何时终结,五十年后或者明天。人就是由这种不确定的命运主宰着。即使在你不想死,像刘方胜那样一心一意地爬下烟囱,生命也会突然消失。在这样的力量之下,王一感到人的渺小。人能真正把握什么呢?除了现在,此时此刻,再就没有别的了。现在以外的任何时间都是虚无的。她慢慢地抬起头,康迅像她一样,两手捧着咖啡杯,不同的是他在看着王一。他的目光第一次变得那么空泛。王一放下杯子,康迅也放下杯子。王一走到康迅身边,让康迅将自己轻轻抱住。
“人这么脆弱。”王一轻轻地说。
“在监狱时我就明白了。不过,要是选择活下去的路,就不能这么看,尽管事实是这样。”
“你是说凭着精神。”
“除了精神就没有什么能真正属于自己。”
“爱情呢?”
“爱情也是精神。”
“我心里很空。”王一说。
“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好像明天是不是活着都没关系。”
“对。如果一分钟后我就会死,我也不再感到奇怪。”
康迅用力搂搂王一。过一会儿,他说,“一分钟过去了,我们都还活着,也许我们该为此庆祝一下。”
王一离开康迅的怀抱,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面今天只有不多的柔情,更多的是安宁。康迅平静地迎着王一的目光,这让王一瞬间产生一种幻觉:仿佛他们许多年以前已经相爱了。
“我爱你。”康迅好像在说一句寻常的生活用语,用汉语他说得可爱。
“再说一遍。”
“我爱你。”他用英语。
“再说一遍,行么?”
“我爱你。”他用法语。
“还有么?”
“我爱你。”他用德语。
“我爱你。”他用西班牙语。
王一的泪水顺着西班牙语“我爱你”的尾音滚落下来。爱情是这么美好,即使你绝望的时候,仍旧能够感到它的美好。
康迅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王一,他将一只手放在王一的头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他起身站到窗前,向外看去。王一擦干眼泪,她感到康迅的心情与自己的心情有着共同的节奏,他们彼此间的感情在这逝去的分秒间,通过意会加深着。离开死者之后,康迅一次也没有热烈拥抱她。她觉得他们又一次没经过交谈而共同明白,现在不,那个刚刚被拿走的年轻的生命,横亘在她和康迅的灵魂间,仿佛上天在昭示,要他们参悟,而不是沉迷。
王一也站到康迅身边,她冲着烟囱说,“我也能爱你么?”她的话与她的年龄和学识极不相符,但的确是她认真说出来的。很久以后,王一发现,唯有爱情能让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重新天真。
康迅转身面对王一,他微笑,但不说话。王一离开窗口,回到椅子上。她说:“我能么,我不能。”她觉得有必要向康迅说明。
“为什么你不能?因为你有丈夫?”康迅问道。
“不。因为我丈夫有了别的女人。”她说。
“我早就猜到了,但这是他的事。”
“不过,你也可以这样想,丈夫有了别的女人,于是妻子也找了别的男人。”
康迅没有像王一期望的那样马上作出回答,他坐在窗台上,用一个拇指在自己的唇上划来划去。王一想,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但她动不了。她想起那个叫斯蒂夫的学生。她觉得自己僵在窘迫中。康迅离开窗台。蹲在王一跟前,他把温暖的手放到王一的膝上。
“你喜欢我?”他问。
王一点点头。
“在你知道你丈夫的事情之前,对么?”
王一又点点头。康迅微笑溢满了整个面孔,他又说,“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这儿,你懂么?”
王一摇头。
“之前,之后,我无所谓。你因为什么喜欢我,我无所谓。”他突然停住,看着王一,然后说,“只有你跟我在一起。”
王一用手指在康迅的额上沿着他的皱纹划了几下。“我也许不会使别人幸福。”
“你根本不了解自己。”
“不,我了解我自己。我不是一个好女人,不然他不会有别的女人。”
“你不仅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男人。”
“可他的确有了别的女人。”
“那是他想活得更充分。”
“但是是我给他理由的。”
“他向你说过,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你么?”
“他没说什么。”
“这说明你丈夫不是个坏男人。”康迅说,“我最恨这种事,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还要让家里的女人承担过错。”
“你有过很多女人吧?”
“对,很多,得用计算机统计姓名,太多了,澳洲的,欧洲的,美洲的……”
王一笑了,她伸手弄乱了康迅的头发,她发现康迅的头发那么柔软,像女人的。
“我有过三个女朋友,我没有骗你。最后的是康妮,这你知道。”
“我没有过男朋友,只有一个丈夫。”王一说着脸红了。“除了我丈夫,我没有过别的男人。”
“在美国呐?”
“没有。那时我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累坏了。我甚至没发现美国也有男人。”
“这真是太好了。”
“就是我发现了,也不会跟一个外国男人怎么样。”
“我是一个外国男人。”康迅说。
王一愣了一下,她笑笑,心里很奇怪,她并不是经常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语言毫无障碍的交流,她忽视了这一事实。
“不,别管这个。”康迅恐惧地抓住王一的手。“别毁了我们的感情。你只要想,我们都是人就够了。答应我,别管它。”
王一犹豫地点点头。“我要不要告诉我丈夫?”
“你要离开他么?”
“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现在不能要求你任何事,你还不了解我。不过,我想,你最好先不告诉他。”
“为什么?你害怕么?”
“慢一点儿,你先听我说,”康迅长出一口气,“我没什么可怕的,你还不了解我。也许你了解一个进过监狱的人,在什么样的国家都一样,离开监狱他们的生活都不好过。在我的国家,我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尽管我会汉语。所以,你明白吗?我所有的不多,这决定我不害怕什么。但是,我应该为你考虑,你丈夫,你的邻居,你的朋友,甚至同事,他们都会给你一个特别大的压力,因为我不是中国人。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这一切,我不要我们还没开始,就被杀死了。”康迅突然垂头丧气地责怪自己,“不,我真蠢,我为什么现在跟你说这个。你会给吓跑的。不过,既然我已经说了,那我说到头。但是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不管前面有多难,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也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开。我多少知道中国,会不容易的。”
王一被康迅的话镇住了,在她允许自己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感情泛滥时,她几乎什么都没想。
“还有你的女儿,她能理解多少?她爱的是她的爸爸,而不是我。王一,你给自己一点时间行么?别告诉他。”
“我们到此为止吧。”王一含着眼泪说出了这句话。
“太迟了。”康迅注视王一的眼睛坚定地说。
“为什么?现在分开总比我们都陷得太深以后好些。”
“你为什么总想我们要分开?难道你要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分开么?”
“我们还能怎么样呢?”王一哭了,“我已经太老了,我不能改变我的生活。”
“但是你能离开你的丈夫,我能改变我的生活。我可以在中国过一辈子。”
“我为什么要你在中国过一辈子呢?这儿一切都是乱糟糟的。”
“因为你需要我,别的我无所谓。”康迅激越地说,“也许我们会在非洲过一辈子,也许我们会在南极过一辈子。你别再提分开两个字。我不会让你离开的,既然我们走到一起,别干傻事,要不会永远后悔的。”
“后悔”两个字触动了王一,她又想起刚刚死去的年轻人。她朝康迅点了点头。康迅这一次用力地拥抱她,她感到自己变小了。从这以后,后悔的心情常常追着王一,让她无处躲藏。
“我们必须经常见面。”康迅说。
“我们没法儿见面。”
“跟我回牧场吧,我不干了。”康迅眼睛顿时放出奇异的亮光。王一通过这目光明白,他喜欢自己的家乡。
“这不可能。”王一摇头。
“但是我得见到你。”康迅焦虑地说,“去我朋友那儿吧?”
王一在考虑。
“你见过那房子。”
“我知道,我害怕那地方。”
“不会的,上一次你从那跑掉,是想躲开我对你的感情,而不是房子。”
“我不知道,让我想想。”
“好吧,但是你知道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明天,请你别来上课了,行么?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王一问康迅。
“不,为什么?!你不能再拿走我的这个幸福。我还有什么?现在你从我房间里走出去,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拥抱你,我不能看都看不到你。这不行。我可以坐到最后面,行么?你真的不想看见我?你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吗?”
王一用自己的吻堵住了康迅的问题。她在心里暗暗责备他,为什么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她不想见他是因为害怕见他,她害怕见他是因为她非常喜欢他。她将自己的面颊贴近康迅的脖子。她沉醉地感受着他肌肤的温暖和柔和,将理智和后果抛到了脑后。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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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这个秋天,尹初石一家所发生的事情,当然现在都还没有结果,不过时间会为每个人带来一切,包括贾山吴曼,包括小乔以及康迅,甚至小约。
如果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那么人们也不必为一些偶发的插曲担忧。但是这些插曲一旦发生,人们还是会说,要是没有这件意外发生的小事,也许不至于到如此地步,也许会是另外的结局。王一的同事刘老师不仅偶然中看见了她不该看见的事,而且也将这件更不该说的事说了出去。结果,她使整个事件豁然明朗,白热化了。事后,吴曼就说,要是没有多嘴的刘老师,何至于此。王一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她想,刘老师也注定是自己命运的组成部分,一切都是在劫难逃。
尹初石与母亲的关系,在他的同龄人中算是特别的,他们能做朋友。尹初石十五岁的时候父亲病逝,他母亲从此没再嫁人。她是个中学老师,性格中有些男人的爽朗,但是对待孩子绝对不乏体贴和柔情。也许是她性格的原因,尹初石和弟弟并没觉得失去父亲后生活有什么重大改变。即使父亲活着的时候,兄弟俩也更喜欢与母亲接近,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们觉得母亲更容易相处,而且也值得信赖。在男孩儿长到不跟爸爸妈妈说心里话的年龄,尹初石仍然把自己遇到的事情说给妈妈听,她从不多加评论,有时挖苦两句,有时开个捉弄儿子的小玩笑,大部分时间是听儿子说。
尹初石觉得,跟妈妈聊天是件很舒服的事,让他放松。有时他甚至不愿弟弟听见他们的谈话,并嘱咐过妈妈,别对弟弟说。后来他发现弟弟也喜欢单独跟妈妈谈话,直到他考上西北大学离开家。他从没听母亲说关于弟弟对她说过的话,他因此相信母亲也不会对弟弟说关于他的。他觉得母亲是绝顶聪明的女人,他能和弟弟说的话自己自然会说。因为母亲给他们创造了这种宽松的家庭氛围,无论尹初石和弟弟,还是他们同母亲的关系,都十分融洽。因此尹初石将与母亲谈话的习惯保持下来了。他奇怪的是母亲并没有与王一建立起这样的关系。她现在六十一岁,一个人生活。
在小乔明确向尹初石提出住在一起的要求后,尹初石考虑的结果是,他可以偶尔住在小乔这儿,不想彻底搬过来。他希望小乔能理解他。他说他结婚多年,共同生活中建立的习惯有时比爱情更根深蒂固。他无法一下子改变,即使他希望这样,也需要时间。小乔说她能够理解,但她又向尹初石提出了一个问题,她的问题让尹初石觉得,她不能理解。
“你想最终离开她,跟我在一起生活么?”
“我已经这样努力了。”尹初石说。
“可是你这样的努力,吞吞吐吐,于事无补。长痛不如短痛,对王一来说,你一点一点地离开,还不如你索性一走了之。这样她也好开始自己的生活。”
“她已经快四十岁了。”
“照样会有人喜欢她,她看上去很不一般。”
小乔的话尹初石听得不悦耳,但也觉得她说出了道理。他一直被自己的良好愿望困扰,他既希望与自己所爱的女人在一起,也不想因此给妻子带来极大的痛苦。他觉得他在做的,无非是将王一的痛苦减弱,慢慢来。但是每当他考虑自己的处境时就觉得自己的道理不是理直气壮的。于是他想跟母亲谈谈,他想将小约放在母亲这儿一段时间,不希望女儿感受家庭变化的痛苦。但他心里忐忑不安,他还从没同母亲谈过自己的外遇。不过,谢天谢地,母亲似乎并不特别喜欢王一,这样她不至于因为儿子有了另外的女人而丧失以往的稳健作风。
坐到母亲面前时,尹初石发现她的脸上飘浮着一种不易被人发现的孤独。这表情仿佛在告诉人们,这是已经单独生活多年的老人,她从不会对人说她孤独,但她孤独,她时常一个人散步,走很远的路。这是邻居告诉尹初石的。尹初石看着母亲灰白的头发,心里涌起苦涩的滋味:现在该是这位老人向他索求帮助和慰藉的时候,他却觉得自己还没真正地成熟。他给老人倒了一杯茶,放到她手边的茶几上。他在母亲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他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一天,妈妈向自己倾吐内心的苦恼,像他和弟弟从前经常做的那样。突然他想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他相信母亲要做的是永远让儿子依靠。那她依靠什么支撑自己的内心呢?他想,父亲死后,没见她与任何男人交往密切,母亲的形象在尹初石的心中猛然增添几分神秘色彩。难道老天让他相信自己的母亲是个没有痛苦也没有烦恼的女人么?想到这儿,作为儿于的尹初石决定不给母亲增加烦恼。他想带母亲出去吃顿饭。
“嗨,你怎么了?傻呆呆地看着我干嘛?”
“妈,你老了。”尹初石笑了。
“你都老了,我还能年轻么?”老人说。
“是啊,我们都老了,妈妈。”
“没出什么事吧?我看你神色不对。”
“好像我刚抢了银行似的。”尹初石坐到妈妈旁边的沙发上,他抓住母亲的胳膊,“妈,我请你出去吃饭。”
“去哪儿?”
“哪儿都行,你点吧。”
“好大方,你真抢了银行?”
“去‘四方’怎么样?电视上天天做广告的那家。”尹初石建议。
母子俩坐到“四方”酒店明亮的大厅里时,尹初石的心情好极了。母亲穿了一件米白色的真丝绣衣,外面套了一种驼色的羊绒外套。她穿了深古铜色的毛料裤子,棕色的软皮鞋。她的身材在她那个年龄的女人中,算得上高大,一米六十五。如今走路,她的脊背总是挺得很直。尹初石点了“红焖大虾”之后,将菜单交给母亲,他为母亲落落大方的仪表窃窃自喜。母亲又点了一个“清妙荷兰豆”和一个“豆腐煲”。她没像一般的老人那样,不停地叨咕少点菜,她也没提起王一和小约。她知道儿子今天要单独请她吃饭。这一切都让尹初石从心往外高兴。他觉得这样的时刻是生活给努力工作努力挣钱的男人最好的回报。从前他没有想过,去一个十分高级的酒店,花掉自己工资的三分之一,请母亲吃饭,会给他带来如此巨大的幸福。也许是自己太容易满足了,他想。
“我在电视里看到很多次这个饭店的广告,可我从没想有一天我儿子能把我带到这儿来吃饭。嗯,”老人心满意足地拖个长音,“养儿子真不错。”
“等老二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再带你来一次。”尹初石兴致勃勃地说。
一个年龄身材与尹初石母亲相仿的老太太经过他们的桌旁,尹初石看见母亲的目光在那位老太太身上停留了好长一会儿。然后她对儿子说,“这儿的老太太也都这么漂亮。”
尹初石诡秘地笑笑,他说他要去一下洗手间。然后便尾随刚才经过的那位老人直到酒店门口。他很客气地碰碰那位老人的胳膊:“对不起,打扰您一下。”
尹初石脸上堆满儿子般诚恳的微笑。引得老妇人也顿时笑逐颜开。
“什么事,小伙子?”她说。
“我想向您打听一下,您穿的这套衣服是在哪儿买的,我觉得它也很适合我的母亲。”
老妇人并没有马上回答尹初石的问题,她专注地看着尹初石的脸,好像尹初石刚才的话不近情理。可她突然扯住尹初石的衣服袖子,认真地说,“多可惜,你不是我儿子。”
尹初石听她这么说很窘迫,他干笑几声,脸红了。
“别在意我这么说,如今年轻人像你这样的实在不多见。”老妇人说着,从手袋里拿出纸笔,写下了这套衣服的牌子,尺码,和购买地点,交给尹初石。
“谢谢您。也许有一天您儿子也会拦住我母亲为您打听的。”尹初石说。
“可惜我没儿子,再见,年轻人。”
她说完走出了酒店的玻璃大门。
“再见。”
尹初石目送她的背影,做梦也没有想到,渐渐从他视线中消失的老妇人是小乔的母亲。
一顿丰富可口的晚餐接近尾声的时候,尹初石问母亲还要喝点什么,咖啡或茶,他觉得然后再离开,晚餐才会有完整的仪式感。母亲点了茶,尹初石也决定随母亲一起喝茶。
“一壶铁观音。”
尹初石知道这是母亲一直在喝的茶。
“现在可以说了,大石,”老人心满意足往后一靠,“你和老婆怎么了?”她的脸上依旧漾着笑意,她像晚餐时他们一直谈论的话题并没有改变,那时他们在说那些让人留恋的往事。
“得了,妈,咱们还是高高兴兴地喝茶,然后我陪你走回去,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
尹初石不想破坏母亲难得的愉快。
“过不下去了?”老人又问。
“妈!”小姐端来茶,尹初石示意小姐离开,自己为母亲斟上茶。“没那么严重。”
“你有别的女人了?”
“你怎么知道?”儿子很吃惊。
“你是我儿子。”老人说,“脸上都写着呐。”
尹初石马上用一只手捂住脸,仿佛要遮盖住自己生活的秘密。
老人伸手拉开儿子捂脸的手,将它放到桌子,并用自己温暖的手握住儿子的手。
“离婚?”老人问。
“可能吧。”尹初石没有抽回被母亲捂住的手,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扶住额头。“我很烦,心里……”
母亲将自己的手拿开,看着垂头丧气的儿子。她说:“人抛弃人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尹初石抬头望着母亲,他很吃惊母亲的话。他看见母亲的脸色严肃起来,于是也明白母亲用“抛弃”这个词的心情了。
“书上就是这么说的。”老人说。
“你这么大年纪可以不看书了,我没抛弃她,妈,话不能这么说。”
“可是事情是这么做的。”老人说,“大石,跟我你不用考虑话怎么说,你告诉我,必须得离婚么?”
“不知道,也许……”
尹初石困惑地看着妈妈。
“那么多男人和你一样,但没有失去家庭。”
尹初石又一次吃惊地看母亲,他觉得她的观念有时比自己更超前。
“你不用这样看我,事实就是这样,这些男人既找了别的女人,又保住了妻子。”
“你认为这样对么?好像妻子是私人财产似的。”
“不对,可总比离婚强。”
尹初石想,如果他告诉母亲,他也曾经这样骗过妻子,母亲会说什么?
“你干嘛这么反对离婚?”
“你要是离了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什么机会,妈妈?”
“你肯定不是现在才找别的女人,对吧?”母亲说着看儿子一眼,尹初石艰难地点点头,“所以错误你早就犯下了,如果不离婚,你还有机会赎悔,好好对待自己的老婆,弥补过失。”
尹初石听到这儿,终于发现母亲仍旧回到老年人的通病上去,在讨论婚姻家庭时,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拒绝面对感情,或者说是爱情。这使得尹初石顿时丧失了谈下去的热情。
“我能帮你什么?”聪明的母亲发现了儿子的情绪变化。
“我想让小约在你那儿住一段。这段时间我和王一有不少事要处理。”
“那个女人多大?”
“妈?!”尹初石不高兴。
“好吧,不问了。”老人叹口气,“儿子,我总有种预感,离婚会让你倒霉的。”
“自作自受吧。”尹初石自我嘲弄地说。
“说得对。跟王一谈的时候,别忘了把良心放正。大石,不管怎么说,是你的错。”
母亲的话让尹初石心里十分舒服。他希望母亲能狠狠地责骂他。
“妈,你好像不太喜欢王一。”
“有一点儿。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评价。”
“你可从没对我说过你对她的评价。”
“她很配你。”
“我很奇怪,你怎么能让自己的头脑,保持一种,怎么说呢?保持一种活力?”尹初石希望自己的妻子也能像母亲这样明达。
“不难,别总跟大门口的老太太们瞎聊就能行。”老人说。
“谢谢你,妈妈。”尹初石握握母亲放在桌子上的手。
“大石,我知道现在世风每况愈下,那些男人的做法我一点也不赞成。离婚最起码是一种认真的态度。可是轮到自己儿子,就很狭隘了。跟别人不一样,你就会受很多苦,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你别怪我老糊涂了,好像也没有是非标准了,我有。我只是心疼儿子。”老人说到这儿流泪了。
尹初石鼻子也开始发酸,他赶紧招呼小姐结帐。小姐疑惑地看着情绪突变的母子,不仅生出几分惋惜之色。
“小约还不知道吧?”母亲问。
“不,先不想让她知道。”
“她会生气你们瞒着她,她也不小了。”
“那我也不想现在让她知道,以后我会向她做出实事求是的解释。”
“孩子跟谁?”
“最好是跟我,这样王一再解决个人问题时也能方便些。”
“先别决定,她是母亲,你该让她决定。”
“好吧,不过,我想说服她。”
“是谁提出离婚的?”母亲突然转了话题。
“这不重要。”尹初石说完付过帐单,搀着母亲一道离开了“四方”酒店。
尹初石将自己关于女儿的想法陈述给王一时,王一马上提出关键的质疑:这样的小住是否也影响孩子将来的归属。尹初石只好承认自己的想法是女儿跟他一起生活。
“跟那个女人一起么?”王一问道。
尹初石沉默了。他发现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公开的痛处,只要王一一触那地方,他只好闭嘴,不管他们争论的是什么性质问题。
王一见尹初石不说话,也觉得自己刚才失言了。她将气氛缓和下来。“这么说,我们应该准备离婚的事了。”
“不是你说的么?”
“我说什么了?”
“你说我们彻底分开。”
“对,彻底分开吧。”王一说,“让小约先去奶奶那儿我同意,但是其他问题现在你不能提前决定。”
“好吧。”尹初石答应。
“明天就开介绍信么?”王一问。
“你说什么?”
“离婚介绍信。”
尹初石忽然十分仇恨王一,他看到这些关键致命的专门语汇,都是她先说出来的,逼迫他面对。
“随你便。”
电话铃声响了,尹初石和王一互相对视好半天。最后是尹初石拿起话筒,然后又将话筒放在电话旁,“找你的。”
王一胆怯地抓起听筒,恨不得在听见声音之前就知道对方是谁。“喂。”
“是我,吴曼。你能马上上来一趟么?”
“你回来了?”王一很吃惊。
“怎么了?”王一又问。
“你上来再说吧。”吴曼挂断了电话。
王一来到吴曼家,发现贾山也在。吴曼不容分说,扯起王一的胳膊,立即将王一推进尴尬的境地,“王一可以为我做证。”
“你要我证明什么呀?”王一很恼火吴曼的做法。
“证明她既当婊子又立牌坊?”贾山控苦地说。
“证明我没去找别的男人!”吴曼像对动物园宣布规定那样吼叫起来,并一脚重重地踹在地板上。
王一厌恶地甩开吴曼,也没对贾山说任何话,便径直离开了。回到卧室,她发现尹初石将几件换洗衣服放进旅行包里。
“你要出差么?”王一淡淡地问。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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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初石在小乔这儿住了将近一周,第六天下午他想回家看看,虽然他给王一留了小乔家的电话号码,但王一从没打过电话,至少他和小乔都没接到过。
离开办公室朝家走的时候,尹初石发现自己并不想再见到王一,尽管这些天他许多次不由自主地想到她,更多的是一闪而过。他先按了门铃,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确信没人在家他才用钥匙打开家门。在他站在门口的时间里,的确想过开门后会不会撞上令他尴尬的事情。但转而他又嘲笑了自己: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
家里没人,一切都和他离开时没有分别。他习惯地将背包放到冰箱前,弯腰脱鞋时看见一双很时髦的新式女鞋,他没想到王一能买这么贵的名牌女鞋,因为小乔新近买了同样的一双鞋,她告诉尹初石售价是七百五十元。
他走进卧室,床铺得整整齐齐,尹初石条件反射似地涌起困意和疲惫。他脱下外衣,钻进自己的被窝,他想好好睡一觉,这也许就是渴望回来的原因,他想。在小乔那儿,他的睡眠一直不好,即使总有让他疯狂而后极度疲倦的欢爱,他还是偶尔从深夜的梦中一个人忽然醒来,然后他为了不吵醒小乔,一动不动地躺很久,才能再重新入睡。在又一次睡着前,他的思绪繁乱极了,一个十几年没有谋面的人也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回忆与小乔住在旅馆时的情形,他总是能睡得很好。也许那时候他很清醒,知道自己是在与人幽会。也许他只习惯幽会,一想有可能在小乔这儿永远住下去,隐隐约约他有种恐惧感。好像小乔的房子只适合作幽会场所。
尹初石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半钟了。他穿好衣服重新铺好床,尽量与原先一样,不让王一发现他曾在这儿睡了一觉。他又等了一阵,临近七点时,他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他问王一是不是在她那儿。
“她没来。”母亲说。
“小约还没放学?”
“她在外面玩呐。”
“王一去看小约么?”
“常来。”
“她每次都住你那儿么?”
“这和你还有关系么?”母亲反问儿子。
“妈,我只是随便问问。”
“有时候住这儿。”
“她说今天去你那儿么?”
“没说。”母亲似乎有些反感儿子眼下的做法。“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尹初石含混地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小乔穿了一件黑色羊毛连衣裙,同样也是大圆开领的,露出白亮亮的脖颈。
尹初石进来时,小乔正站在餐桌旁摆放筷子。她瞥了尹初石一眼,没说话。餐桌是新买的,这以前他们在茶几上吃饭。尹初石朝小乔走过去,扳住她的肩头,在她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转身看着小乔做的饭,胃口大开,伸手拣了一块肉扔进嘴里。
“这就完了?我今天这么辛苦把饭桌买回来,你就这么轻地吻我一下?”
尹初石笑眯眯地看着小乔,他敢肯定小乔羊毛裙下面没穿任何衣服。隔着毛裙能看见她的乳头突出着。他咽下口中的肉,将小乔重新抱进怀里。他热烈地亲吻她露出的肌肤,心想,这才是真正的女人,她为你做好佳肴,穿着性感的衣服站在餐桌前等着你。他吮吸着她口里清冽的口水,双手伸到她的背后,撩起她的毛裙,将它扔到地上。他的手立刻像两匹脱缰的马儿,在小乔细腻起伏的草原上奔跳。他两手握住小乔结实的臀,直到她发出呻吟,直到他把她抱到卧室的垫子,直到他觉得倾卸了所有的热情,直到他再一次感到刻骨铭心的激越,他的手都没有离开那里。这结结实实有弹性小巧的臀像他和小乔的爱情,一触即发,却不像他和小乔的关系,仿佛雾里看花。
“噢,女人,我饿了。”
尹初石说。
“可惜,男人,菜已经凉了。”
小乔说。
“去把菜热热,女人。”
“好的,男人。”
小乔起身走到外间穿起刚才的裙子去热菜了,尹初石也起身找自己的衣服,他仿佛看到生活的又一面孔接踵而至,在这一面孔之下,他不仅仅是个男人。
尹初石已经不是第一次品尝小乔的手艺了,他并不是特别欣赏。他觉得王一和小乔若有什么共同之处,便是烹调技艺同样马马虎虎。
“我和你老婆谁做得好吃?”
“半斤八两。”
“你应该说我做的好吃。”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养成天天为你做饭的习惯,需要鼓励。等有一天,我养成死心塌地为你做饭的习惯,你才能说实话。”
“你不用养成死心塌地为我做饭的习惯,我也爱你。”
“我会死心塌地为你做饭的。”
“你这个婆娘,把‘死心塌地’这个词儿扔一边儿去吧。我快吃不下去了。”尹初石说着强咽一口菜,“我从没要求任何女人为我做饭,谁也不欠谁的,干嘛人家为我做饭啊?!”
“人家要你养活啊。”小乔开玩笑地说。
“我养不起人家。”
“那你养活我吧。我以后辞职在家,专职做饭,业余时间陪你睡觉。”
尹初石看着小乔,忍不住笑了。他说他养不起小乔。小乔说,“标准不高。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弄几块破布把女人的私处裹上就成了。”
“那你要是去市场买菜,后面还得跟一个消防队,不然男人都得着火。”
“没那必要,”小乔说着把一大团粉丝放进嘴里,“仆人可以买菜。”
“还是我先辞职吧。”尹初石放下筷子,端起自己的碗,“我这就开始为工作的人刷碗。”
小乔抢过尹初石的碗,在他脸上咂了一口,“别害怕,胆小鬼,我永远都不用你养活的。”
“我可真害怕。”尹初石说。
“把碗放进水池,我明天再洗。”小乔说完麻利地收拾过去一切,她要尹初石将新餐桌折叠起来,然后端着水果走进里间,“进来。”她朝尹初石喊。
尹初石和小乔依偎在垫子上,看电视。小乔一手拿控制板不停换台,一手拿着杨梨不停往尹初石嘴里递。尹初石将一厚垫儿塞到背后,舒服地靠上去,小乔也侍机将双脚放到他的腿上,然后固定了一个频道,“看克里斯蒂的电视剧吧,全是杀人的。”小乔说着仰倒在垫子上。
尹初石点着一支烟,惬意的慵懒让他心满意足,人还要求什么呢?他不禁感慨。只可惜他太晚才意识到这个。在家的时候,王一总喜欢吃完饭马上洗碗,当她收拾完厨房的一切时,他已经被某一个电视节目迷上了。他想,他和妻子一起看电视时,十分宁静,但没有舒懒放松的感觉,并不是一种享受像现在这样,而是一种习惯。他感到一丝懊恼。如果他结婚前认识小乔,也许他不会有别的女人,也不会离婚。现在是不是一切都太迟了?他不敢深想。
“哎,你说,如果我们建立这样的生活好不好?”小乔用脚踹踹尹初石的胳膊,尹初石看她仰脸对着天花板,并没有看电视。“我们白天都上班,上班时努力地工作,下班回家我们就把工作丢一边儿去。我们可以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议论我单位和你单位的事。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别人坏话,反正是在自己家里。吃完饭我们就看电视,看电视时你必须让我挨着你,像现在这样也行。时间长了,我们不能总像现在这样激烈,我知道爱情的热度会慢慢地冷却,但我们的爱情不会消失,你说是么?我们也不会天天做爱,为了巩固我们的爱情,我会为你补袜子的,有时候也会看着你入睡。要是……”小乔说到这儿迟疑一下,“要是小约能跟我们一起生活,我会让她喜欢我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不信我感动不了她。我会号召她跟我一起爱你。等她考上了大学,便又是我们两个人了。我们可以经常搀扶着出去散步。小约从学校回来看我们,我们就做一顿好吃的。她要是去看王一,咱们就出去看场电影。”小乔不再说下去了。尹初石也没有说话,他盯着电视,眼睛湿湿的。
“我们能有这样的生活么?”小乔声音轻得好像只在问自己。
尹初石无法回答,小乔描绘的生活他和王一已经有过了。他拿起电话,拨了家里的号码,铃声响过五次之后,他放下电话。他看墙上的石英钟,九点三刻,家里没人。
“没人接么?”小乔问。
尹初石发现这是小乔的聪明之处。如果她直接问他给谁打电话,会让他不高兴。这样问却能包含那样的意思,但使人容易接受,因为柔和。
“你真的想要那样的生活么?”尹初石问。
“对,我想要。”小乔把脚拿开,又将头放到他的腿上。
“你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么?”
“不。”
小乔坚决地回答,这让尹初石多少有些意外。
“你为什么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尹初石不知为什么对此感到兴趣,也许是因为他压根儿不想再生个孩子。
“不想要就是不想要,没什么为什么,我喜欢别人的孩子。”
“就像喜欢别人的丈夫一样。”
“好啊,你伤害我!”小乔跳起来,去搔痒尹初石。尹初石举起双手,大叫投降。
“你有过多少个女朋友?”小乔停止进攻,“你要是不说,我继续让你不好过。”她说着又将双手朝尹初石的腋下伸去。尹初石抓住她的双手,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两打。”尹初石说。
“撒谎!老实交待!”
“三个。”
“算我?”
“不算。”
“算你老婆?”
“没算。”
“第一个什么时候开始的?”
“结婚两年吧。”尹初石高兴能很轻松地跟一个女人坦白自己。“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柏拉图式的?”
“有一点。她有丈夫。我们只是有时一起吃饭聊天儿。”
“最多摸摸脸蛋儿握握手什么的?”
“差不多。”尹初石拍了小乔一掌。
“后来呐?”
“后来她去另一个城市了。”
“临行前没补补课?”小乔狠亵地说。
“臭丫头,脑袋里净歪道儿。”
“说啊。”
“没有。我从没碰过她,但这种关系持续了五年。”
“第二个呢?”小乔审问。
“第二个?第二个是严重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一在美国的时候。”
“结果呢?”
“结果是那女的一怒之下跟一个人结婚了。”
“可能王一在美国也有个小伙子。”
“不太可能。我了解她。”
“你以为你了解。”
“别那么刻毒。”
“好吧,男人。第三个呢?”
“第三个是在外地,很短的一段。”
“你陷进去了?”
“有一点儿。但我知道我不爱她。”
“为什么?”
“为什么?也许因为她吃东西太快,跟她一起吃饭跟打仗似的。我不喜欢女人吃东西太快。”
“这样的女人往往小时候不幸福。”
“你这样看?”
“佛洛伊德说的。”小乔伸手摸摸尹初石的脸。“你跟王一说过这些么?”
“从没有。”
“好啊,”小乔一下跳起来,“这下你们婚姻破裂的责任都在我肩上了。”
“可能。”
“不过,我愿意,男人。”小乔去吻尹初石。
“你喜欢男人,是吧,我的女人?”
“是的,男人。”小乔用鼻子顶尹初石的眼睛,让他不能望着她。“你知道可可粉这种东西么?”
尹初石点点头。
“可可粉中只有跟奶在一起才好喝,跟别的都不行。我就像这可可粉一样,只有跟男人在一起,才会有光辉。”
“好吧,我的光辉,你跟什么男人在一起才会好喝呢?”
“跟像牛一样的。”
“母牛。”
“干嘛是母牛啊!”小乔又跳起来要胳肢尹初石。
“母牛才有牛奶啊。”尹初石说完,又拿起电话,他按了重拨键,依旧没人接。他看表,平时这已经是王一快睡觉的时间。尹初石警觉起来。
第二天,尹初石首先跟母亲打电话,证实王一并没有在那儿过夜,而后便回家去了。昨天夜里他最后一次打电话给王一是夜里一点,王一也不在。他回到家四处查看,那双鞋还放在门旁,与他昨天见到时模样一样。床整整齐齐,他不能肯定王一半夜一点以后是否回来睡在这里。
他给王一留个条子,上面写到:“回来后在家等我,有事!!”他发现自己写字时,手有些发抖。又看一遍字条,为自己强硬的口气感到满意。我要她知道我很愤怒!他想。
尹初石去系里找王一,有位戴眼镜的女同志告诉尹初石王一下午没课,说完便出去了。另一个留在办公室的女老师,尹初石觉得眼熟,但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你是王一丈夫吧?”刘老师问尹初石。尹初石看一眼她的表情,马上感到自己不喜欢这个女人。
“对,我是。”
“王一可能在外办呢!”刘老师说话时,有一种查看尹初石反应的眼神。“她下午没课,可我看见她常去外办。也许是有人需要补课吧。”
“谢谢你了。”尹初石离开系办,心中的怒火已经被刘老师煽拨旺盛。如果说他恨王一的突然神秘的行踪,那么他也同样讨厌另一个女人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
他急匆匆地朝外办走去。在他即将走出一片新植种没多久的小树林时,透过疏朗的树干,他看见了王一。
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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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康迅的怀抱,王一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呆会儿。快走到家时,她又不想回家,于是,她进了森林公园。在公园深处的一棵古柏下,她找到一块草开始枯干的地方,坐下。这是不是贾山与那个女人拥抱的地方?想起这个,她笑了。
在森林公园她一个人靠着一棵古树坐在地上,这还是第一次。她不明白为什么从前她没这样做过,从前至多她坐在长椅上。她感到自己周围还萦绕着康迅身体散发的温暖,这温暖不仅可感,甚至可嗅。她觉得它带来一种气味,走在街上,它混杂着尘土和汽车尾气的味道;在森林里,它又有树木的味道。不管混杂什么气味,那种温暖宁静的气味一直都围绕着她。她知道说不出它的味道,谁能说出温暖是什么味儿的。但她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什么让自己也吃惊的事情。
这还是第一次,对于她来说,在婚姻前提之外与一个男人睡觉。与尹初石的性关系也开始在结婚之后,那以前不是他们守旧,只是没有适合的场所。这也许是他们很快就结婚的原因。她想。这就是别人常说起的婚外恋么?或者叫做通奸,没错,自己已经走进这样的境地。婚外恋,她不知道这三个字对别的女人意味着什么,对她,她觉得这是一股迅猛的洪水,冲开了她过去所有阻滞着的感官和思路。她真想一个人在角落里悄悄感叹一句:天呐,人们原来也能这样相互爱恋!它能让一根弯曲的头发也充满意义。
同时,她很容易就理解了自己的丈夫:为什么他去找别的女人,为什么他找了别的女人还说爱自己,为什么他能感到他在爱着两个女人。……
因为她和尹初石之间的情感不是爱情,不是尹初石与另一个女人体会到的那种爱情,也不是她与康迅体会的这种爱情。如果必须把它称做爱情的话,那么它包含了父母对子女的爱,兄弟姐妹间的手足之爱;亲密朋友间纯洁的爱,甚至同事间亲切的爱;邻里间理解的爱。也许这种爱比爱情更博大,更坚实,更感人,但它却是平静的,永远也不会给两个人带来燃烧热情和疯狂的沉溺;永远也无力拨动心底最隐密的那根弦。她突然很想见到丈夫,告诉他她此时此刻的理解。当然她不能。她不能犯幼稚的错误,因为她不活在真空里。
她看看手表,离下午三点还有许多个小时。她一想到下午三点,心异样地跳了几下。与康迅分手时,他们约定下午三点在外办门前的棚廊附近像偶然碰上那样打个招呼,随便聊点什么。她还记得康迅这样要求她时眼中的热切和渴望。“我们必须见个面,打个招呼,说声哈罗,我们得互相看见,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是的,她现在就想去学校,从教室的后门走进康迅的教室,然后再也不让眼睛离开他。当然,她知道自己不能。她闭上眼睛将头靠到树上,第一次没担心树上会不会有毛毛虫。在下午三点之前,她还可以回忆,回忆这个刚刚逝去的夜晚。
当她清晨在与往常差不多的时间里醒来时,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就看见了他深情的目光正注视着她。“噢,不。”她说着伸手挡住他的目光,否则她觉得自己会融化在这目光中。还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在她清晨醒来时,这样注视她,没有。如果说她儿时享受母亲同样的目光,那么现在这久远的深情在她心里复苏了。
他握住她的手,把它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然后又像刚才那样看着她,仿佛在观赏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
“你别这样看我。”她说。
“我只想这样看你。”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很幸福。”
她又一次用手挡住他的目光,但她说,“我也很幸福。”
“谢谢你。”他说。
“感谢上帝吧。”她想,他们的相遇是上帝安排的。
“是的。”他又开始亲吻她,然后他说,“答应我一件事。”
“好的。”她没有想就答应了。
“躺在这儿别起来。”
“干什么?”
“等着你的早餐。”
“不。”她好像是本能反应,马上拒绝。
“不?你已经答应了。”他又吻她一下,“听话,躺着别动。”说完,披上睡袍离开了房间。
她安静地躺在枕上,脸朝着屋顶。她能听见厨房传来的声音,这声音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她突然又想起斯蒂夫。那个说他有时动不了的留学生。她想斯蒂夫是对的。这个时刻里她自己也动不了。当泪水顺着眼角流入发丛时,她依然没动。她想,被人宠爱多好啊!她又一次真诚地向上帝致谢。她不管上帝会不会认为她是个太容易满足的女人。她的确感到满足,因为上帝为她安排的这一切,弥补了她过去生活中的一块空白。如果不是上帝插手,她甚至都意识不到自己有这样的空白。对婚姻生活她从未感到太大的缺憾,因为她没有另外的经验。在她爱上一个男人不久,就成了这个人的妻子。生活一开始便建立在一种秩序之上。上班下班,做饭睡觉,孩子出生后更是如此。她从没觉得尹初石不关心她,他很周到有时也很体贴,更重要的是在夫妻生活中他很讲道理。她一直把这些理解成宠爱,直到现在。现在她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女人喜欢任性。因为你被宠爱着,也就被允许了任性。在宠爱的呵护下,任性竟也是那么美好。
她从来都不是个任性的女人。
上帝啊,如果您存在,请您原谅我。她躺在那儿认真地想,我不是在抱怨,您明白的。对我从前的生活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的思絮之所以这样飞扬,是因为我只想感谢,感谢您给我生活增加的部分,这额外的幸福。她甚至想从形式上也信奉上帝。
当康迅把早餐用一个移动的小桌推来时,发现王一睫毛还闪着泪光。
“你怎么了?”他连忙询问,好像他犯了什么错误,“你不舒服么?你想家了么?”
她伸手抚摩他的脸,笑着说,“不,没什么,别担心,我只是饿了。”
他高兴地把她抱起来,然后脱下自己的睡袍穿在她身上,好像她是一个正在高烧的病人,然后自己穿上一件薄绒衫。“好了,咱们吃饭吧。”他说。
王一觉得披在身上的衣服还带着他的体温,她看到他的良苦用心,心里又是一阵感动。他总是在这样的小事上打动王一。
王一依靠着树干,闭着眼睛。蓝天的明亮她透过眼皮也感受到了。一个人一辈子能碰到几件大事?她又想起吴曼说过的话,有的人一辈子甚至没有一件事能称得上大事。生活给琐细的小事埋盖着。小事,小事,她没想到小事有时竟比大事更有力量。当她要去淋浴时,他抱住她,他说,“对不起,女士,洗澡男人优先。”等到王一进到浴室时,立刻明白他男人优先的“诡计”,这样浴室可以在她洗澡时暖和一些。他把吹风机头插进王一的皮鞋里,“你要干什么?”“我要让你知道,你跟一个多么聪明的男人在一起。”他把王一的脚放进鞋里,然后问她,“我聪明么?”王一的脚放进干燥温暖的鞋里,她觉得这太过分了,她觉得这个人不应该对她这么好,哪怕仅仅是一天。
“你别这样,会把我宠坏的。”她用英语说。
“不会的。”
“会的。”她说。
“不会,因为你是个宠不坏的女人,因为你知道满足,因为你会真诚地感谢。”他用自己的语言时,声音往往更低柔。
“我喜欢你的声音。”她说。
“我喜欢你的一切,我的女士。”
“现在让我去洗盘子吧。”她说得有些夸张。
“不,你别动,跟我坐一会儿。”他拉着她的手,双双坐到沙发上。“闭上眼睛,别松开我的手。”
她照他说的去做了,他们双双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她又一次感到那巨大的温暖和静谧悄悄临近。她想,这是她和他的场。
“我们得积存一点力量。”他用母语轻轻地说。
她想永远不再说话,这样就能总是听见他好听的声音,她喜欢他说母语。
“再过一会儿,我们将迎接一个小的告别。”
她把头挪进他的怀抱,这亲切的缠绵和彼此的抚爱,马上就将被打断了。
“你能永远对我这么好么?”她问。
“如果我能永远爱你。”他说。
“你能永远爱我么?”她又问。
“如果我能永远活着。”
“你能永远活着么?”
“为了爱你,我能。”他说。
“什么是爱啊?”她又问,问这个问题时,她挪动一下自己的头,马上听见他的心脏像鼓一样跳动着。
“问得多好,我爱你。”
“告诉我,什么是爱?”
“如果你去问一万个人,也许会得到一万种回答,爱是感受。”
“我只问你,什么是爱啊?”
“我想,爱是先为对方。”他说,“为对方想,为对方做。”
“什么时候为自己想,为自己做?”
“同时。在你做的同时,回答已经有了。”
“那回答是什么?”
“感到幸福。”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爱你?”她又问。
“你在爱我。你没有为我做早饭么?女士,你在爱我。你和我迈出这一步,你为我做的已经那么多。你的身后的一切你都要去面对。这将非常不容易,它将让你疼,让你痛苦,让你流泪。你爱我。非常爱。”
“谢谢你,为我想了这么多。”她说,“我自己还没想过这么多。”说完,她又想问,爱是什么?也许对她来说,这是个永恒的提问。
他们终于在门前告别。他猛然将她接进怀里,他仿佛用尽了气力拥抱她。这好像是决别,在他怀抱里,她这么想。
“下午见。无论如何。”他说。然后,他要她先走。
“可是你的时间不多了。我上午没课。”
“我比你熟,我不愿有人碰见你在这儿锁门,询问你什么。”
“没关系,我可以应付。你先走吧,不然会迟到的。”
“不会的,我可以坐出租车,然后还可以跑,像越狱时跑得那么快。”
王一离开森林公园完全是因为她想到了一个主意,她要上街买一套新衣服,下午三点她想让那个温柔的声音再夸奖她一次。
中午时,她吃了一个三明治,喝了一杯冰镇可乐。离开美国后,她绝少吃三明治,也许是在美国吃的太多了。功课太多,她没有很多时间自己做饭,因此除了学生食堂,就是三明治一类的东西。今天,她又吃三明治时的感觉是:如果让她一辈子不再吃这东西,她不会有怨言的。从美国回来是明智的,她又一次想到。过了中午,她还在到处转悠,没有买到自己满意的衣服。她留神看街上各种年龄的女人的穿着,她感到自己一贯的穿着虽然不失大方庄重,但缺乏活力。然后她发现了一套适合自己的衣服。买下这套衣服,她钱包里剩下的钱就只够回家的车钱。
回到家里,她先冲了个淋浴,街上的尘土混合着汗水,让她觉得自己在散发着一股酸味。冲过淋浴,她穿着浴袍回到卧室,她还没有看见尹初石留在电话旁边要她等在家里的便条。她拉上窗帘,在衣柜的镜子前脱下了浴袍。从前,她不知道女人可以对着镜子脱光衣服么?
“你是个让人吃惊的女人。”康迅脱下她的衣服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这样说的。当时她是那么难为情,好像并不是因为她即将与一个丈夫之外的男人做爱,而是害怕被男人仔细观看。在尹初石面前,这种事也绝非常见。她想用被单包住自己,但是她被康迅拦住了。“为什么?”他吃惊地打量她,“你为什么不让别人看见你的身体?你知道它有多美么?!”
“你很丰腴,像一颗永远处在成熟期的果实,所有的一切都处在最佳阶段。”他用自己的语言低语。
王一从镜子里也看见了自己成熟的身体。她朦胧中也感到肥胖和丰腴的差别。开始相信自己只是丰腴。她看见自己白嫩的乳房微微向下悬吊着,宛如经过夏日阳光催熟之后的白瓜,有着甜蜜的模样。小腹生过孩子之后,微微隆起,连接着乳房以下的曲线过渡,浑圆中透着柔软的弹性。她侧过身,看着自己的臀部……
她的脸红了,尽管室内除了自己没有另外的生物。
“你不觉得自己好看么?”他曾这样问过,问的时候,他的手指正从她胯骨滑下。
“不。”她没觉得自己不诚实。从丈夫那儿她曾感受过一种通过拥抱和亲吻无言表达出来的赞誉。她记得丈夫有时说“你真好”,她想猜透这意思,但总是明朗不了。也许丈夫想说的是自己是个好人,但他从没说自己是个美人。如果男人不说你美,你怎么能知道自己美呢?
“你非常美。”他的手又在她的双肩处抚摩。“你的肩这么饱满,你的脖子却很长。我觉得你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像果实。”
“我已经老了。”
“对,你的确老了,就像果实在成熟的晚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
“一切都是浓浓的。”
“一切都是浓浓的。”她轻轻重复着这句话,伸手去触摸镜子中的胴体。多奇怪啊,她想,自己快四十岁了,才了解自己是怎样的女人,才感受到做女人的美妙。
她开始穿衣服,手指无意中碰到自己的皮肤时,有一点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她穿上新买的衣服,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她对镜子中的自己十分满意:保留了端庄,增添了活力。
她看表还有时间,可以从容地出门。她环顾一下屋子,看见电话旁的条子。拿着便条她犹豫了一分钟,然后又将条子放回原处。她给尹初石母亲打了个电话,当她知道小约平安地在学校上学以后,挂上电话,穿上同样是新买的皮鞋离开了家。她想,她不能留下来等写条子的丈夫,她必须去下午三点将洒满阳光的地方,看康迅一眼。她觉得再见到他的渴望是那么强烈,即使尹初石现在站在她面前,她还是要去见他。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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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为看见王一,尹初石才没走出那片幼树林,王一不紧不慢地从学校侧门方向向外办门前的回廊走来,是她的衣着让尹初石第二次感到吃惊。他在林中移动几步,找到一个适合隐蔽同样也适合观察的地方站住。他甚至没用过脑子想就决定这么做了,一切都出自他作为男人的本能。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王一,他看见她脚上的皮鞋正是他回家时发现并且感到吃惊的那双,然后是一套崭新的衣服:深灰色的上衣大开领,短腰身,只有两粒挨得很紧的衣扣贴近上衣的底摆,仿佛是在帮助衣服承受王一过于明显的乳房的压力。她穿了一条与上衣颜色面料一致的裙子,裙长过膝达到小腿中部。一条奇异的开衩竟在裙子正面右侧。黑色肉感的丝袜,黑色的背带儿细细的手袋!尹初石甚至还没明白自己为什么愤怒的时候,已经愤怒了。
实事求是地评论王一此时的装束,应该用漂亮和高雅这样的词汇,尤其她盘在脑后的发髻和白皙的脖颈所构成的过渡,使人无法降低这个女人的品位。尹初石此时看不到这些似乎也有结实的理由。他的回忆准确有力地指向那些散在以往生活中的细节。他曾经不止一次建议王一使用她在美国购买的黑手袋。王一没有拒绝,但她总说没有相应的场合。她说上班背这东西太不实用,她宁可背大皮包。事实上她一直背大皮包。那么今天又是什么相应的场合呢?他还建议王一经常把头发盘起来,他说发髻很适合中年妇女。但王一说太麻烦,盘头要去理发店,浪费金钱还浪费时间,而她自己又不会盘头。如果时间允许,尹初石还能从回忆中挖掘出类似的东西,为自己的“火”上浇油。但朝王一迎面走过来的一个男人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们热情地用“Hallo ”打招呼,然后开始用英语交谈。尹初石绕过男人的背影能看见王一的脸,也能隐约听见他们的说话声,但是他几乎一句话也听不懂。这时一辆汽车从他们身旁开过去,他们改变了位置,两个人面对面侧对着尹初石,他发现这个男人是个老外。这个该死的鬼子,别没完没了地啰嗦,说太多废话会耽误这位漂亮女士赶赴“相应场合”的。他想。但他们不管尹初石想什么,继续聊着。尹初石渐渐感到一种不适,他在努力寻找带来这种不适感的根源。他几乎马上便发现,让他不舒服的是王一的笑容。“王一这样笑过么?”他在心里自问。这笑容并不常见,谁也不能在大街上随便就碰上带着这样笑容的女人。这笑容没什么问题,只是它大亮丽,或者说太灿烂。除了灿烂,它还有一种只属于成熟女性的无所畏惧的奔放,完全不同于少女羞涩的笑容。即使王一这样笑过,他不是没见过,就是太久没再见。他回忆王一与他恋爱时的笑容,似乎也不是这样的笑容,否则他不会不留下印象。只有爱着的女人才有可能这样笑出来。
尹初石感到一股难耐的热流从他的掌心开始流涌,皮肤开始跳动。他不知道他们还要聊多久,他努力强迫自己冷静。这个该死的鬼子根本没耽误王一去“相应的场合”,因为他就是这个场合。想到这儿,他发现他们彼此离对方更近了。也许他们就快拥抱了。
午后的阳光总是毫不留恋地西去,它们的移动有时竟有点生硬。尹初石突然就感到一束阳光照到脸上。他抬头看看那片叶子间硕大的缺空,然后告诫自己再冷静些。为什么王一不能热情洋溢地跟一个老外用英语聊聊?也许她在美国就养成了这习惯,也许她过于灿烂的笑容对老外来说就是一般的笑容,因为老外是些感情外露的疯子。这样安慰自己的想法多少减慢了他血液流动的速度,但他还是扯开自己衬衫的两粒扣子。这时,好像一盆冰水浇到尹初石的头上。他的血不流了,他皮肤下的燥热消失了,他像被浇注了一样,呆在那儿。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还是看见了:那个男人用手指轻轻抚摩了一下王一握着背包带儿的手。王一垂下眼帘。
尹初石大踏步地走出隐蔽地。这轻轻的触碰向他昭示了一切隐私。他不知道自己走到近前要做什么,还有几步距离。他想,王一垂下眼帘的表情真他妈的下流。
他终于站到两个人的面前,他们都惊恐地看着他。他觉得所有重新流动的血液都涌向了他的双手,他把发胀的双手插进裤袋。老外在看王一。尹初石一句话也没说,但他的目光已经在怒吼。
“这位是我丈夫。”王一及其生僵地用汉语介绍着,“这位是康先生。”
康迅友好地向尹初石伸出手,但尹初石没有伸手,插在裤袋里的手开始渗出汗水。康迅伸手的同时也说了“你好”。尹初石看着王一说,“还有么?”
“你什么意思?”王一敏感地问。
“我什么意思?你说呢?”尹初石说着伸手握住王一的胳膊,“我看最好是回去谈,我的教授。”
“你……”康迅要去阻拦尹初石,尹初石并没有因此放开王一的胳膊。
“我什么?”他看着康迅,“我可以带我老婆回家么?”故意用尊重的语气问道。
“当然,不过……”
“你放开我。”王一的声音不高,但极有威力。它让尹初石感到逼人的寒意。如果他不放手,王一会砍下自己的胳膊。他看见王一的脸色惨白极了,仿佛是一个刚从炼狱爬上来的幽魂。尹初石突然感到自己太过分了,而自己没理由如此过分。他放开王一的胳膊,长叹口气。
“也许你想单独嘱咐嘱咐这个傻瓜。”尹初石说着用拇指指一下康迅。康迅刚要有所反应,被王一的一声“对不起”阻止了。
“不错,我骂人,向你道歉。这真不错,我等在这儿,已经毫无耐心可言,你懂么?”尹初石对王一说,同时用手指了一下前面。
尹初石离开王一和康迅,朝前走了十几步之后站住。他没有回头,眼睛看着已经离他不远的校门。王一走到他身边,停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校门。尹初石跟上。来到校外市场时,王一丝毫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尹初石走到她前面,迫使她停下。
“在市场你走得这么快,太不谐调了吧?”他说完四周看看,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让他觉得陌生,好像从现在起他将不再需要这些东西,因为生活变化了。他感到内心的痛楚猛烈地冲击他。他想伤害对面的王一。“要不要买点什么?不过,买菜对你这身装束来说俗了点,前面有花店,买束花还凑合。”
“你想干什么?”王一控制着自己。
“我想回家。”
“那好,咱们回家,这儿不是你的舞台。”
“也是,万一我在这儿丢丑,不是长外国人威风了么。”
“现在能走么?”王一不理睬尹初石的讽刺。
“能。”他们终于在市场的出口坐上一辆出租车,回到家里。
尹初石重重地摔上家门,鞋也没脱便走进客厅。王一坐在沙发上,正在解上衣的那两粒扣子,也许她热了,也许她心虚,尹初石见她的手有些发颤。
“你说吧。”尹初石的口气俨然是个知情者。
“说什么?”王一低声反问。
“你说说什么?”尹初石刚被压下的愤怒又汹涌起来。
“我没什么好说的。”王一脱下外衣。
尹初石抓起写字台上的钢笔水瓶,用力向地板砸去。他无法忍受王一的态度。钢笔水瓶在地板上迸碎了。钢笔水溅到沙发和床上,余下的在地板上蔓延着。坐在沙发上的王一低头看自己的裙子,也被溅上了。她又冷静地抬头看尹初石,那目光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冷。甚至没有蔑视。尹初石觉到了来自这目光的伤害。
“真是对不起,这么漂亮的裙子!”尹初石说,“明天再买一套吧。听说外国人都很有钱。一套衣服意思太小了。”
王一没说话,她躺倒在沙发上。她的小腿弯出一个可怜的姿势。尹初石站在对面看一眼王一的脸,她的脸色惨白。尹初石心里升起对妻子的同情,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更加仇恨那个老外。
“你真的不想谈谈吗?”尹初石又问。他将“说”换成了“谈”,他以为王一能感到他的让步。
王一一动不动地躺着。尹初石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闭上了眼睛。她就像一条冻僵的蛇,永远都有蛇的本性。尹初石想,他总是被她的目光伤害。
“那好吧,你不谈,我找他谈。”尹初石说完往外走。
“你站住。”王一从沙发上坐起来。
尹初石没站住,几步走到厅里,他听见王一的一声惨叫,才站住。王一坐在厅里的瓷地上,双手捂着右脚。她费劲地站起来,右脚脚跟点地,一拐一拐地朝卫生间走。她将马桶盖放下,自动坐到上面,脱下丝袜,尹初石看见了伤口。王一开始自己动手,消毒包扎伤口。只有一次,她想取高处的绷带,是站在门口看着她包扎的尹初石替她拿下来。
“你真的陷进去了。”尹初石小声说。说话时他感到心中刚才剧烈的疼痛变成了一种隐痛,他想,这隐痛再也不会轻易离开他。在以后的时间里,它会不时地光顾自己。因为他不会再相信女人。
“你爱上他了?”
“你干嘛要这么问我?”王一终于包扎好自己受伤的脚。
“我想怎么问你,应该是我的事。”
“你在报复我。”
“别可笑了。即使我想报复也轮不到你,说穿了,你不过是个女人。”
“好吧,我回答你,因为你这么问我了。是的,我爱他。现在你该满意了。”
“对,我很满意。”尹初石笑着说,忽然一拳砸在卫生间的门玻璃上,碎玻璃像落叶一样纷纷散落。
“你能不能出去?”尹初石用流血的手做着轰赶王一的手势。“我想一个人在这儿呆会儿。”
王一看着尹初石受伤的手。尹初石也发现了她的注视。但他说,“用不着假惺惺地,我死了世界一切照旧。你赶快躺到床上,为爱情养好伤。”尹初石的话成功地击退了王一的关切。她认真看着脚下,选择没有碎玻璃的地方,赤足走回卧室。
尹初石关上卫生间的门,一个人坐在马桶上。他掏出烟,点着一支擎在手上,然后又点着一支。接着同时将两支烟塞进嘴里,狠吸一口,感觉好多了。而在刚才,王一注视他受伤的手时,他是那么脆弱。如果王一不理睬他表现出来的态度,而是执意为他包扎伤口或者将他抱里怀里,他会离开全世界的女人,永远回到妻子的身边。但这个瞬间像一阵微风一样飘过去了。女人?尹初石看着自己的伤口想,无论什么时候,都只是女人。
几分钟后,王一拉开卫生间的门。尹初石看见她穿上了拖鞋。她从小瓶里拿出一块酒精棉,扯过尹初石的手,进行消毒。尹初石让她去做,心里却丝毫不为之所动。他想,这只不过是为让她自己良心好过些。刚才逝去的心境,他觉得再也回不来了。
“你们开始多久了?”
“没多久。”
“是不是女人在回答有关她情夫的问题时,都喜欢说含混话?”
王一为伤口点上红药水。“伤口不深,不用包了。你别沾水就行了。”她好像没听见尹初石的话。
“我在问你呢。”
“你少问我。”王一粗暴地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尹初石又一次来到卧室,王一坐在床上。他看着王一,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王一看着尹初石,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好像是一个寻找仇人的复仇者。
“我不会给你机会的。”王一说。
“给我机会?你在说什么?”
“你想伤害。”王一本来想说,“我不会让你伤害我,伤害你自己。”但她没说出来。
“我想伤害?”尹初石瞪大眼睛,“我怎么觉得我被人家的爱情给伤害了呢?!”
“你别再说了。”王一口气有威胁的成分。
“为什么?”
“我说你别再说了。”她提高了声音。
“你是谁啊?”尹初石的话提醒了王一。
“对,我是谁啊?我不过是你扔下的一堆破烂儿。”王一的声音很小。
“这堆破烂儿又换了地方,去实现破烂儿的自我价值。结果呐,破烂儿变成了宝贝儿。”
“尹初石!”王一大吼起来,她盯盯看着尹初石,目光好像要穿透他,再把他钉到墙上。“我恨你。”王一说完,痛哭。
尹初石不常见妻子这样伤心地痛哭,即使她最喜欢的姥姥去世,即使是他父亲去世。他知道王一是个克制力很强的女人,而她现在的哭法说明,她支撑不住了。尹初石无力地坐到地上,泪水无声地流下来,流进了他的嘴里,他便用手抹一下。他觉得自己身体的什么地方被划开个口子,所有激烈的情感都从裂口中溜走了。看着伤心哭泣的女人,他丧失了继续伤害的愿望,也包括伤害自己。一切都是我开始的,他想,是我让这个女人觉得自己是破烂儿,还能再说什么呐?!他觉得自己该过去安慰一下,但他不敢,也没有力量重新站起来。
在王一停止哭泣后,时间一定过去了许多。尹初石感到头发胀,胸口也很闷,他费劲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纱帘,他想开窗透透气。他看见了那个老外在他们楼前小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不安地徘徊,像一只笼中困兽,不时地抬头向整幢楼房张望。他还搞不清楚是哪个窗口。爱情时时刻刻发生着,不仅仅在我的身上。尹初石想到这儿,心中也有了一份对别人感情的尊重。
“他在下面。”他平静地对王一说。
王一瞪大眼睛看着尹初石,没有任何反应。她似乎没听清楚对方的话。但她突然跳到窗口,站在尹初石身旁,她也看见了康迅。尹初石离开窗口,躺到床上,直到王一开门出去,他才又回到窗前。
他没看到王一,但康迅朝对面奔跑过来。他知道王一已经到了街上。他回到写字台前,匆匆写了几个字,“手续的事,我再与你联系。”他看一眼字条,又在末尾加上“祝好”两个字。他想离开时可以走另一条路,不必再一次遇见他们。
康迅一下子抓住王一的胳膊,连连用英语问王一怎么样,是不是有事。小街上偶尔过往的行人,让王一有足够的理智,尽管此时她的内心波澜起伏。
“别抓着我,我没事。我们应该小心些。”王一一边说一边挣开康迅的手。
“对不起。”康迅多少恢复些常态。“我急坏了。”
“你怎么知道这儿?”
“我跟着你们回来的,你的脚怎么了?”康迅发现王一脚上的绷带,又紧张起来。
“没什么,我打碎了瓶子,自己又不小心踩上了。”
康迅怀疑地看着王一,王一肯定地点点头。
“你在这儿呆了这么久。”王一说。
“我一直想上去。可我怕你生气。不过,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太担心了,而且我又不知道该怎样保护你。”
“你不用担心,他不是坏人。”
“可能谁都不是坏人,可我还是担心。”
“怎样你才能不担心?”
“跟我走吧。”康迅说着又要去抓王一,中途又停住了。
“如果你在我的保护下,我就不担心了。”
“别这样想,我没有任何危险,你根本不用担心我。”
“还在么?”
“是的。”
“我今晚用睡袋睡在对面,我……”
“不,你安静点。这是中国,你不能。”
“我在什么地方都能睡觉。”
“在中国你不能。”
“要是你有什么事情,而我不在,我会恨死我自己。”
“我不会有任何事。他没那么爱我。”王一说,“现在你回去吧。好好洗个热澡,睡一觉。晚上我给你打电话。”
“好吧。”康迅低头看着王一的脚。“我想告诉你,我什么都不怕,我也有能力保护你。你别害怕。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必害怕。别忘了,我爱你。我非常爱你。”康迅告别王一走开了。
王一回到家里,先是发现最外面的房门没锁,只是虚掩着,然后看见地上的碎玻璃都扫净了。钢笔水擦掉了,但还留下很浅的痕迹,尹初石已经走了。王一拿着尹初石留下的便条,又一次痛哭起来,心里感到刀绞般地疼痛,不仅仅为康迅。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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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初石找到贾山,他请贾山现在别多问原因,帮他一个忙:替他悄悄地开张离婚介绍信。报社管介绍信的那个人是贾山的铁哥们。贾山意味深长地拍拍尹初石的肩膀,一句话都没说,半个小时后交给尹初石一个信封。“再考虑考虑吧。”他说着目光异样地看一眼尹初石,那目光好像在说“你这个傻瓜。”
贾山根本没去找哥们,而是把哥们从前为他和吴曼离婚准备的空白介绍信填了尹初石的名字。贾山倒是很想给王一打个电话,他想,这两个人不管为什么离婚,王一都不会是主要责任者。面对男人和女人,贾山愿意相信女人是善良的和有道理的。但面对自己和别的女人时,他相信自己。他拨通了王一家里的电话,没有人接。贾山于是又给吴曼打了电话。电话里他轻描淡写地将尹初石和王一准备离婚的事说了,并叮嘱吴曼不许声张。
“我当然不会声张,”吴曼说,“因为我根本不相信。”
贾山放下电话,对着电话无可奈何地笑笑。他知道吴曼会立刻给王一打电话核实,并且果敢地表态,站在王一一边,不管是谁的过错。吴曼曾多次向贾山表扬王一,贾山从不鼓励她这么做,但也不打断她。他喜欢自己的妻子夸奖另一个他喜欢的女人。自从吴曼神秘地回来后,贾山总在琢磨的一个问题这一刻里有了答案。他为什么有时不喜欢吴曼,但又难以离开?他想,就是因为她很单纯。单纯的女人偶尔可笑,但也可爱。
尹初石将离婚介绍信交给小乔,小乔看后流泪了,她小心地将介绍信装回信封,好像怕弄破意外的希望。尹初石把小乔搂进怀里,“哭什么呀?”他说。
“不知道。”小乔紧紧地抱住尹初石。
“这个世界也许没什么再值得哭泣的了。”尹初石松开小乔,坐到沙发上。
“我知道这对你不容易,”小乔又扑进尹初石怀里,“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也没什么难的,走到了这个份上。”尹初石像爱抚一个小动物那样下意识地抚摩着小乔的头发。“别谢我什么,我们两个人之间,说感谢的应该是我。我常常觉得对不起你。”
“得了,别说这些难受的话了。”小乔振作起来,双腿跪坐在沙发上,“其实我也挺高兴的。”
“我能理解。”尹初石说。
“你觉得我很自私吗?”
“人的本性就是自私。”
“可我高兴从现在起,你全部都将属于我。”
小乔的话让尹初石吃了一惊,他还是第一次感到小乔有如男人一般旺盛的占有意识。这多少使他有些不悦。“为什么我都属于你?”
“因为我已经全部属于你了。”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的口气像两个地主?我们是不是在买卖土地?”尹初石说。
“我不觉得。”小乔认真地说,完全没有察觉尹初石的情绪变化,她太陶醉于自己的气氛中。“两个相爱的人应该互相属于对方。”
“好了,女人,我爱你,这才是最重要的,把那些理论都扔一边儿去吧。”尹初石去吻小乔的嘴,小乔也热烈地回吻他。
“我更爱你,男人。”小乔喃喃地说。
“好的,女人,好好爱我。”尹初石觉得被伤害的心灵得到了最有效的医治。
小乔吻着,从他的嘴滑向他的脖子。她突然用力地扯坏了尹初石的衬衫纽扣,像一场大雨那样,将吻洒向他的胸膛。尹初石仰着头闭上了眼睛,陶醉地沉浸在她的吻中。无论他处在怎样的痛苦中,这个女人都能让他激动起来,感到新生细胞带来的活力,他觉得无比神奇。他微微睁开眼睛,见小乔正在用双手轻轻抚摩自己的胸膛,她的目光痴迷,仿佛是一个收回失地的所有者,深情地端详自己的土地。尹初石又闭上了眼睛,如果自己被这样的吻这样的抚摩这样的注视占有,也许并不太坏。想到这儿,他有种抛弃自己的愿望。他伸手扯去小乔的衣服,握住小乔的双乳,将她的身体引向自己……
他们的身体像两片土地一样融和,于是愿望也最大程度地接近了。爱情往往是在这样的阶段获得“升华”,渐渐变成一种占有。很久以后,双方才会发现,占有是更加激越的情感,但却失去了爱情的美丽的芳香。
尹初石没有将王一与另一个男人的事告诉小乔。如果有一天小乔自己发现了,那是老天故意安排的,而不是他尹初石的责任。他自己也搞不太懂,为什么要维护王一的形象,在他心底,他甚至是蔑视王一的,尽管他知道王一与那些专“捕”老外的女孩儿不同,但发生的事仍旧无法使他接受。他想,王一可以爱上什么人,但不能是个外国人。这也许不太合乎逻辑,但却是他的逻辑,他想这逻辑多数男人认同起来并不困难。
他要补偿小乔,他觉得自己因为王一对小乔构成的伤害着实不少。他要把从前给予王一的权利转给小乔,不愿多考虑后果。他将小乔推到镜子前面,自己站到她身后,他问小乔,“要是我们在大街上并肩走路,会有人以为我是你爸吗?”
小乔没有回答。她举起一只手扬向尹初石的脸,她轻轻地抚摩他的脸颊,刺手的胡茬儿让小乔感觉有些奇怪,在他之前,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从未引起她对他们胡子的注意。因为他们中没有蓄胡须的,所以他们是否有胡子小乔已经记不清了,当然李小春除外,她想,她无法忘记李小春的一切,因为她对他的仇恨还没化解。李小春是个没长胡子的男人。
“你怎么不说话?”尹初石问。
“我在想,能够熟悉一个男人对女人来说,是件多么好的事。”
“好女人!”
“你的脸像秋后的庄稼地。”
“我配得上你么?”
“你比我漂亮。如果我们能在大街上散步,所有女人都会偷偷地看你一眼,然后想,这么漂亮的男人怎么跟那么丑的女人在一起?!”
“所有的男人呢?”
“所有的男人还会看你,然后想,这家伙肯定不止这一个女人,一看那脸就知道艳福浅不了。”
“所有的人都看我?”
“对,都看你。”
“我整个一个猴儿。”
“对。”小乔说着得意地大笑不止。尹初石深情地看着这个感情极易外露的女人,好像在观赏一片美丽的风景,赏心悦目。
“请你为我做件事。”等小乔笑完,尹初石说。
“说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跟我上街去。”
“干……什么?”小乔好像听错了。
“买东西,看电影,逛大街吧。”
小乔终于听清了尹初石的话,她一下搂住尹初石的脖子,把他使劲拉向自己,她说,“太好了,我太愿意跟你一起上街了。天呐,我太高兴了。”小乔一口气说了好几个“了”,然后她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的生活开始见天日了,是么?你知道么?”
“知道什么?”
“我能为你死,男人!”小乔一字一板地说。
尹初石微笑地看着面前一脸严肃相的小乔,他很感动,但他知道,如今一个人为另一个而死的事已经不多见,能在瞬间里产生类似的情感已经不易,他多少有些羡慕她。
小乔几乎把衣柜里所有适时的衣服都拿了出来。她像一个初试镜头的表演爱好者,站在镜子前,一件又一件地往身上比划。每次她都问在一旁抽烟的尹初石怎么样,尹初石每次都回答不错。他觉得小乔是个很会穿衣服的女人。
“算了,不问你了。”小乔气馁地说,“我要自己判断,不能穿得大活,那样会让人觉得有点色情;”她自言自语地说,“也不能穿得太死,那样太呆板。”最后,她决定穿那套深蓝色的毛料连衣裙:小巧的翻领,收紧的腰身,宽绰的长裙,使她看上去既清纯又亮丽。尹初石不禁感慨:女人一旦恋爱,总能把自己打扮得如此恰到好处。
小乔为尹初石找出一件白色衬衫,她要尹初石将身上的T 恤衫换下来。尹初石不换,他说T 恤配夹克衫更适合些。小乔说他必须穿衬衫,然后又跑到门厅,跪在地上像日本女人那样把尹初石的黑皮鞋擦得雪亮。尹初石笑着说这皮鞋赶得上文化大革命时革命群众的眼睛了。
“可惜,文化大革命让我给错过去了。但你得穿上皮鞋跟我走。”小乔背起背包,又将抽屉里的钱包也放进背包,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等候尹初石穿鞋。
他们刚来到大街,小乔便截了一辆出租车,尹初石说他更愿意走走,小乔强行将尹初石推进车里,“然后再走。”她说完自己也钻进车里。“圣地蒙。”小乔对司机说。
尹初石这时明白了小乔的“然后”是什么意思。圣地蒙是一个很大的西服店,里面经营各种品牌的男式西服。“别胡闹了。你知道我有好几套西装。”
“就不能为我再买一套么?”小乔嘬着嘴,有些撒娇地说。尹初石不愿司机因此太注意自己便不再说什么。
小乔为尹初石选了一套灰色有细纹的西装,也拿了一条银灰色的领带。尹初石看看标签,是一千七百元。他觉得自己没道理买这么贵的西装,他说,“花这么多钱,买假皮尔。卡丹不合算。”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法国在中国搞的皮尔。卡丹都是……”
“那你就当它是雷锋牌的,反正料子不是假的。”
尹初石没有办法,只好去试衣间,穿衣服。当他穿着崭新的西服,拎着那根领带走出来时,小乔满意地笑了。她迎上去,将尹初石留在试衣间里的旧衣服抱出来,找到服务员要了一个大纸口袋将旧衣服塞进去,然后便去交款了。留尹初石一个人像模特一样呆在那里。
离开西服店时,小乔还在坚持要尹初石系上领带。尹初石说,此时此刻,如果让他在死亡和系这根领带之间选择,他宁愿选择前者。小乔没有办法,只好放弃领带。她郑重其事地挽起尹初石的胳膊,迈出了他们富有象征意味的第一步。这是临近下班的时间,商业区并不十分拥挤,都是些已经疲倦,随时会离开这里的人们,他们拎着大包小袋儿,已经买到不少东西,脚步也随之缓慢下来。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尹初石和小乔,他们兴致勃勃地走进人群,虽然尹初石也拎着漂亮的纸袋。偶尔有人瞥他们一眼,这多少让尹初石有些不安,但他尽量不表露出来,并暗暗在心里劝慰自己:潇洒点儿,有熟人又能怎么样?人该为自己活着。
小乔感到了尹初石的不安。她把头歪向尹初石问,“怕碰上熟人?”
“胡说。”尹初石说。
“他们看我们根本不是因为认识。”
“因为什么?”
“咱们俩儿是俊男靓女啊!”听小乔这么说,尹初石轻松许多。他问小乔先去哪儿,小乔想也没想便说,“新世界。”
“脱口而出,你常去吗?”
“不常去,不过,新世界是最有名的现代化商厦,连刚初生的小孩儿都想去。”
相比之下,尹初石更喜欢那些还叫着老名字的老百货商店,至少那些商店的建筑别有味道。当他们走近新世界商厦的巨大建筑跟前时,尹初石说,“我真想不好,人们为什么盖这样的房子?”
“这样的房子怎么了?”
“这就是一堆钢筋和水泥,毫无美感。”
“得了,摄影家,你进去看里面的东西就有美感了。”
“好吧,女人,前面带路。”
小乔把尹初石带到玻璃器皿柜台前,轻轻告诉他,在这里存着她的一个梦想。尹初石也被吸引了,他没想到玻璃器皿的加工工艺居然发展到这样的极致。这里简直是个玲珑剔透的晶莹的世界,他觉得这里在不断地生成新的反光点,它们让眼睛产生误差。他走近一个大花瓶前,这是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他左看右看想不出什么样的机器能使它磨出那么多个细小的棱面。“太漂亮了。”
“是进口的。”小乔说。
“简直比鲜花还漂亮。”他说。
“你知道,这是我最爱来的地方。”小乔贴近尹初石说,“我一看见这些玻璃,就想结婚。”
“是么?它们能让女人动结婚的念头,真比男人还了不起。”
“真的。我一看见这些东西,就想找个男人结婚,跟他在一起,每天用这些漂亮的器皿,白头偕老。”
“你不结婚就不能买么?”
“当然能,可是感觉不一样。要是为结婚买,你会觉得它们表达了你一部分心情。”
“是这样。”尹初石若有所思。
“我们买这个花瓶吧。”小乔建议。
尹初石点点头,让小姐开了票。他拿着票儿走近小乔,“听好了,女人:不管你有多少钱,从今往后你留好,它只是你的,而不是我的。你别为我们挥霍它。”
“多少钱?”小乔好像没听见尹初石的话。
“三百八十六元。”
“你想抛弃我么?”小乔低声问。
“胡说八道。”
“那你就必须要我的一切,包括我的钱。我跟你说,它们一点也不庞大,吓不着你。”
“这个我不管,但我是男人,你别越职。”尹初石去交款时,心里突然想起王一,他想,他们的积蓄他应该给王一留一半儿,尽管这些钱是他挣来的。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
他交款回来时,小姐已经包好了花瓶。小乔扯扯他的衣襟儿,示意他走近些。她说,“我想通了,让你做男人好了。”说着从背包里掏出那个临出门才带上的钱包,从里面拿出三个卡,交给尹初石,“活期的差不多都在这上面,交给你保存吧,这样我就不能再挥霍了。”
“这才是好孩子。”尹初石接过卡片放进西装的里怀兜儿,把包好的花瓶交给小乔抱着,然后搂着她离开了商场。
他们亲密地走在一起,像一对即将结婚的恋人。小乔唠叨着花瓶的事,她说,这么大的花瓶至少能放三十支玫瑰。一支玫瑰两块钱,天呐,一次就要六十块钱!
“可怜的我!”尹初石故意哀叹一声。
“别害怕吧,我可以给人家洗衣服挣钱买玫瑰的,男人。”
“我真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了。”
“给我买两个冰淇凌吧,男人。”小乔看见一家新开张的意大利冰淇凌店。
“里面人太多了,你自己去买,我等你。”尹初石说着把自己的钱包交给小乔,小乔毫不客气地夺过去,转身进了店门。
尹初石点着一支烟,突然看见小约和另一个女孩儿从对面的文具商店走出来。他马上大声喊女儿的名字,并且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女儿走过去。
“爸爸?”小约的口气里有很多层意思,她吃惊地看着尹初石,让尹初石十分后悔喊了女儿。
“你怎么在这儿?”尹初石问。
“我跟同学买东西。”小约扯扯尹初石的西装,“你穿谁的衣服啊,像个新郎似的。”尹初石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他庆幸自己执意没扎那根倒霉的领带。“爸,你就差一根领带了。”小约说完跟同学一起笑了。尹初石打了女儿一巴掌,嗔怪地说:“不许胡说,你跟我走吧。”尹初石向女儿发出邀请时完全没考虑小乔和女儿见面会怎么样。
“不行,我还得回学校呢,晚上有活动。”
“什么活动?”
“秘密活动。”
“别贫嘴,你在奶奶家怎么样?”
“挺好的,至少不用天天早上喝牛奶。”
“你不想回家?”
“我要是想了,就给你打电话。再见,爸。”小约和同学一起走了,留下尹初石冲着女儿消失的方向发愣。
小乔拿着两个开始融化的冰淇凌走过来,尹初石接过冰淇凌说,“是我女儿。”
“我知道。”小乔说,“她不喜欢你的衣服?”
“她喜欢开玩笑,她说我像个新郎。”
“她很聪明。”
“也许太聪明了。我很在意她。”
“我能理解。”小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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